93、无量爱护
作者:JIN槿      更新:2021-05-06 05:12      字数:3194
  “恐怕要让陛下失望了,”星梦旋即离了他的身,慢慢步至窗边,此时,阳光透过顶上的菱格窗,恰到好处地照在她的脸上,半边明亮半边阴暗,就如同她鼓足勇气,向他展示自己另一面的样子,“四兄妹里,就属我的糗事最少。表面上,我是个乖巧伶俐、招人喜欢的孩子,但骨子里和我娘一样,都有着嫉恶如仇、恩怨必报的本性。”
  她说罢,深吸了口气,故作镇定地转回来,静静待着对面的人儿听完后的反应。
  朱祐樘看了看她,只是玩味一笑,修长的手指敲了敲妆奁的顶盖,戏侃道:“原来是从小就天赋异禀啊,把厉侍长的遗物放这里头,利用胡人在北海上空放鹰,呵,当真是好手段、好功法。”
  见他果然已知晓一切,星梦扶着窗棱略定心神,自嘲似地认了栽,“没错,都是我干的。若非喝醉,也许这辈子我也不会松口,看来,这竹叶青还忒了不得,比宫正司的刑具都厉害。”
  朱祐樘听得“宫正司”、“刑具”俩字眼,不由皱了皱眉,却又听她紧接着重提旧事,同自己翻起了正月初四的那笔旧账。
  “谁都知道,宫正司最不缺折磨人的法子,上回在隆福门下,王琼奉您的手诏,带走了坤宁宫所有的女眷,这次大可不必,因为从头到尾,都是臣妾一个人的手笔,不存在任何挑唆、策应、跑腿、掩饰的帮凶。总之,臣妾甘愿受罚,怎样都行,只求您放过臣妾的家人,还有底下无辜的宫人。”
  朱祐樘脸上一阵风云变幻,时下蓦地站起,大步流星走到她近前,说教般地同她理论起来,“你我都清楚,当初写那份手诏实非我本意,我不指望你能将过去的不痛快……马上忘得一干二净,但你口口声声求我放过你的家人,呵,你的家人,难道我不是你的家人?”
  不等她回答,他又执起她微凉的手,细细开解,“且不论你只是吓唬和自卫,纵然你将她们三个都杀了,又有何妨?你有罪,我们共同承担便是,你平日里不最爱读史了么,就没听说过‘亲亲得相首匿’这句话?”
  紧挨着雕花木窗,与朱祐樘咫尺之距,星梦欲后退,却无路可退。她能够感受到他身上暖和的气息,正在渐渐融化她那颗冰冷的心。
  她迟疑半晌,终是吐出一句,“可那讲求的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君臣、夫妻皆不在此列……陛下用不着对我这般好,倘若有朝一日你发现,我其实是吕雉、武则天之流,你会后悔的。”
  “别胡说,我了解你,你不是,”朱祐樘将她的手置在自己心口,随后在她额前轻轻落下一吻, “梦儿,无论什么时候,你身后还有我呢,我不管你有几副脸孔,也不管你作恶多少,但凡我了解,我会替你拭了手上的血,再不教任何人来伤你。”
  星梦缓缓抬头,透过他那双清澈如初的眸子,看到了自己纠结不安的样子。恍然间,感动与自责,悲伤与委屈,各中情绪统统涌上心头,她只觉鼻子一阵酸楚,止不住潸然泪下。
  “我不想……我真不想要她们的命,”她哭得一发不可收拾,整个人几欲跌倒,唯有扶住他的肩,才得以稍稍站定,“可她们都死了……父皇赐的酒,你赐的酒,即便她们死有余辜,却也都是因我而起……姐姐说得对,像我这样自作聪明的人,当初府里就不该收养,大冬天直接冻死在路边,省得一家人跟着遭罪……”
  “她得失心疯了么,怎么能这样讲你?”朱祐樘佯怒替星梦出气,转而将她揽入怀中,不甚心疼地一边拍抚其背,一边劝慰,“她也就仗着是你姐姐,才敢如此放肆。你别理她,也别放在心上,今天着实是个好日子,咱们可不能让她坏了兴致。你看这样行不,一会儿我先带你出宫,然后换你带我去金鹿胡同。我寻思这个点,府里应该快用早膳了,鹤龄和延龄要还睡着,我可以帮你去唤他们。对了,你以前在家的时候,早上吃什么啊?”
  星梦被他这么一转移注意力,情绪渐趋平复,这时认真想了下,松开他的怀抱道:“大多时候是煮一锅稀饭,配上隔夜的剩菜,我觉得还挺好吃的,哦,你可千万不能吃!”
  “都听你的,”朱祐樘笑着刮了下她的鼻子,“梦儿,你看上去好可怕,快把妆重新补下,我去问莫希林借身行头。”
  所谓的行头,就是莫希林的牙牌、钱袋、斗笠、佩剑、还有他的坐骑银督,一匹纯白色的伊犁马。
  待星梦补好了妆,小两口便从北面的坤宁门出发,徒步穿过御花园,经玄武门出紫禁城,再过皇城北中门,一路行至北安门下。
  莫希林牵着他的坐骑银督,在此恭候多时,他已然打点好守门的一行侍卫,此时见皇帝过来,忙进呈上自己的马鞭。
  “希林,这匹伊犁马跟着你也快十年了吧,”朱祐樘接过马鞭,徐徐抚平银督那雪白的鬃毛,在星梦惊诧的目光中,他利落地翻身上去,随即拉过她的手,示意她踩稳脚蹬,侧坐在自己前面,“上回吐鲁番进贡了三十六匹汗血马,你且去百兽园挑一匹好的,不必跟朕客气,先走了!”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一声“驾”,银督便载着帝后疾速奔出了宫门。一路风驰电掣,风呼呼地吹在两人脸上,但对星梦来讲,没有刺骨的寒冷,唯有自由的快意。
  他竟会骑马,骑术还那样精湛,她紧紧拽着他的墨玉带,暗自惊叹,他到底还有多少她不知道的才干。
  过了吊桥和护城河,便是出了天上九重,进了世俗人间。
  星火错落的胡同巷,和那胡同巷里的袅袅炊烟,让星梦觉得既陌生又亲切。亲切的是,她的父母兄弟就住在这里的一座小门小户;陌生的则是,来到帝都整一年,她却不曾到过长安大街以外的集市,在内心深处,她还是那个秦淮河畔长不大的小女孩……
  “吁——我们到了。”朱祐樘勒紧缰绳,银督随即温顺地放慢步子,很快停在了张府门前。但见府门半开着,有个五岁左右,穿着红袄的小男孩坐在台阶上,他正自娱自乐地吹着一支短笛,那笛声时而清脆高亢,时而宛转悠扬,此中独特旋律,让曾经的吹奏者想起了故去的时光。
  “哟,你是谁呀,笛子吹得这么好听啊,”星梦跟着朱祐樘下了马,也不与他多话,直奔那小男孩身边,俯身捏了捏他圆嘟嘟的小脸,将他抱了起来,“都长这么高啦,还记不记得二姨,哎,你娘亲呢,带二姨去见她好么?”
  小男孩搂着她的脖子,扬了扬手里的短笛,“二姨,小年当然记得你。小年好想你,娘亲也好想你,娘亲天没亮就在膳房开灶了,她说不能在二姨家白吃白住,要给大家做饭,让小年自己玩。小年想吹爹的笛子,又怕吵到大家,所以躲在了这里。”
  “哦,是这样啊,二姨有好多笛子,统统送给小年好不好?乖,我们去膳房找娘亲咯。”星梦抱着小男孩亲了又亲,转而步下石阶,沿着青砖围墙绕到后门,一路上回头瞥了眼朱祐樘,见他牵着那匹白马,默默跟在他们后面。
  “三少爷,你的牛肉锅贴,还有葱花豆腐脑。四少爷,你的三鲜春卷,鲜虾小馄饨就好。”
  “白姑娘,你歇会儿吧,馄饨我自己盛就好,你快坐下来一起吃啊。”
  “是啊,白姑娘,你别忙了,延龄他自己会弄。对了,小年吃过了么,小年人呢?”
  “哦,他刚吃了个椒盐蛋饼,现在跑出去玩了。”
  “娘亲,娘亲,二姨来啦!”伴得稚嫩的童声,后院里正用早膳的三人齐齐向门口张望去,只见星梦抱着小年跨过门槛,紧随其后的是一身着玄青色直裰,牵了匹白马的神秘男子,他似是故意把斗笠压得很低,教人看不清楚样貌。
  “二姐?”鹤龄看到姐姐,哆嗦地扔了筷子,极为惊恐地从弹起,“你怎得回来了?莫非传言是真的,你那日在桥上顶撞了陛下,陛下龙颜震怒,将你废为庶人逐出宫门了?”
  星梦听得一愣一愣的,她很当心地把小年放下来,正欲开口解释,却见鹤龄转过身去,与那位被唤作白姑娘的女子一顿苦笑,“怪不得从正月初四到现在,除了你和小年,家里连一个访客也没有,唉,屋漏偏逢连夜雨,我们是同病相怜啊。”
  小年急急地跑向娘亲那儿,后者用围裙擦去指尖的面粉,随即抱儿子坐在膝上,喂他吃了几口萝卜干和稀饭。
  星梦远远凝视着她们母子,如此美好而静谧的场景,她只愿时光可以停止在这一刻,然而不过弹指之间,延龄的乱入打破了她的幻想。
  “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听爹说,如今大小朝臣都在弹劾咱们家,我们是不是死到临头了?姐,我不想死!你知道么,最近这些日子,我每每起夜听到打更声,都会以为是北镇抚司的人”
  延龄的话戛然而止,原是鹤龄摁了摁他的肩,暗示他注意分寸,提防不远处那位与姐姐同从宫里来,此刻正在冬青树下拴马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