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策马在荒城中绕开了追兵，遇一胡杨林，正是藏身之处。日头落下去了，沙漠陷入死寂的黑暗当中。林子里长满了杂乱交错的树，等了一会，眼睛习惯了黑暗，再往里面跑，两人一马深深的埋进了阴影中去，枯木交织纵横犹如利爪划开了天幕，洒下数束幽暗的光线。
  “暂且在这里休整一夜吧，风沙太大，已辨别不清归路。”夜很黑，黯淡的星子远远的悬着。君念翻身下马，扶着孙博靠着树干坐下。
  “为何救我？”孙博左臂无力的垂着，双眼亦无神的望着天。
  君念没有摘下面纱，乌黑的眼睛注视着他，蹲在他面前卸了他的盔甲，一手按住他的肩膀，一手握住箭。
  “其一，身为军师当与军队共生死荣辱，进言献策乃我本职，将军之失误亦军师之失职，君某随从左右死不足惜，将军乃鹿鸣关所有将士百姓之希望，即便忍辱偷生也要保全性命，重整旗鼓再战敌寇。”
  “其二呢？”他干裂的唇轻轻嗡动。
  “你我曾有师生情谊，我不想让你命丧于此。”
  君念干脆利落的拔下箭，为孙博包扎好后便走到旁边的树下坐着，闭目休息。
  干涩的风穿过树林，吹的皮肤生疼。孙博剧烈的咳起来，向旁边的啐了一口血，“十五年前，为何不告而别？”
  “这不是你该过问的事。”她的眸子垂着，整张脸隐藏在阴影中，看不真切。
  “先生知道吧，你走后一年，孙家倒了。北漠人打过来了，官府苛政杂税强征兵丁，那些山头上的土匪也趁火打劫把孙家被洗劫一空。我爹，管家他们被土匪杀了，家中女眷也被北漠人掳走凌辱致死。”他从腰间取下一个小酒壶，边喝边讲，淡淡的，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君念闭着眼，双臂交叉在胸前，不知有没有在听。枯草被风卷起来，高高地飞起，又打着转的落下。
  “依仗先生教过我些功夫，我逃了出来，一路辗转流离进了京。这时候，我满脑子都是先生留给我的那样东西，总觉得先生这般神仙一样的人定能挽回这局面，先生留给我的东西定是样能改天换地重现太平盛世的宝物。我好不容易到了峥嵘阁，却被人当叫花子赶了出来，我又去了很多次，饥寒交迫，给人磕了不知道多少个头，昏倒在街上。”
  “然后呢？”君念睁开眼。
  “然后我遇到了一位胖胖的，蓄着大胡子的铸剑师，他帮了我，带我进了峥嵘阁，取了先生留给我的这张玄铁弓。”孙博注视着地上那把弓，下了马他第一时间就把它用布裹了起来，防止风沙磨砺。
  “铸剑师说他以前是道士，因为封印一个妖魔受了内伤，干不动了，所以找个了山谷隐居为人打造兵器，并且就地取材打造了一支箭赠与我，让我小心使用。我与他告别后就去参了军，摸爬滚打八年，当了将军。我也曾怨过先生，却也盼先生，也在这黄沙漫天中渐渐遗忘先生。之后的事先生便知晓了，我用先生给的弓道士给的箭千里之外射杀北漠将领忽之江，一战成名。”
  “嗯。”是啊，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早已不再是那个在门上放水盆捉弄先生的顽劣少年了。
  “先生博学多识，来无影去无踪，就像一阵风，自由的翱翔于天地间。我不过一介凡夫俗子，拘泥于尘世，能得先生之教导实是三生有幸。可是，孙家遇难的时候你在哪里？我流落街头的时候你又在哪里？先生说我是鹿鸣关将士和百姓的希望，先生也是少年时我的希望啊！”孙博激动的大咳起来，牵动了伤口，“我想知道，究竟为何，先生当初弃我于不顾，弃孙家于不顾。”
  君念叹息，摘了面纱坐在他身旁“我当初并非见死不救，实是因为有戒律束缚，所以才提前离开。今日救你，已是犯戒。”
  “先生原来是修道之人。”得到意料之中的答案，孙博逐渐平静下来。
  “我从云隐山来，本是一只百灵仙鸟，在天地精华的滋养下开智，修炼了一千年即将飞升成仙。当年入世游历就是为最后渡劫积累福报，十五年前不告而别实属无奈，是因为修仙之人不可插手人界之事，否则将会破坏人界原本的秩序和因果，引发无穷的祸患。于修仙之人本人来说也是极大的罪过，将会受到天谴。但是，这十五年我一直在懊悔，懊悔自己铁石心肠，冷漠无情。所以，我来鹿鸣关寻你，今日我总算做对了一件事。”
  这些年她游历天下，见人间生老病死爱恨别离，见无数将士浴血奋战，见他们流血流泪，见他们的亲人含泪盼归，见了太多太多她从未体会过的人的世界。君念的手抚上佩剑，“或许我更想做个有血有肉可以有七情六欲的人。”
  “最令我惊讶的是，先生居然是女儿身，昨日是我唐突了，在这给先生陪个不是。”
  “无妨，女子也有不输于男子的学识和气度，你不该怀有偏见。”
  “学生之意，先生真乃奇女子也！”
  “玄铁弓用着还算称手吧，我没有那道士的本事，这弓是用你爹给我的那些金条买的，也算是孙老爷给你留的东西。”
  提起孙老爷，孙博楞了一下，双膝跪地，向君念叩首，“先生的恩德，孙博永远铭记在心。”
  君念将他托起，“往后不必再称先生，以姓名相称即可。”
  孙博颔首，左臂感到一阵麻痹，使不上一点力气，呼吸也感到衰微。注意到他的异常，君念立即撕开他的伤口查看，见他伤口四周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紫黑色。
  “这箭上有毒！”君念忙用面纱当绷带将他的上臂紧紧系住，防止毒素蔓延。
  “断臂可解。”孙博抽出匕首，狠狠咬牙。
  “你疯了？若断臂，以后如何挽弓？不能挽弓又如何服众？”这分明是能麻痹人神经的慢性剧毒，就算断臂也无解。君念运功，将食指贴在他伤口上，淡淡的青光从她指尖流泻而出，“我为你解毒便是。”
  “你又何以解毒，这不是闹着玩的事！”孙博抬手想要拂开她的手指，却被她将匕首打落到一旁，“我自有我的办法。”
  只见那紫黑色的毒素渐渐回流汇聚到伤口处，君念脸色煞白。
  “停下，不要继续了！”
  “信我。”毒汇聚到她指间，流入她体内，君念吐出一口黑血，移开了手指。
  孙博扶她靠着树根坐下，触碰着她的身子渐渐凉下来，冷的像冰一样，“你怎么样？”
  “不妨事，只是我修为太浅，一年之内不能使用法术了，调整内力把这毒化解了便可。”没了仙力护体，这沙漠之夜的凛冽寒意岂是普通人能承受的。君念裹紧衣服，蜷缩在树下，“别睡太死，我怕明早醒不过来。”
  孙博紧张的很，看着她娇小的身躯细如蜂柳的腰支血气上涌却也顾不得男女之防了，一把将她揽到怀里用残留的体温互相取暖，“你安心休息，一切有我。”
  “嗯。”顾及不了太多，伴着孙博的心跳声，她沉沉睡去。
  寒冷侵袭着每一寸皮肤，孙博将君念抱紧了些。这些年来确实是自己太激进，说着建功立业保家卫国却是报一己私仇的借口。少年时的初心还在吗？怕是已经偏离了。这样想着，孙博低头看着君念熟睡的脸，听着她平稳的呼吸终于感受到了久违的平静。自己还有很多事要做，还有想照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