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陵大疫的消息，一头跟着霓凰的书信到了江州，再由江州牧行文各郡，四面八方炸开。另一头，便由夏冬携了霓凰的奏书快马入京，直接报到了楚帝面前。
  彼时苏哲正在楚帝面前，唇边噙一缕微笑，袖手端坐，看着大司徒孟岩和典农校尉冯异，就徐州今年的夏税事宜争得不可开交。——先前被派出去屯田的两万人，第一批夏粮已经收了上来，照着之前说好的安排，官给耕牛者，官六民四，用私牛者，五五分成。官府分到的那一部分，大司徒的意思，是半数入当地官库，半数入太仓，而典农校尉的意思，则是三成入库，偿还官府先前的投入，而七成转为购买储粮、种子、农具耕牛之费，至秋冬再招引一批民壮，把屯田规模再度扩大。
  夏冬便在这个时候被带了进来。楚帝看她嘴唇干裂、头发上满是灰土，在御前站都站不稳了的样子，惊道：“你怎么来了？霓凰呢？——她出了什么事？”
  “庐陵大疫！”夏冬踉踉跄跄地伏倒在地，勉强挣出这四个字，喉咙就沙哑得再发不出半点声音，勉力将手里的包袱捧过头顶。她能进到此间，包袱里的东西自然也是侍卫验看过的，便有御前内侍上前接了，解去绳结，打开里面一层层包裹的油布油纸，将其中书信呈到楚帝面前。
  苏哲眉心一跳。霎时间，什么夏税，什么屯田，什么岁入，全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他紧紧盯着楚帝，看着他眉头紧皱，一目十行地往下看信；看着他面上神色变幻，满满都是焦急担忧；看着他苍老的手指紧紧扣住帛书边缘，几乎要抓出几个破洞……最后，看着他一把攥紧了帛书，抬起头来，俯瞰接过内侍递上的茶水一气灌下，好歹不再那么狼狈了的夏冬：
  “你走的时候，霓凰在哪里？”
  “公主身在豫章。”
  “她可对你说过之后的安排？”
  “公主说，将遣身边属官分赴各郡，协调防疫事宜。长史沈琏赴浔阳、法曹吴永华赴临川、典书孟康赴安成……”
  一口气报了七八个名字。苏哲越听呼吸越是急促：这个安排，是把她身边有头有脸的重要属官都派了出去，以庐陵为中心，周边一圈各郡，处处都有她的人到场。可是庐陵呢？庐陵呢？！
  以霓凰的性子，是绝对不会放着庐陵不管的！
  楚帝显然也和他想到了一处。苍老而锐利的目光与他碰了一下，随即在室内环顾一圈，慢慢开言：
  “庐陵大疫。照着霓凰转来的庐陵治所石阳县的报告，仅仅一城之中，七日之间，死者已经过百。现下，城中已是家家染病。郡守逃跑，县令送出消息时已经染病，公主现下坐镇豫章，全力协调江州上下，控遏疫情，上奏请节制江州官员及调兵之权——诸卿怎么看？”
  以官职而论，御前诸臣之中，大司徒孟岩官职最高，依序也当是他第一个发言。然而楚帝一边说，一边却已经越过几位年长重臣，径直看了苏哲。苏哲早就听得心惊，此刻对上楚帝满含焦虑的目光，不暇思索，脱口便道：
  “现在当务之急是向庐陵派人——臣去吧。”
  “苏哲！”
  这一声便似晴天上打了个霹雳下来。苏哲闻声一震，刹那间宛如一盆冷水当顶浇下，整个人都是一凛。他不由自主地地晃了一晃，勉力深深吸了口气，再一口气，死死攥紧了拳头，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陛下恕罪。臣……”
  “霓凰在那里朕也担心。”不等苏哲继续寻找措辞，楚帝已经沉声打断了他：“可是再担心，你也不适合过去。——霓凰的上奏，你怎么看？”
  这君臣二人一问一答，旁人谁都插不进话。夏冬侧头看着紧紧闭上了眼，胸口急促起伏，完全没办法平静下来的苏哲，心底不无震惊：怪不得霓凰千里迢迢遣了她来！
  “知道我身在险地，以他的性子，非来不可。”彼时霓凰毫不犹豫地那样说，而苏哲，如此聪明持重的一个人，万军崩于脚下都能不动声色的，在御前，当着不止一个朝臣的面，方寸大乱。
  和十年之前一模一样，只因她在那里，他便可以，不顾生死。
  正感慨间，已经看见苏哲吁了口气，缓缓睁眼。他向楚帝欠身微施一礼，开言道：“依律，江州牧有权节制下属郡县，然各郡驻军，非兵符不能调遣。臣以为，防疫乃是大事，公主所请，当予准许。然庐陵郡疫情最重，官员又是空缺，此处疫病不能遏制，外圈做得再好，也是治标不治本。以公主性情，臣恐朝中诏命到时，公主已经身在庐陵！”
  夏冬倒吸一口冷气，若非身在御前，几乎当场就跳了起来。她沉下心来细细一想，却发现或许正是如此——霓凰素来爱惜子民，骨子里又有那么一股一往无回的勇烈，当初可以为江淮缺粮辛苦奔走，也可以为十数百姓的性命公道，拿了陂阳侯之子下狱。当此危境，她又怎么可能只图自保，坐视一郡子民身陷鬼域？
  只怕是哪里重要，哪里危险，她就偏要不顾一切地强闯了去！
  “若她已在庐陵，节制文武官员的权力，还要给她么？”
  “臣以为，更应该给了。若诏命到时公主尚在豫章，则有公主亲身坐镇，防疫诸事，可保无虞；若公主已至庐陵……”
  一字一句，条理分明，只语速比平时略微快了几分。夏冬不用细听，就能察觉其中轻轻的颤抖，显然苏哲一边极力思索，一边还在拼命强压着心底的恐惧：
  “臣以为，公主若亲赴庐陵，必然是因为觉得，只有她亲身在彼坐镇，才能调动一州人员物资向庐陵集中，尽力控遏疫情。若此时将节制之权授予他人，事权不能统一，政出多门，只怕……公主有险！”
  “……你说的倒也有理。”楚帝沉吟着缓缓点头。“这样，你和度支、少府，还有太医院院正碰个头，江州境内以及周边，可以快速调运过去的防疫物资有多少，报个数字上来。庐陵郡守空缺，治下几个县是不是也要补人，让吏部查一下，有合适的人选，一起报一份给我。——这两件事，最好今天就能办完。”
  “臣遵旨。”
  “去吧。”
  见苏哲退出，楚帝显然也无心理会什么夏税屯田的事务，把御前其他臣子一并挥退。夏冬独自留在御前，回答了楚帝一大堆关于“霓凰最近怎么样了”“你们是怎样发现疫情”“你走的时候豫章城内如何”之类的问题，忽然听他问道：
  “你是她面前第一得力的人，特地派你过来，除了信上写的那些，可还有别的缘故？”
  夏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