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官石阳县主簿刘景拜见公主！”
  “免礼。——现在怎么样了？”
  一进城门，见人赶过来在马前下拜，霓凰不暇受礼，劈头便问。自有亲卫下马把人搀了起来，霓凰凝目看去，见那人形容枯瘦，脸上灰一道黄一道，头发一绺一绺地散在头巾外面，一眼望过去，比路边死于疫病的尸体，也就多了眼珠子滚来滚去那点儿活气。这些天实在是辛苦他了——这样想着，霓凰的神色又温和了几分，向侧边的护卫做了个手势：“给他一匹马。边走边说。”
  “是。”她一声令下，下马搀人的那个亲卫把刘景往上一送，配合着旁边同僚一拎一拽，就把刘景安安稳稳地放在了马鞍上，随即翻身上马。霓凰身边护卫圈子散开一条缝，亲卫带着刘景共乘一骑，马蹄得得，靠到霓凰身侧。那刘景被这出其不意的动作吓了一跳，缓过气来，便开始一五一十地报告：
  “禀公主，自五月初五县令亡故，到今天，七天之内，石阳城内，死者总共两百一十五人。病者，今天的数字是五百二十七人。”
  “这么多？”霓凰吓了一跳：“我记得之前的消息，还是七天之内死者过百！”
  “疫病都是这样的，越到后面，死的人越多。”刘景低头：“这只是我们知道的数字。有些大户人家——我们进不去。”
  “大户人家？”霓凰微微皱眉，目光往周围扫了一圈。石阳不算什么富裕地方，以她的眼光，比豫章还差了好几个等级——然而摇摇欲坠的草棚茅屋中间，好歹也矗着些有围墙、有门楼，可以称得上“宅院”的房子。她轻轻点头：“大夫呢？”
  “石阳各大医馆，在册的大夫原本有三十名，没出师，学医三年以上的学徒共五十八名。”刘景答得毫不迟疑：“从疫病初起到现在，郡守离开时带走一名，病殁三名，现在病重不能看诊者两名，被大户人家请去，不放出外者五名。现在开堂看诊，以及受县衙延请，为百姓奔走诊治的，共有一十九名。”
  霓凰眉头皱得更深。尤其听到“被大户人家请去不放出外”，眼底一缕寒光闪过。她点点头：“我随身带了一个大夫，还有三个，三天后赶到。再多就得写信向豫章要人了。——物资情况怎样？”
  “已经快见底了。”刘景苦笑：“对症的药已经涨了十倍价钱，就这样，还有价无市。花得起钱也买不到药——下官去几个相熟的药铺问过，确实存药无几，现在这光景，也不可能有药运进来。石灰什么的，照着这几天的用量，也只剩下两天的用量，还有粮食，现在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
  “药材和石灰，撑过三天，第一批就运上来了。”霓凰看他说得条理分明，连数字都想也不想随口报出，知道这是个一直在办事儿的，口气越发温和：“人手呢？”
  “城里胥吏衙役，扣掉病殁、病重者，到今天为止共有一百五十八人。”刘景低头道：“根本不够用。”
  霓凰点点头。人数看着不少，可四下里分一分——看守城门，巡视街道，弹压市面，还有县衙基本的看守保卫，就得去掉一半。剩下一半，每天把全城走访一遍，问问里正哪家又死人了哪家又有病人了，也就将将够用，要挨家挨户复核，那都是提也不用提起。
  发放物资？防止哄抢？强令百姓隔离防疫，把死者送到指定地点深埋或者火葬？
  靠这么点儿人力，笑话么！
  至于整个郡……显然，身为庐陵郡治的石阳县，眼下连城外都已经没有余力顾及，更何况其他各县各乡的情况。
  所以她来了。
  有她在，以她护国公主的权限，能调动的人力和资源……
  一切都会好的，都会好的！
  一行人在街上点马而行，霓凰一边走，一边逐条动问。刘景本来还想打点着为她找个宅院，霓凰却示意不要，直入郡守府邸。正巧郡守早就拖家带口地跑了回去，把偌大一所府邸都空了下来，住这些随从绰绰有余。霓凰让流采宵练带着侍女先去后宅洒扫安顿，自己端坐堂上，冥思片刻，开始毫不迟疑地发令：
  “让庐陵镇将速速来见。”
  “是！”
  “让仓曹、兵曹、贼捕掾来见。”
  “是！”
  “取本城、本郡舆图来。”
  “是！”
  “本地的大夫还有能空出来的么？叫一个过来，和我身边的大夫说一下疫病情况，开列一下需要的物资清单。”
  “是！”
  她这次驰至庐陵，含光承影两个带领大队人马，押着物资在后缓行，身边就棠溪墨阳、流采宵练四个女官跟从。流采宵练带了人去收拾内宅，棠溪墨阳便在她右手边设了张条案，两人一个奋笔疾书，一个检查后送给霓凰过目，旋即盖印。一张张令谕传下，霓凰身边的护卫侍从分头接了，紧跟着就快步而出，在石阳县衙役的带领下四处送信。
  到得斜阳向晚，郡守府大堂灯火通明的时候，霓凰点名召见的人已经全数到齐。庐陵地处偏远，守军自然也比不上广陵、临淮这些大城，镇将也是个年过五旬的老头子，胡须花白，腰背都有些伛偻。仓曹倒只有三十来岁，然而脸色青里透白，站在那里抖抖索索的样子，竟是比大了他二十岁的镇将还要不如。至于兵曹、贼捕掾……
  “什么？没了？”
  “是……他们本来就是郡守带来的人，郡守一走，自然也就跟着走了……”
  霓凰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得下不得。她倒宁可是这几位在防疫事务当中殁了，哪怕是染病没了，也好过逃了！
  “石阳县主簿刘景！”
  “下官在！”
  “你主持防疫有功。如今县令身故，郡守缺位，我即日上书，表你为石阳县令。从今天起你暂摄县令之职，本城防疫，由你全权主持。待疫情全消，我再上表为你请功！”
  “谢公主恩典！”
  “庐陵镇将穆倬！”
  “末将在！”
  “你麾下一千五百人，明日卯时点齐，辰初移交五百人听刘景命令，配合他防疫。其余人到我麾下听令，我另有安排！”
  “末将……”
  “嗯？！”
  “公主恩典，”穆倬紧张地咽了下唾沫。护国公主的威名他如雷贯耳，料想一晚上时间，有些花枪实在玩不了，就算玩了也瞒不过曾经亲身带兵的护国公主。心一横，扑通跪下：“末将麾下兵员，除去近日病殁、重病，及老迈伤残不能效力者，仅有八百人！”
  这空饷吃的！霓凰一阵眩晕。然而这时候再追究已经缓不济急，她暗自握了握拳头，沉声道：“既然如此，你先拨四百人给刘景，其余人明日辰中在校场列队，我派人点过，自有安排。好生做，只要能遏住这场大疫，是非功过，我心中自有公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