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哲遵父命拜访过沈氏家主，开始对庐陵郡守的弹劾，同时配合着楚帝调动人员物资支援江州防疫的时候，霓凰正勒马高坡，俯瞰官道。背后是豫章郡治南昌城青灰色的高大城墙，而马头前方，苦苦相劝无果的女官侍女、护卫兵将，参差错落跪了一地。
  “公主，去不得啊！”不顾公主座下的白马暴躁地蹬踏着马蹄，承影扑前一步，死死抓住霓凰的马缰，声音颤抖：“石阳县令三天前就死了，庐陵，庐陵现在已经彻底没人主事了！现在那里正在大片大片的死人！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公主万金之体，千万不能到那个地方去啊！”
  “公主三思！”杨盛跪在后面提高声音附和了一声。他虽负勇力，于理政治民却无甚心得，此番便也不曾被霓凰派出去，仍然领了五十名兵丁在她周遭护卫。因身为男子，他和霓凰之间便隔了两三排侍女，然而亮开嗓子这么一喊起来，仍然震得前面的几个宫人身子往两侧一偏，耳朵里面嗡嗡直响。
  “公主三思！”几个人，十几个人，而后是七八十号人，先是参差不齐，渐渐便喊得整齐划一。霓凰在喊声中慢慢沉下脸，勒马退后两步，一抖丝缰：
  “你们不用劝了——这庐陵，我是非去不可。那儿是险地，我不勉强你们，不想跟的，留在豫章，为我转发往来文书吧。”
  “公主！”含光也跟着扑了上去，和承影一左一右，扯住霓凰缰绳。“我等都是有品级的女官，庐陵真需要官员坐镇，我们去就是。有我们在，何至于公主亲蹈险地！”
  “你们去不行。”反对声愈演愈烈，霓凰神色却越来越是平静。“郡守已逃，县令已死，庐陵没有人主事，便组织不起民力抗病防疫。再则，四面关隘都已经封了，药材，粮食，石灰，一切防疫所需的物资，没有人肯送过庐陵边界处一步——送了也没用，没人组织运送的民力，那些东西也只能白白堆积在边界上。只有我去才能让当地官民俯首听命，也只有我去，才能逼着周边的郡县，源源不断地把物资人手给我往庐陵送。”
  “公主！”含光还要再劝，背后銮铃声响，一辆马车被随从拱卫者飞驰而来。来人到得近前跳下马车，一头扑倒在霓凰马前，喘息不定，从头巾到官袍都是灰扑扑的，正是得到消息，匆匆赶来的豫章太守李从宣：
  “公主千万不可去庐陵啊！那里实在是危险——官员失位，百姓无主，一郡将成鬼域，实在不是公主可以去的。公主若不放心，下官替公主去就是了！”
  “李郡守。”他是朝廷命官，霓凰便不能像自己的侍女和属官一样对待，翻身下马，让侍女挽了他起来：“你身为豫章郡守，身负朝廷重任，守土有责。再则庐陵下游就是豫章，若是上游防疫不力，你这里关系最为重大，是绝对不能走开的。郡守放心，我这次过去，带足了医官药材，绝不是拿我的性命开玩笑去的。郡守若是有心，之后输送物资莫要迟误，就再好不过了。”
  她见李从宣张口欲言，摆了摆手，傲然一笑：“你有你的职责，我也有我的。你的职责是豫章一方子民，而我——霓凰身为大楚的公主，既然已经身在此间，便不能丢下我穆家的子民！”
  她神色凛然，话音越来越高，到了最后几个字，竟是倾尽全力从肺腑中喊出来一般。莫说随从人等，便李从宣守牧一方，勉强算得上是位高权重，此时也为她气势所慑，不知不觉退开了一步。霓凰一手挽缰，大步而前，片刻便已穿过跪在地上的人群，纵身跃上马背，鞭梢破风虚击了一记：
  “驾！”
  雪色名驹踏开四蹄，奔腾而下。一众女官、护卫们互相看了看，分出一半催促随行车辆，另一半慌慌张张地跨上坐骑，跟着霓凰飞奔了下去。李从宣在坡上喊了又喊，奈何没有人听他的，也只得叹了不计其数的气，掉头回城，写信给江州城催物催人。
  饶是霓凰先前从新淦折返时目睹过浮尸，此番前往庐陵也做足了心理准备，在到达庐陵郡之后，也不得不为当地的惨状所震惊。
  为了赶时间，她们并没有选择像上次那样溯水而上，而是沿着官道一路疾行。时值五月，本该是农忙时节，从南昌去往庐陵的官道两旁，田地里到处可以见到忙碌的身影。然而，一进庐陵，路边的人立刻就少了下去，越靠近庐陵郡治，触目所及，越是一片让人心寒的空荡。
  已经没有人了么？连这一年收成所系的农忙时节，都没人敢在田里忙碌了么？
  先前霓凰也曾经与老农折节交谈，颇灌了些农谚进耳，比如“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之类。虽然对农活的认识算不上深刻，也知道农时绝对误不得，农忙时便是连衙役胥吏都要放去田里帮忙，徭役更是能不征发就不征发。这时候不下田……就算疫病控制住了，庐陵郡这一季的收成，恐怕也有问题，事后得靠赈济了。
  赈济是按人数发的，那么，是否能够借此机会，来一次彻底的括隐——但是照着户籍册发赈粮，那些不在名册上的隐户就发不到，要怎么防范饿死人，怎么防止哄抬粮价，怎么提防有可能的民变……
  她心底各式各样的计划转来转去，一会儿，前方忽然响起一阵犬吠。霓凰勒住马缰，一侧头，立刻有扈从兵丁上前查看。片刻工夫，就传来他们吆喝轰赶的声音：“滚！滚开——”
  马蹄得得回到队伍中，这一次，前行查看过的几个兵丁刻意行在队伍右侧，遮挡霓凰和一众侍女的视线。见此情形，侍女们整齐划一地向左扭过头去，不敢往那个方向窥探。霓凰暗暗叹息，策马经过时，还是飞快地扫了一眼。
  ——道旁倒卧着一具尸体。或者，更确切一点说，是半具。地上鲜血淋漓，那尸体两条腿和大半条胳膊都已被啃食得残缺，被撕开的肚腹内空空荡荡——然而，一瞥之下仍然能看到，死者双目下陷，颧骨高凸，灰黄的面容枯槁之极。
  又是一个因疫病死去的人。一路行来至少已是第十具了，以至于随行的侍女们在被惊吓过、呕吐过、哭过瘫软过以后，已经可以控马走过那些尸体边上，同时努力扭过头去不看。路边的野狗都吃得两眼发红，而她们没有看到的，死在村镇中、农田里，已经得到安葬或者被抛尸入水的死者，更是不知道有多少。
  霓凰心中沉甸甸的。这疫情惨烈如此，惨烈如此——她来迟了么？她是不是耽搁了太多时间？有没有可能，她即使拼尽全力，也遏制不了这场大疫？
  然而她不能袖手。她是大楚的公主，大楚的子民正在遭受危难。只要她站出来，就可以命令当地的官员和百姓，重建秩序——而秩序，是防疫的基础，也是任何事情推行的基础。
  只要她站出来。
  就像在战场上一样。未必需要她亲冒矢石冲锋陷阵，但是，她必须得站出来，让每一个士兵都看到，她高高地站在战旗之下。
  从豫章郡治南昌，到庐陵郡治石阳，四百余里。霓凰留了大队人马在后押运物资，自己带着少数精锐，以及豫章郡守李从宣推荐给她的大夫骑马先行。一天一百五十里，只三天时间，他们就望见了石阳的城墙。
  一眼，霓凰便紧紧皱起了眉。
  城门紧闭。城下，黑压压一片骨瘦如柴，衣衫褴褛的百姓，哭着，喊着，绝望地拍打着城门。霓凰在江州盘桓了将近两个月，已经可以零零星星地听懂一些字句，听他们喊的是：“放我进去——”“大夫——”“我们不要死——”
  然而，喊着喊着，忽然就有人一头扑倒下来。这情景立刻就引发了一波更大的哭喊，有人远远避开，有人不甘心地摇晃着倒下的人，有人尝试着把死者的亲人拉开。而让霓凰觉得寒心的是，更多人，只是麻木地看了一眼，便加入了拍门哭喊的队伍。
  霓凰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
  这些村民们，这些或许一辈子也没有走出过庐陵、甚至走出过家乡百里之外的人，在短短一两个月内已经习惯了死亡，甚至，比她这个上过战场、亲手杀过人的，更加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