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顺势疗愈
作者:JIN槿      更新:2021-05-06 05:12      字数:3353
  “怎么可能,”朱祐樘怔了一怔,“邵氏和周氏不是伙同昭德宫的洛掌灯,构陷你盗窃御赐玉杯来着么,若非因为皇贵妃暴毙,也不至于被父皇迁怒赐死,这与你有何关联?”
  “她们用来构陷我的那只碎玉镯,是我陪苫烟去安乐堂前,特地留在苔香阁内室妆奁里的。”
  星梦打了个哈欠,慵懒地翻过身去,似在梦中呓语喃喃一般,“白日里在南台北岸救了苫烟,这帮人与我闹了两次,我料定她们不会善罢甘休,所以,当夜里小丫头高烧不退,要被遣去安乐堂的时候,我坚持陪她同去,且有意在教习姑姑跟前闹出大动静,好让那几个草包知道,机会来了。”
  朱祐樘听了她这番设计,沉然良久,“好一招将计就计,不管她们要栽赃你什么,最终只会报应到自己身上。”
  他感慨之余,注视着她睡意朦胧的样子,不忘替她盖上被褥,“那郑氏呢,从头至尾一直是我在做戏,你几时对付过她?”
  “这不好讲,如燕再三告诫过我……说邵玉汐和周清蓉,”伴着竹叶青的后劲愈发厉害,星梦渐渐有些气力不支,“你毕竟对她俩没什么感情……而我呢,也是为了自保,你就算知道了也不会苛责,可郑绿梳不同……不行不行,你就当我什么也没说”
  “郑氏有何不同?”朱祐樘打断她的臆测,低头附耳道,“你到底明不明白,我不爱她,我一直都在利用她,利用完我还杀了她。就算你曾经干过点什么,也不会再比我不堪,我们俩行事做人,至多半斤八两,谁也不比谁好!”
  “可你赐死她是为了保我,而我……不值得你这么做,”星梦转过身来,虽合着眼,眼角却含着晶莹剔透的泪,这会儿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扑簌而下,打湿了枕上一片,“如燕说得对……我就是鬼迷心窍,为了一己私利,根本不顾家里的安危……若你知道我干了什么,你肯定不会饶过我……”
  眼见她时笑时哭,醉得愈发忘我,朱祐樘颇为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
  他本想趁着这当口,探几句她们姊妹间的私房话,谁料竟弄巧成拙,无意间搅乱了她的情绪。而她的内心,在剥离了各种伪装与掩饰后,竟是如此复杂多变,敏感脆弱。
  “你我之间,何时需用上一个‘饶’字,”他拭干她的泪,帮她换了个新枕面,“若我猜得不错,那日在水烟桥头尖叫的疯丫头,确是你安排的对么?”
  星梦捂着双眼,稍加迟疑,“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尖叫的疯丫头,那声音是昆仑鹰的鹰唳,只因桥头当时站了好多围观的宫人,鹰唳乍听上去,又极像是女子的尖叫。”
  “昆仑鹰的鹰唳?”朱祐樘兀自重复一遍,立刻明白过来,“朕记得齐浪尔提过,吐蕃这回进贡神兽若干,其中就有六只昆仑鹰,难不成你买通了管鹰的使团随从,让他们埋伏在桥后面的杉树林里,伺机放鹰吓郑氏落水?”
  “大致就是这样,”星梦点了点头,又道,“不过我没花银子,只是哄骗那些胡人,说这是神兽展示的一个神秘环节……我与他们约定,以我踏上水烟桥的石阶为暗号,届时他们在北堤的林子里,把六只鹰往南海方向放飞,趁桥上乱作一团,再去南台把鹰召回来……”
  这一应的诡计手法,教朱祐樘不禁回忆起了当时的情形。
  想来星梦上桥那会儿,郑氏确已落水,她拦着自己苦苦劝谏,直至最后出言冒犯,原以为这一切的缘由,纯粹是醋意伝染,然而现下细细品味,她那种不依不饶、歇斯底里,其中不乏一种阴谋未遂、失落绝望的戾气。
  朱祐樘神情微恙,瞅着眼前的人儿,但见她向自己告解完如上的罪过,默默把头蒙进了被子里,不多时,隐隐听得一阵呜咽声。
  “你还真敢干啊,”他一下掀开那被子,掏出金丝绢帕,没好气地丢在她脸上,“你也不想想,郑氏能在桥上演那样的戏,想必是水性极佳的,别说你放鹰吓她了,就是我当时直接推她下去,她也未必会死。还是你压根无所谓,就是想放手一搏,看天帮不帮你,嗯?”
  被他这么一针见血地点明了心思,星梦哭得更厉害了,眼泪鼻涕一大把,统统乱抹在了他那方绢帕上……
  子夜,雪又下了起来,及至翌晨,整座皇城银装素裹。卯时,雪慢慢地停了,宫人们陆续出来,洒扫长街和回廊。
  坤宁宫东暖阁,内室寝殿。
  龙凤榻上,朱祐樘掀开金帐帘,远远望着窗边梳妆的妻子。此刻她正坐在铜镜前,无比陶醉地摆弄台子上的瓶瓶罐罐,全然没注意到他已醒来。
  他也不出声,就那么在旁静静欣赏着她理妆,只见她先抹上一层淡淡的蔷薇珍珠粉,再用螺子黛描画月棱眉,最后以胭脂点绛唇。今日她戴的黑纱尖棕帽上,别出心裁地多簪了一对五彩宝石花蝶金钗,日常佩戴的南珠耳钉,则换成了更配头饰的冰花芙蓉玉鎏金耳环。
  他一直瞧着她打扮完毕,这才披了件大衫下榻,去百鸟朝凤檀香木围屏后,寻了件玄青色的直裰穿上。
  “陛下醒了呀,怎么也不叫我,”星梦听见脚步声,这才恍过神来,朝围屏那儿喊道,“昨晚你穿的四团龙常服沾了酒气,我让贺九拿去浣衣局洗了,你别找了啊!”
  “无妨,今儿我也用不上那件,”他系好墨玉带,还有她亲手编织的青绿如意宫绦,走到她身畔,细细打量镜中的娇颜,“皇后捯饬得这么好看,莫不是想回娘家省亲了?”
  “什么呀,”星梦满以为他在说笑,连忙起身换他坐下,待帮他束好头发,取来网巾和翼善冠,为他一一戴上,“昨日内务局送来的新贡,我就想试用一下,你也知道,我这人有好东西总藏不住。”
  “你喜欢就好。都是些岁贡,等今年你用完了,明年还有新的,”朱祐樘回身拉她坐在自己膝上,从她手里拿过翼善冠,置在妆台一隅,“白天我也没啥事,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陪你回府去看看。初二没能一道出游,正好趁这个机会,也算是给你赔罪了。”
  星梦愣了愣,盯着眼前的俊颜,惊诧不已。
  想那省亲归宁,向来只有民间才有,自大明开国,传六世至今,从未听闻后妃中的哪个,入了宫还能再回娘家探亲的。更别提,还是皇帝亲自作陪,实乃亘古未有的恩典。
  “可诸事都没有准备……我爹娘和弟弟们也不太懂接驾的规矩,而且兄弟俩好玩,经营促织店之余,时常跑得不见踪影,万一去了他们不在,怕是会怠慢了陛下。”
  朱祐樘闻言一笑,轻拍了拍她的手,“都是一家人,谈什么怠不怠慢。再说了,我跟他们也不是没见过。放心,只要我们去,鹤龄和延龄保准在府里。”
  “为何?”星梦微微蹙眉,指甲渐渐掐进手心里。
  初日拨开浮云,透过角落里的菱格窗,将光与影交错在她的脸上,左右两颊此明彼暗,如同南戏里的红白脸谱。
  朱祐樘瞧得这稀奇景儿,玩味在心头。兴许是天赋神示,又兴许是直觉使然,他总觉得昨夜的她,并非是真的醉了,而是借着酒浇头,向他倾吐了内心深处的阴暗面。
  “自你去了浴山,他们不知内情,终日惶恐不安。你父亲两度上折致仕,朕都没允。他唯恐节外生枝,便让鹤龄与延龄把店面还给了柯仙琴,以要回当初盘店的三千两银子。直至把银子和家书都捎进宫,让容太妃替他们想办法。这些事情,你姐姐昨夜没跟你提过么?”
  星梦闻言,心里猛地揪了下。她自然明白,如今这前朝后宫,没有他不通晓的事情,之所以现在跟她说这些,无非是想求证昨夜的那些醉话罢了。
  “姐姐提了,可我还是抱有一丝侥幸,”星梦旋即离了他的怀,面向西墙茕茕孑立,“我本想醉,可就是醉不倒。竹叶青虽烈,奈何我的心太冷,冷到怎么也捂不暖了。”
  朱祐樘默默起身,从后环住她,掌心轻抚在她胸口,“就算你的心是冰做的,我也会把它捂热,你我一条心一条命,你忘了?”
  星梦似是无动于衷,继续道:“她还对我讲,‘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当年我帮娘出了棒打鸳鸯的主意,她可以无条件地原谅我,但你……断不会像她那样。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你知晓,我曾算计过邵玉汐、周清蓉、郑绿梳。即便你念及旧情,时下不会立刻处置我,但夫妻之间总有磕绊,等到来日离心,这桩桩件件,无一不会落成把柄。”
  朱祐樘听得这番高论,渐渐松开了她,“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告诉我?”
  “因为我不是我姐姐,”星梦蓦然转身,迎上他半信半疑的目光,“我想要的不仅仅是苟全性命。这身皮囊,几样才艺,外加厉侍长遗孤的身份,陛下喜欢我无外乎于此,可你真的了解我么,我玩弄诡计、妒火中烧的样子,你见识过、想象过、能接受得了么?”
  朱祐樘眯了眯眼,稍稍走近她,“这么说,你反锁东暖阁,让李广到前头拦驾,就是为了引我来看这场醉戏,好借机试探我?”
  见星梦别过头不语,他又迈进了半步,这下逼得她退无可退,只能紧挨着西墙。
  “你真是疯得够可以,”近在咫尺,他把手肘靠在那墙上,浅吻落在她鬓边,“不过我比你更疯。我不管你有几副面孔,也不管你作恶多少,但凡我了解,我会替你拭血。不光是对你,对你父母和姐弟仨,我也会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