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作者:加兰      更新:2021-05-06 01:52      字数:2720
  夜色已深。霓凰站在花厅台阶上,听着夏冬疾风一般的马蹄声没入沉黯黑夜里,渐行渐远,终至消失。她深深吸了口气,让自己在燠热的夏风中好歹汲取了一点凉意,扬声道:“去个人,传信给豫章郡守李从宣大人,说我一会儿就过去,有事同他商议。”
  公主放了这样的话出来,李从宣自然不会等着公主过去,立时三刻就在外面请见。霓凰邀了他上厅,两人对坐,细细商议起防疫事宜——豫章郡能调动多少胥吏衙役,征发多少百姓,官库里储了多少物资,又有多少现钱可以调用。
  他本是寒门出身,由太学生授了一个下县的主簿,辗转半生,五十出头才当到郡守。家世虽则清寒,干才倒还是有的,霓凰一来,他打听了消息便派人连夜四出,叫齐属官。两人在堂上对答,郡守府的下属陆陆续续奉命到来,一个一个数字报了上去,霓凰的女官和随从们在堂下边听边记,到得天光破晓,已经商量出了一个大概。
  疫病不等人。李从宣起身告退,带着下属们自去布置各项任务。而霓凰则令长史出面,向豫章水师都督递了帖子,约他面谈出动水师运输物资、封锁江面事宜。
  命令发了下去,霓凰便退入内室,让侍女们为她更衣净面。承影含光、流采宵练几个自己也困得摇摇欲坠,然而公主有命,也只能拿井水狠狠湃了把脸,然后合力侍奉霓凰梳妆,把她之前奔波了一天一夜,已经有些散乱的鬓发重新梳理得光可鉴人。重匀脂粉,再整妆容,待终于收拾出一个精致优雅、坐到宫宴上去都不掉份的年轻公主出来,长史已经来报:豫章水师都督穆枞病重,不能见客。
  霓凰心头狠狠一跳。她离开豫章前一天还和穆枞碰过面的,那时候穆枞还是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脊背挺直,说起话来嗓音洪亮,看上去老虎都打得死。这才七八天的工夫,已经病重到不能见客了?
  她第一个念头是去找豫章郡守确认,豫章的疫情爆发到什么程度了。起身到一半才想起来,之前商议的时候,李从宣并没有提起这一茬,也就是说,豫章地面尚算平静——则穆枞至少不可能是疫病。一念及此,她便微微吁了一口气,肩膀也是一松:
  “陂阳侯是什么症候?可要紧么?”
  说话时眉心微微蹙着,口气略有些犹疑,明显对陂阳侯的病症也有那么点儿不太相信,却又不愿无缘无故以恶意断人。沈琏凝视她片刻,沉吟一下,还是答道:“以臣所见,公主还是亲自去一趟吧。”
  “好。”
  她是公主,一到水师都督府,半点也不耽搁就被迎入内堂。陂阳侯夫人亲自相陪,恭恭敬敬地献茶侍坐,霓凰一问到她夫君的病症,就见这位中年贵妇举帕掩面,啜泣了一声,瞬时间便是泪水涟涟:
  “船上湿气重,外子常日里风里来雨里去的,身子一直有些不好。上个月出操回来我便瞧着他不妥当,让他歇几天,找个好大夫替他看看。原本答应得好好的,谁知那个不争气的孽障出了事,他急赶着去了浔阳……”
  她告罪一声,转过头去,用手中罗帕按了按眼角:
  “回来就病倒了。这几日断断续续地一直在烧,前几天还好点儿,白天还清楚,只是一到晚上就发高热。谁知昨儿越发凶险,从中午到现在,已经烧了快一天一夜了,一直没有退下去过……”
  声音里的哭腔越来越重。霓凰沉默不语,待她哽咽声渐渐平复,才欠身道:
  “侯爷为国积劳成疾,又是我穆家宗室,霓凰于情于理都该探望一二。不知夫人,可能引我入内一见?”
  “这——房里腌臜,外子病中仪容不整,只怕冲撞了公主……”
  “夫人多虑了。霓凰也是带过兵跑过马的人,伤兵营里尚且探望过,又何况病人。说起来,侯爷也和我分属同族,有什么值得避忌的?”
  两人再三推让,陂阳侯夫人到底推脱不过,引了霓凰入内。病房里气味果然难闻,药味、汗味、酸臭味合着屋角特特点来压味儿的熏香,还有些不知名的古怪味道,混成一团。莫说病人,便是好人进去,也能瞬间熏个倒仰。
  霓凰却似毫不在意。她径直趋至床前,只见穆枞无力地仰在枕上,面色潮红,气息急促,嘴唇片片干裂。陂阳侯夫人上前推了他好几下,他终于慢慢张开一线眼睛,目光慢慢转了半晌才落到她身上,艰难地点了点头,便努力想要从床上挣起。
  “公主……来了。”
  声音嘶哑干涩到了极点。霓凰赶紧相拦:“侯爷病重,千万莫要起身。霓凰此来只为看望,不敢打扰,侯爷安心养病罢。”
  她客套了两句便迅速退出。在内堂门口拦了陂阳侯夫人不让相送,一个人出得内宅,就奔了豫章水师长史的值房,请他传命请诸位将官前来议事。
  “想必诸位也知道,庐陵大疫。”豫章水师都督府的正堂上,主将发号施令的大案后面,空荡荡的不见半个人影。霓凰侧坐书案左首,长史、军司马肃然侍坐,功曹、主簿、校尉等人整整齐齐站立两厢,听她缓缓开言:
  “我已经和豫章郡守谈过,他答应于淦水上游,新淦与庐陵之间的地方,筑堰封江,投药防疫。所需民夫于郡中发遣,封江所用的石灰、筑堰用的工具,还有防疫用的药材、陈醋,都由豫章郡拨给。然而这些物资的运输,筑堰民夫的输送,乃至人手不足需要调遣兵丁参与,就要有劳各位多多襄助了。”
  她欠身一礼。堂下众人也齐齐回礼,然而,还礼之后,霓凰足足等待了有半柱香的工夫,堂上堂下,还是一片死寂,无人开言。
  “……时不我待。请各位尽快拿出个计划来,可以的话,今天下午,第一批物资筹集到位,我希望能够立刻装船。”
  “公主心忧灾民,拳拳之心,我等佩服。”良久,豫章水师长史黄汝亮咳嗽一声,代表众人答话:
  “然而军队不比民间,公主既然掌过军务,当知军队调遣,自来就不得随意行事。未得主将军令,又未见兵符印信,我等……当真不敢随意调兵啊。”
  霓凰一噎。她知道自己虽然贵为护国公主,然而这次来江州,只是受命督办括隐事宜,并没有命令江州文武官员的权限。所以防疫之类的事务,当地官员看在她是父皇爱女的份上,愿意配合,是情分;不愿配合,她还真说不出什么来。
  豫章水师真愿意配合,有大把借口可找:日常调防,训练,出操,巡逻……无非瞒上不瞒下,把由头编圆了,她再私下里和父皇禀告一声,没人能挑出错处。然而不愿意配合的话,下面人拿定一条没有军令不得妄动,她又拿不出圣旨兵符,能拿他们怎的?
  穆枞?穆枞病着。这一病的真假暂且不论,豫章水师都督这样的身份,生一场病十天半个月不能理事,就是父皇也总不见得为此撤了他。
  请求调兵权限的奏书已经入京。然而一往一返,少说也是七八天的时间。这七八天她耽搁不起——而要让豫章水师俯首听令就得穆枞点头,要让穆枞点头,她就得、她就得……
  案卷口供早已呈报入京,连她也撤回不得,便是撤回,想来父皇得知她撤回的缘故,也只会对陂阳侯越发恼怒。穆枞所求当不在此。然而……
  “还望公主看在末将年过四旬,只有这一个儿子的份上,高抬贵手。”
  “公主,牢房黑暗污秽,小儿身体又弱……还望公主稍稍宽纵一二。”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一个杀人凶手,杀了满门十一口无辜百姓,只因家中权势便能在牢狱中肆意享受,甚至她若抬一抬手,人直接被放出大牢也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