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作者:
加兰 更新:2021-05-06 01:52 字数:2686
霓凰不出声地环视周遭。上游大疫,疫情随时可能顺流而下,到时候遭灾的可不分高官贵胄、将士百姓!这些人顾自身的荣华富贵也就罢了,连下游百万生民的性命,连他们自家的性命都不在乎了吗?
她心头沉甸甸的,又是失望,又是恼恨,还带了几分由衷的殷切恳求,从左至右,逐一将目光投向堂上众人。
此时豫章水师的将领文官济济一堂,长史,军司马,功曹,主簿,诸营校尉,这些人或者低头闪避,或者目视前方,或者无所谓地与她对视。神色虽然各异,有一点却是不约而同的:没有一个人,肯开口对她说一句从命。
霓凰深深吸了口气,双手在广袖内绞得死紧。如果是禁军,如果是禁军——当年夺宫之变,驰回京师,斩将夺军的事她并不是没有做过!
可是水军不一样。调遣船只,运送物资人员,筑堰封江……这些事情必须有专业的人来指挥调度,并不是斩将夺军之后,依靠着一个护国公主的名头,就自然而然可以做到。
而豫章水军?就是依仗公主身份拿下了穆枞,就算事后父皇也不怪罪……让她来发号施令指挥这支水军,即便她能强压住那些将官,可是,想也知道,他们不会抗命,可是也不会主动去做些什么。没有诏命,没有兵符,他们只会被动地听从吩咐,只有这样,才能把所有的责任全都推到她头上。
一艘船能装载多少人员多少物资?哪几艘船应该调配去哪个方向?哪艘船根本不能走哪条线路?一次航行之后要花多久补充物资,有限的军力,要怎样安排才最是妥当?顺流而下一天能行多少里,逆流而上又能走多远?
每个命令都要她来发出,然而,要发布最合适的命令,指挥这支水军以最高的效率运转,不至于耽误防疫救灾……
她做不到。
做不到,便没有资格,因一时意气轻掷灾民的性命。
她细白的贝齿死死咬着下唇,鲜血在口腔中一丝一缕漾开,勉强绽出一个优雅的微笑:“霓凰也是带过兵的人,诸位的难处,我岂能不体谅?既然陂阳侯病重不能理事,我也不是不能稍加等待。在此之前,还望各位做好调遣的准备,须知,若疫情传到豫章,诸位麾下将士,乃至家人亲友,也难保不受其害!”
说完起身一礼,拂袖便走。黄长史三步并做两步赶上来相送,霓凰转过两道回廊,忽然停步,微笑道:“今天过来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陂阳侯病着,长史能不能做主帮这个忙?”
“请公主吩咐。”
“我想拜托豫章水师,为我送一封信到江州。”
“愿为公主效劳。”黄长史恭恭敬敬地引着她往书房去。霓凰磨墨拂纸,几度提笔几度放下,终于还是咬了咬牙,一挥而就。待墨汁稍干,她盖上随身小印,将信笺折起来塞进封皮,也不封口,向黄长史递了过去:
“烦劳长史安排,尽快转交江州牧。”
黄汝亮目光一闪,双手接过。霓凰出门登车,看着他在车边长揖相送,随后脚步匆匆进门而去,终于闭上眼睛,打心底里长长叹出了一口气。
刚过午时,豫章水师都督府便有了回复:
陂阳侯穆枞在病床上勉力吩咐,以灾情紧急、不容轻忽为由,让下属听从公主指派,尽力配合防疫。未初都督府的属官便到霓凰处听命,申初,第一批物资开始装船,一直到深夜,码头上篝火还是烧得明晃晃的,光着脊背的民夫挑着扁担,把一担一担镐头、铁锨、石灰、药材连夜往船上装。
霓凰并没有亲临码头。她先是和豫章水师的将领,再是这次带出来的公主府属官们,就这次防疫的细节整整会商了一个下午。会议完毕天色已是全黑,霓凰沐浴更衣,随便填了下肚子,便遣退所有侍女,一个人坐在灯下怔怔发呆。
面前信纸上一片空白。看在霓凰眼里,那雪白绵软的宣纸上,却有连绵不断的墨色字迹不断浮现出来,一个一个烧灼入她的眼底:
“南康王叔台鉴:
前日南下庐陵,过新淦,知庐陵大疫。七日之间,死者过百,家家染病,户户报疾。郡守亡去,县令带病操持。此疫若不能遏,江州百万生民,恐旬月之间,半入鬼域。霓凰虽为公主,受命主括隐事,当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不敢不问。特致此书,拜请王叔座前……”
那是她写给江州牧、南康郡王穆檗的信。大段大段关于动员江州各郡、各县联手防疫的恳请拜托之后,是她这封信里唯一问心有愧的私意,也是她通过豫章水师,转寄这封信的真实用意:
“……尝闻夏日溽热,狱中禁锢森严,病气与饮食之气相薄,使系狱者常遘疫疾,死者相继。大疫将置,此辈若能稍宽械系,亦上天有好生之德也……”
把那个穆曦放出来之类的话,她当然不可能直说。然而这样几行字,通过豫章水师的手递到江州,就代表了她已经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则以陂阳侯穆枞的势力,给儿子在牢里换个环境,或者干脆把人接出来,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值此大疫,江州上下,当勠力同心,以济生民。若得上仰父皇德庇,下诸官得力,遏大变于既作,拯生民于水火,吾当上书父皇,叙功抵罪,一如所愿。”
满门十一口。尽数被杀。
不道之罪,入十恶之条,遇赦不赦。
常赦不原,君上特恩,却可抵罪。……甚至,只要她愿意求情,父皇愿意宽免,从直送御前的案卷里抽掉某些供词,把罪责全推到下人头上,也不是不能做到的事。
静室中噼啪一声轻响。霓凰怔怔扭头,循声望向桌角的青铜烛台。高低错落的三支红烛并肩燃着,滴滴烛泪流淌而下,犹如鲜血染满了烛台底座。
……那分明是,枉死者和生者眼中滴落的血泪。
十一条人命啊。
十一条人命啊!
对不起,这次,恐怕真的没有办法给你们公道了。
霓凰一时间只觉得烦恶至极。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把肩头的轻丝披帛拢了一拢。然而寒意还是止不住地透上身来,她努力搓了一下双臂,指尖触到肌肤,只觉得胳膊上竖起了一层一层的鸡皮疙瘩。
……去年仲夏,比现在要早一点的时候,她把一个宗室贵女的血泪,把一个不该出生的孩子的身世秘密,卖了五百石盐。
现在,她把十一条无辜的人命,把本该给他们的公道天理压了下去,眼睁睁看着杀人凶手逍遥法外。
当日在盐渎,那种像是被鲜血包裹住全身上下的,黏腻到让人透不过气的感觉,再一次铺天盖地压了过来。
“我错了么?”她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我做错了么?”
一边是十一条人命。另一边,耽搁一天,防疫工作延误一天,或许就是一百一十条、一千一百条,甚至更多条人命。
可是,在那青砖瓦房里的血迹面前,在那山头上的累累新坟面前,在仅存孤女的眼泪和哭诉面前,她没有办法告诉自己,她问心无愧。
一声霹雳,大雨倾盆而下。霓凰在撼摇天地的雷霆中陡然推开了窗,看着闪电撕裂雨幕划破长空,在视野中留下一道纯白的残影。
“……景琰。”她伸开双臂,任狂风卷着暴雨直拍到她脸上,低低唤着她远在京城的心上人,唤着那个坚刚执义、正直到甚至有些顽固的萧梁皇子:
“景琰。如果换了你在这里,你会怎么做?我默许把那个凶手放出牢狱,纵容他践踏律法,甚至以后还可能为他求情让他减免罪责……如果你在我面前,你会怎么看我?你会不会觉得我这么做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