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哲在御前脱口而出的那句“臣去吧”，不消半天，就传遍了整个京城。当天薄暮时分，他踩着一百零八通净街鼓在府门口下马，立刻便有门房的管事迎了上来，一边从他手里接过马缰，一边鞠躬如也，笑着道：
  “公子可算回来了。公爷一早就吩咐了，公子一回来，就让去上房见他。”
  “正要给父亲母亲请安的。”苏哲拍了拍坐骑的脖颈，笑着往里走。虽然不复昔日康健，他骨子里的武将习气犹在，日常上朝或是赴官廨理事，能骑马一定骑马，实在骑不了马——比如天时不好，或者要随侍父亲，或者要去太学这等必须得摆出文人架子的地方，才轮到马车出场。至于牛车，牛车是什么？牛这种牲口一律拉犁去！
  他进得上房，父母果然相待已久。苏哲向二老问了安，丫鬟伺候他洗手净面，排上饭来，苏哲候着父母各动了一筷子，自己方才举箸。刚夹了一筷笋脯还没送到唇边，就听父亲似笑非笑地问道：“听说你打算去庐陵？”
  “……父亲莫要嘲笑儿子了。”苏哲放下筷子苦笑了一声。见父亲微微扬眉，显然在等他详细说明，母亲也是一脸不甚赞同的神色，他顿了顿，到底还是抵不过父亲无声的催促，老老实实道：“儿子只是，听到那个消息……一下子乱了方寸。”
  “什么消息？”晋阳长公主插口问道。苏哲垂头避开了她的目光：“庐陵大疫，防治不力的话，可能要波及江州全境。霓凰……正在那里。”
  “所以你就要去？”晋阳长公主脱口而出：“你疯了！”
  苏哲压根不敢抬头。他把脑袋埋得低低的，任凭母亲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又是焦急又是哀痛地数落：“十年前你就为她伤了身子。十年后你还要为她跑到庐陵去？你不顾惜你自己，你还要想想我，想想你爹！我和你爹都这么大年纪了，只有你这一个儿子，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让我们怎么活……”
  “咳咳。”听妻子话音里哭腔越来越重，苏楠终于轻咳两下，出声打断。他指尖在桌面上轻轻地叩了叩，待苏哲抬起头来对上他双眼，才正色问道：“可知道你错在哪儿了吗？”
  “……知道。”苏哲自从远游归来，久已不被父亲用这种口气盘问。然而这次明显是他犯了错，他也只有硬着头皮，像少年时那样一条一条回答：
  “儿子本不该去。庐陵距京城千五百里，又是那等危险之地，应该选择年轻强健、精明能干的官员疾驰前去主事。儿子现在的情况，去了只有耽误时间。就算勉强兼程前往，只怕一到地方就会累倒，不但不能理事，反而误事。儿子是在后方为她选择合适的官员，征调物资，反而更能帮上她的忙，断不该自己亲身前去。”
  他顿了一顿，飞快地看了一眼母亲，小心斟酌了下言辞：“再说，儿子现在身为尚书左仆射，主吏部及度支事，清理冗官、拔擢宗室及寒门贤才的事务刚做到一半。这时候贸贸然跑去庐陵，主持防疫事宜，做好了未必能有多少功勋威望，现在手里在做的事情，却已经是前功尽弃。”
  “幸好陛下把你拦住了。”苏楠哼了一声：“还有呢？”
  “……还有，每临大事有静气，任凭事情再紧急、再危险，也不能慌乱，不能想到什么就是什么。儿子辜负父亲教诲。”
  “你能想明白这些，也还罢了。”苏楠叹了一声，待要继续教训儿子，看了妻子一眼，却又咽住。他真正不快的倒不是这些——身为苏家少主，苏氏未来的继承人，怎么能贸贸然自曝其短？一碰到霓凰的事情就慌乱如此，把弱点全然露在别人眼前，这不是送上门去让别人捏着予取予求么？
  陛下虽然拦着苏哲没有放他去胡闹，这时候，心里只怕已经乐坏了吧。
  还有，江州是皇家的地盘——岂是苏家人可以贸贸然跑去插手的？
  然而晋阳到底是金枝玉叶，霓凰又是她的亲侄女，这话便绝不可以当着她说。苏楠皱皱眉，到底还是抬手道：“罢了。先吃饭。”
  晚饭的气氛倒还不错。苏哲自知让父母担心忧急，刻意寻些外面遇到的有趣事儿讲给父母——主要是讲给母亲听，千方百计哄她开颜。晋阳长公主先还板着个脸，吃了半顿饭，还是抵不住独生爱子彩衣娱亲，紧锁的眉心便也渐渐舒展开来。饭毕，见苏楠要领着儿子去书房议事，她招手把儿子叫了过来，问道：
  “上次给你的那个琉璃，怎样了？你想打发她嫁人？”
  “是。儿子本待择定人选之后，再禀知母亲。”
  “哦。既然如此，也不用你费心了。直接交给管事娘子安排，娘再给你挑好的就是。”
  “母亲！”
  “怎么？既然不合你的意，打发了也就打发了，还值得你亲自替她挑人？”
  “……母亲误会了。琉璃侍奉儿子周全恭谨，儿子，还想多留她一段时间。”胡乱打发掉一个又来一个？在他，身边是这个侍女还是那个侍女并无关系，在琉璃，或许便是一生一世随意抛掷。他何苦来哉！
  苏楠把这母子二人的对话听在耳中，并不插言。直到苏哲向母亲行礼告退，随着他走出一段路，苏楠才戟指点了点儿子，笑道：“留一段时间就打发走？……学会阳奉阴违了，嗯？”
  “父亲……”
  “好啦，有个女人在你身边，也是好事。她要能有一分入你的眼，也省得你听到霓凰的事儿，立马就慌了神。……不说这些了，今儿朝堂上，还有何事？”
  “父亲容禀……”
  父子两人的声音渐行渐远。正房台阶上，晋阳长公主望着摇曳远去的两点灯光，无声无息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