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真相
作者:
罗姽 更新:2021-11-09 12:57 字数:4566
慕奎亦是哽咽难言,在赫兰真耳边轻声道:“可汗,我已化名岳殊,切莫再以旧称叫我。虽然大帅知道我过去的身份,但若让更多人知道,只怕多有不便。”
言毕握住赫兰真手臂,朝山岗上一指:“可汗你看,我家大帅亲自带兵来接应你了——”
赫兰真仰首望去,见远处山岗上火光点点,铁甲森森,中间簇拥一面迎风招展的玄黑滚金大纛,大纛上斗大的“呼延”二字虎虎生风,气势如虹!
“可汗请上山安坐,看末将为你杀尽赫兰墨的鹰犬!”慕奎咬牙一声断喝,背负长枪跃上马背,猛地一扯缰绳,在高耸的马背上举枪高呼:“儿郎们,跟我杀啊——尔等是要一世为贼,还是要一世富贵,皆在今日之战!”
原来,慕奎麾下的士兵除了呼延家马场的牧奴,多半都是北疆的盗马贼。
去年冬季的一天深夜,一拨盗马贼到颇岩谷马场盗马,偷走了两千匹良马。
慕奎单枪匹马去追,竟然擒获了马贼头子的外甥!
这家伙说,慕奎如果放他回去,他愿意劝他舅舅归降朝廷,不仅仅将所盗马匹全数还回来,而且带着手下兄弟们前来投奔呼延绪。
慕奎想,反正我了无牵挂,没有家眷拖累,就算此人骗了我,大不了我再也不回颇岩谷马场,再去别处找营生。
于是慕奎放了他,没想到此人真的信守承诺,不几日便将两千匹良马全数归还呼延家,其舅舅也带着麾下马贼前来投军。
呼延绪因而对慕奎刮目相看,将他提拔为一员校尉,统领这批投军的马贼。
这是慕奎统领麾下士兵的第一战,但见他一马当先,挥枪冲在最前面,他火光熊熊的眼睛里,已经看到了冲进山谷的追兵旗帜上怒吼的虎豹——那是赫兰墨的虎豹骑!
两军迅速冲杀到一处,像两股滔天洪水撞击在一起,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慕奎率先跃马冲破敌阵,一枪刺穿一名虎豹骑的咽喉,但身后几名亲兵也同时被敌军的弯刀砍下马背,双方人马贴身肉搏,鲜血横飞。
成排的刀枪借着马匹冲力向慕奎袭来,慕奎刚躲开迎面的刀锋,侧面又有一支长矛乘隙而入。
慕奎举枪横挡,然而对方矛杆上传来的力量犹如雷霆万钧,让他双臂剧抖,连座下马匹都似承受不住,往侧后方跃开。
这时慕奎看见了对方头盔下那双熟悉的眼睛:
——是赫兰那桓!
曾经驻守叶姝城,与慕奎有过数面之缘的赫兰那桓!
慕奎知道这是赫兰墨麾下的一员虎将,不敢掉以轻心,双腿猛地一夹,一抖长枪,重新催马而上,但见寒光闪闪,枪尖点点,将赫兰那桓整个罩在密密枪影当中。
那桓突然虎吼一声,长矛刺出,正砸中长枪七寸处,只这一击,慕奎狂飙的枪影就被刺得支离破碎。
慕奎手中长枪顿时握不住,脱手飞出,连忙拔出马鞍边备用的宝剑,削向那桓的长矛,身后几骑亲兵也各使兵刃一齐攻了上来。
那桓一人独对慕奎为首的数人,犹自游刃有余,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长矛轻挑间,带出一蓬蓬鲜血,数名敌军被挑落马下……
然而,呼延绪一方的伏兵源源不断从四面山林冲杀出来,赫兰那桓虽然悍勇,到底寡不敌众,攻势不免有些滞缓,一时竟冲不出重围。
那桓杀得满身满脸是血,身上铠甲已经碎裂,背上肩上插着箭矢,手中长矛布满血垢不住打滑,他弃了长矛换成一把大刀继续冲杀。
慕奎见他勇悍绝伦,不禁生了爱惜之意,不住对他大喊:“那桓,你原本是离侯山为疏勒人开矿的矿奴,是先可汗(阿部稽)将你们拯救出来,让你们从奴隶重新变成高贵的王族!
弑杀先可汗的不是赫兰真,而是赫兰墨!赫兰墨忘恩负义,狼子野心,是他一手策划了阿须拔之乱,导致先可汗在兵变中殉难!
你不念先可汗之恩德,不为先可汗报仇,反而以身侍狼,为赫兰墨那头弑主恶狼效力,忠奸不明,何其糊涂!
那桓,你不如投降吧,效力赫兰真,他才是你们赫兰氏真正的传人,额那孤雪山女神的后代!”
“闭嘴!大汗(赫兰墨)对我有提携之恩,我那桓愿为驱驰,虽死无憾!”那桓瞠目暴吼,双腿猛夹马腹,纵马直冲上前,抡起战刀狂扫。
慕奎策马闪开,抬起手臂做了个退后的手势:“让他走!回头若大帅责问,由我一人承担!”
手下士兵们纷纷让开,那桓终于杀出一条血路,他仰头四顾,四面山岗旌旗如云,刀枪林立,早已不见了赫兰真的身影。
他长叹一声,回过头穿越漫天硝烟火光看了慕奎一眼,慕奎在马背上按胸对他行了一礼。
那桓二话不说,调转马头带着残兵败将朝谷口冲了出去。
赫兰那桓收兵回营后,赫兰墨的专使到达营寨,带来赫兰墨的谕令:不抓住赫兰真不准回去见他。
那桓后退两步,跌坐在毡毯上,两眼发直。
呼延绪亲自带兵来接应赫兰真,要我怎么抓住赫兰真?我若强攻呼延大军,那岂非和大晋为敌?
那桓忙叫过一个亲兵,让他悄悄赶回拉塞干草原,让他夫人去找可贺敦叶姝。
可汗对可贺敦宠擅专房,想必可贺敦能帮我。
果然,不久之后,赦令下来了,赫兰墨赦免那桓,命那桓速速赶回王城(即浮图城),出席即将举行的各部落大集会。
那桓刚到拉塞干草原,便进入王城,前往金帐拜谒可汗。
赫兰墨接见了那桓,问了一下南边各部落的情况。赫兰真此番大败,南边各部落也纷纷归附赫兰墨,赫兰真一路南逃竟无一个部落收留接应他。
赫兰墨听说南边几个部落酋长也会前来拜谒以示臣服,不禁大喜,对那桓没有追到赫兰真不再提及,将那桓慰勉一番便让他回去和妻儿团聚。
听说马上可以与妻儿团圆,那桓欣喜若狂,跪地叩首,声带哽咽:“多谢可汗宽宥!那桓无以为报……”
“别谢本汗,要谢就谢可贺敦,是她求情的!”赫兰墨微笑着虚手一扶,“好了,快回去吧,你夫人和儿子朝思暮想盼你呢!”
“是!”
赫兰那桓告辞后不久,一名狼卫惊慌失措地跑来禀报:“可汗,不好了,可贺敦滑胎了!”
赫兰墨心中剧烈一颤,却没有立刻起身。
这是他和陈太医早已预料的结果,为了不被姝儿本人发现,陈太医使用了一种慢性的堕胎药,每日往叶姝的安胎药里加一点活血化瘀的药物,长期服用叶姝迟早会滑胎。
“可汗驾到——”宣唱声中,赫兰墨踏进叶姝的宫帐,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这气味像一头狰狞的猛兽,将利爪伸进他的脏腑撕扯出前所未有的疼痛。
侍女们端着一盆盆染红的水从内帐中走出,陈太医正负手在帐幔外踱步,赫兰墨冲上去一把拧起他的衣襟,红着眼吼道:“姝儿不会有事吧?”
“不会,不会,血量已经渐少了,可汗放心!”陈太医抖抖索索地说。
赫兰墨舒了一口气,听见姝儿在微弱地呼唤他:“阿墨哥哥……”
赫兰墨掀开帷幔冲入帐内,见姝儿虚弱无力地躺在那里,鬓发被冷汗打湿,一绺绺粘在苍白的脸颊边,侍女正从她身下抽出一摞被鲜血浸透的巾帛,换上另一摞干净的……
“阿墨哥哥……”她沙哑地唤他,脸色苍白如雪,越发显得肌肤近乎透明。
“妹妹……”他心痛得几乎不能呼吸,蹲在她床边紧紧握住她的手,将脸埋进她的秀发里蹭着。
“对不起,我太不小心了,我不该去看阿荣他们玩雪橇……”叶姝泣不成声,伤心欲绝,“是个女儿……阿墨哥哥,我们的惜若,她没了……”
赫兰墨抱紧了她,发出一声沉闷的嚎哭,仿佛野兽濒死前的那种哀鸣。许久才忍住悲恸,轻拍着她道:“没事,我们还可以再生……”
叶姝却仍是哭,哭得撕心裂肺,赫兰墨怎么劝都劝不住,阿墨见她突然晕了过去,吓得一跃而起,嘶声暴吼:“太医呢!快救姝儿!”
陈太医忙进来把脉,告诉赫兰墨:“无妨无妨,只是睡过去了。”
赫兰墨挥挥手让他出去,在叶姝身旁躺了下来,将她的发丝挽到耳后,无比怜惜而又小心地吻了她白玉凝脂的小翘鼻,又吻了她苍白失血的唇,一层水雾蒙住了他深蓝的眸:“妹妹,对不起……”
天快亮时叶姝醒了过来,赫兰墨伏在她枕边睡着了。
姝儿伸手抚摸他乌黑的头发,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她和阿墨哥哥的孩子没了,一想到这个她就心如刀割,又忍不住抽泣起来。
她的哭声惊醒了他,他睁开眼:“妹妹,你醒了!”
姝儿只是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阿墨紧紧搂着她,捧起她的脸吻去她的泪:“别哭了,别哭了,妹妹,告诉你一件喜事,我收到消息,你哥派的使团一个月后即会到达王城。你高兴吧?”
叶姝却充耳不闻,只是不停地哭,不停地喃喃“惜若,我们的惜若……”然后一直哭到再次昏睡过去。
一连数日,叶姝都沉浸在悲伤中,终日以泪洗面。赫兰墨本想多陪陪她,但随着各大部落首领依次赶到拉塞干大草原,赫兰墨每日忙着接见他们,筹备部落大集会,忙得席不暇暖,实在顾不上叶姝了。
赫兰墨一统草原之后的首次部落大集会,终于如期举行。
叶姝因为一直伤心难过,每日哭得昏天黑地,身体尚未恢复,不能出席部落大集会。
集会那天,她抱膝坐在床榻上,静静听着王城外的旷野传来恢宏嘹亮的鼓乐声和鼎沸喧嚣的人声。
秋韵在旁边劝道:“公主伤心了这么些日,也该想开了。他们草原上的部落大集会,可贺敦也要参与,你这样病着不能出席,倒叫那两个莫槐氏的女人占尽了风头,我听说今日大妃和柔妃一左一右站在可汗身边,接见各部落的酋长。”
正说着话,宫帐外一声传报:“启禀可贺敦,大妃和柔妃来问安!”
秋韵忙代叶姝回答:“让她们进来吧!”
帐幔掀起,两个浓妆盛服的女子,金玉耀眼地走了进来。
两姐妹刚出席部落大集会回来,大妃身穿豹皮竖领、红锦滚边的长袍,头戴一顶形如倒扣长靴的大红罗纱高冠,冠上缀满宝石和金珠,垂下三圈五彩珠玉悬于额头,化着浓妆,神采飞扬,意气风发,原本平淡的五官也因此生动不少。
然而,最令叶姝感到刺心的不是大妃,而是柔妃。
柔妃穿着一袭宽松的紫色织锦长裙,裙上有金线刺绣的凤羽纹,袖口和领口镶着雪白狐毛,她的腹部已经高高隆起,脸上也化着浓妆,越发显得秀美明艳,光彩夺目。
“可贺敦怎么这样憔悴?小产最是要善加保养,我听老一辈的妇人说,坐小月比坐大月更要加倍小心呢!”大妃满目关切地望着叶姝。
叶姝恹恹地嗯了一声,忧伤的目光落在柔妃高高隆起的腹部,心中便是一阵剧烈绞痛。
“柔妃五个半月了吧?有胎动了吗?”叶姝拼命忍住心中的痛楚,尽量辞色柔和地问道。
“有胎动了,难为可贺敦记得我的月份。”一直恭顺垂首的柔妃抬目答道,她抬起眉目的一瞬间,仿佛明珠突然被擦亮了,迸发出令人目眩的艳光。
大妃淡淡笑道:“阿柔忘了吗?当初可贺敦和你是同时怀上的,她当然记得……”
叶姝仿佛被一柄利剑插进心口,痛得几乎窒息。
好不容易打发走她们两个,入夜,一名狼卫来报:可汗今晚不能来了。
赫兰墨忙着接见各部落酋长、了解各部落的情况、统计各部落的贡赋,已经多日都不曾踏足叶姝宫帐。
直到这日,从晋国来的使团到达。
使团拜谒了可汗后,又来看望他们的晋阳公主,几名晋国大使在叶姝宫帐里坐着聊了一个时辰,见叶姝无精打采,便起身告辞。
秋韵送他们走出宫帐,一员大使一边走一边担心地问秋韵:“公主的气色那么差,是身体抱恙么?是否需要微臣回国后禀告摄政王,为公主派一位御医过来好好诊治调理一下?”
秋韵摇头叹气:“公主自失了那个孩子,一直都伤心难过。可汗最近又忙部落大集会的事,也顾不上公主……”
大使左右看看见无人注意,突然往秋韵手里塞了个竹筒。
秋韵虽震惊,却不动声色地将竹筒收进了袖中。
送走使团,只剩她一个人时,她才打开竹筒,见里面卷着一张信笺,展开背面写着“呈晋阳姐姐淑览。”
秋韵一震:是叶妘给叶姝的!
然而打开信笺,里面一片空白,并无一字。
也许公主懂,秋韵想。
趁侍女们都不在时,她悄悄将信笺交给了叶姝。
“妘妹妹给我的?”叶姝惊讶地低呼,拿着信笺左看右看,然后悄声让秋韵打一盆水来,将信笺浸入水中,不多时,纸上开始有隐约的字迹显现。
叶姝对着灯烛细看纸上的字,拿信笺的手剧烈颤抖,一股森然寒意从心底直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