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吾之罪也有涯(2)
作者:
笑三千07 更新:2021-10-11 11:40 字数:4469
阎君终于明白燚盛鬼王的失望,倒也心里有数,着差吏带大旃檀去锁魂台恢复收整魂魄。
“因这人是在无防备时被扼住气道惊厥断气,魂魄飞散混沌而来,如此仍能记得自己的名字和最关切的亲人,也算是有点能耐。待三日后他魂魄收齐便可再来说话。”阎君吩咐羊面判官记下此事。
“这二人的因缘牵扯甚广,嗯,给他个好去处,早日了结。”阎君又继续他那不眠不休的工作了,六道轮回皆以其因果轮回不息,这数不胜数的人、畜、鬼就够阎府上下忙的,遑论天与阿修罗呢?
大旃檀被带到了宝塔山,脚下的石阶一级又一级,总也没走完,带他来的又是那个看不清脸的黑袍男人。
“这到底是去哪?为什么不让我去见我女儿?”大旃檀第八次问这个问题,执挞吏哈如雷在没到锁魂台前不打算回答大旃檀的问题,到了地方依律自然会给他相应的解答,这种混沌的魂魄说过也不见得会记得。
执挞吏带着大旃檀到了高台,将人交给锁魂台的小吏,这头生两角的矮个子从头到脚打量了大旃檀,便提着大旃檀走了。
“人族大旃檀,死于气道阻滞,毙于人手,死时惊恐有加,散失人魂。此处乃阎府锁魂台,蒙阎君恩惠,着你在此招引魂魄三日。着!”
矮个子小吏轻轻一挥手,大旃檀就被安于空中,静默不动了。一股强烈的力量将大旃檀按住,他漂浮着动弹不得,心里却清澈多了。
亚姆河边,阿姆第一次抱着他汲水,河水浅浅,清泠泠的,芽儿阿姆笑得很甜美,给他唱着歌。在族中玩耍行走,族人们都愿意为圣灵之子留点可口的小食物,孟草奶奶总是耐心地回答他每一个问题。
直到族人认为他的兽语术会给族中带来危险,他只能压抑着悄悄地长大。他爱一切生命,羡慕飞鸟的高远,倾慕猛犸的雄壮,渴慕角牛的舐犊情深,又怎么忍心做一个猎手。
一切就在鹏鸟来袭的时候爆发了。他的兽语神力和观察力为族人赢得时间保留了族人,既悲伤又万幸,谁知更大的错扣在了他头上,正因为这样的兽语术招来了灭族之灾。
孤独的罪恶感,迷失在丛林里,若不是因为孟草奶奶送来的梦境,他早就放任自流,死生由天了。
接下来的日子每天都过得一个样,不管是什么天气,日头还是那个日头,大旃檀还是那个大旃檀,孤寂的、卑微的,即便有再多苍面族人的关怀也不能让他感到一丝暖意。
直到那个粉团子出生,一个无条件爱他、信任他的莲生,他将所有的压抑的炽热的爱倾注在她身上,尽己所能地教导她,除了兽语术。这个孩子这么聪慧乖巧,原以为一切不幸可以终止,只要好好陪着女儿就可以快乐地生活了。
她的心里却有了一个野心勃勃的男人,为这个男人丢了命,那个时候他就该死了!为什么没有去死呢,为什么还活着去了北地呢。痴痴地想着为莲生活着去她想去的地方,看她想住的大屋子,真是痴心啊!
最终还是把命丢在了那个男人手上。
那个凶狠的男人……他叫浩,最后一刻我看到了他脖后的粉色胎记,那是……一朵莲花!
“执挞吏依哈如雷约来提人族大旃檀,请锁魂台核实、交割。”
锁魂台小吏验过腰牌,远远地将大旃檀放了下来,送到执挞吏身边,用一把尖锐的喉音回答:“人族大旃檀锁魂期满,魂兮全矣,不复混沌。”
当大旃檀再次行走在阎府的土地上,心里又喜又气又急又惊。庆幸没有不明不白就被打发了,而今清醒正可与殿上大人好好分辩;气愤浩的粗暴蛮横,自己死得不明不白;焦急于苦苦没有亲人的消息,莲生也是不明不白死在那个男人手里的吗;惊诧于死后世界竟如此庞大有序,不知将被带去何方。
第二次走进阎事殿,大旃檀走到阶前五十步即行礼跪拜,不论阎府地界是怎么行礼的,此心真诚是不需怀疑的。
“大旃檀拜见阎君大人。”他伏地。
“无须多礼,来,起来说说吧。”阎君放下公文,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人,朝身边的执笔判官抬抬下班。
“人族大旃檀,阎君命你起身,到玉阶前十步回话。”这执笔判官的嗓门倒是浑厚有力。
大旃檀站起,遥遥向判官声音来的方向躬了躬身,走到玉阶前十步,又行一礼。
阎君笑了:“来往此间之人多数惊惧不能自持,剩下的要么混沌要么愤懑,像你这般礼节周全者着实少见。这三日锁魂台颇有意趣吧,想起了什么说说看。”
大旃檀躬身回话,心中满怀期待。
“阎君大人,大旃檀本是事农野夫,粗陋愚钝,不敢无礼。蒙大人帮助,我已记起所有生前往事,每一幕都像刚刚发生。
我这一生孤寂,没什么好说的,我很感激我的亲人、老师,也很感激苍面族的扶兰长老和曾陪伴我的女人,我也很想念她们,也想念我早逝的女儿。我活着的日子实在没什么好称道的,请阎君大人明示吧。”
“你……不恨那个杀你的人?”
大旃檀露出了犹疑的神色,又像暗自下了决心。
“阎君大人,我死时的确很震惊,万没想到只因为我劝阻浩长不要枉杀无辜,他就掐死了我。我刚想起来的时候是恨他,可是我又松了一口气,我可以不用再独自活下去,苦苦熬着,我不恨他。我谁也不恨,现在只求得见亲人。”
阎君有点腻烦,又拿起手上的笺子,草草数笔扔到一旁。他从玉案前站起,顺着台阶走下来。
“你怎么不恨?你恨。你恨你的族人孤立你,恨自己有通兽的天赋,恨鹏鸟族群毁了你的家,恨族人愚钝,最恨女儿意外而死,恨浩毁了你的女儿。不要着急否认,且听我问。”
阎君面对面地与大旃檀站着,一字一字地问:
“若你是个普通人,没有圣灵之子的负累,做一个普通人活着,被人扼死,你待如何?
若你的通兽天赋被族人认可,族人以你为尊,你成了族长护佑全族,与河岸生灵和谐共处,你待如何?
若你此生从来没活过,一切都是泡影,一场大梦,你待如何?”
大旃檀怔怔地站着,良久咽了一口口水:“我……我……不知道,从没想过。”
“你想过,只是你不敢承认。”
大旃檀忽然痛哭,哭到发抖,自出生以来没哭得这么痛快。
“我不知道我错在哪里!我从来也没想要什么,只希望亲人平安,食物丰足,没有水患,没有兽潮,大家开开心心地种田、打猎、织布,养孩子……”
阎君退后了几步,温和地看着他,在空气中撒了些清露和花香,让大旃檀彻底放松。生而为人,他压抑得太多。
“要说错,错得多了,要说对,也没什么对的。”阎君招来两犬,自己坐了一头。
“坐下吧,不用拘束,给我行再多礼,心里不明白也是白磕头。“
大旃檀哭着坐下,大约哭了半刻钟,他慢慢地止住了,失神地看着眼前眉眼圆润,富态威严的阎君。
“我错了吗?“
“你记得你生在哪里的吗?“
“……生在……呼鱼阿父打猎回来,从莲池边捡到我的……我不知道生在哪,我本来就是个没人管的小孩。我是不该出生的吧……那时候就淹死在湖里就好了……“
“你觉得你有错?“
“我错了?不……我没有错,我一直活在歉疚和否认里。我真后悔。“
“后悔什么呢?没错你歉疚什么,否认什么?”阎君拿出一卷古卷。
“我不应该沉默,我为什么不能坦然,我很爱我的族人,我很感激活着,我怕他们驱逐我,所以我一直不解释不说话。我听得懂我知道,但是没说,所以大鹏鸟来的时候,我们什么也没有,所以莲生走的时候我没拦着她。
我应该做我自己,说我想说的话,哪怕失去莲生,哪怕没成人我就死了。不要紧啊,至少没委屈了自己害了别人。“
“痛苦啊,都是业力轮回、因果流转的果,若说都是自己的错,那不对。你说了想说的话做了想做的事就可以不痛苦了?
拦着女儿不让她去北地她会恨你一生,跟族人说实话他们会把你当怪物驱逐你,你会孤独还会死在山野,鹏鸟来的时候提前撤离还是会被发现甚至全灭族,它们可是日行数万里,目如火炬。
总之呐,谁也没错,因为根本就没有对错。只有原因。“
阎君把手里的古卷递给大旃檀,“你打开看看。”
大旃檀没见过这样的兽皮卷,却觉得非常熟悉,纯熟地展卷而阅。这古卷上是一幅细致的画,正是人鱼登陆图。
大旃檀瞬间就被画卷吸引了,庞大有四肢的人鱼,身披细鳞从浅滩要上岸,空中的大鹏鸟沿海而击,人鱼数量庞大牵制着有限的大鹏鸟,岸上的斑犀、三足兽长着血盆大口虎视眈眈,嗜咬着人鱼。
“好熟悉的画面,可是这画好不荒唐。”
阎君笑嘻嘻,“荒唐什么?”
“这鱼长得像人,又或者说这人长得像鱼,这……鹏鸟凶狠异常,翼击有力,怪鱼怎么可能拉得住鹏鸟呢?不可能,不可能。”大旃檀边说边变了脸色。
那些海浪声,呼救声,长长的鸟鸣,浅浅海底的阳光,月光下尖锐凌厉的礁石,好像就在眼前,就在耳畔。
阎君还是笑嘻嘻地,摸摸下巴。
“很熟悉吧,想起来了吧?人族和鹏族这世仇就是因,你的降生和鹏鸟袭击就是果,这果中你杀了鹏鸟王又成了因,鹏鸟王转世夺你爱女杀你性命又是果。如今你在这里,你的领悟和选择又将成为下一世的因。
当然啦,这因果循环也是可以了结的,不然阎十二就是个笑话么,整个阎府都是笑话。只要你愿意,我就推你一把,让你顺着这些因缘流转去了结这事。可好?“
拿着画卷的人痴醉在画里,也痴醉在话里。
“我是谁?“
“咦,怎么问我呢?你不是说你是大旃檀吗?”
“我叫大旃檀,却不是大旃檀,你是阎君大人,他——“大旃檀回头指着始终随侍一旁的持笔判官,”他是你们的判官,我是谁?”
“你自己不记得么?你去做大旃檀之前我们……嗯,也算熟悉。”阎君含糊地给出了个提示,超人的诞生绝非偶然,大旃檀无父无母在莲池畔被发现,若呼鱼等人早一步也不会发现他,晚一步也许就被野兽叼走了。
他这一生不会早也不会晚一定会遇上鹏鸟,也一定会与族人有不可磨灭的冲突。
“你还记不记得这句话?愿以此身了宿怨,此怨不消不回转?”阎君又给了大旃檀一个提示。
“愿以此身了宿怨……这是……我说的?”
“哎,对啊!你总算记起点事情了。可惜了啊,你这一世没把事情做漂亮,还把事情越搞越大,落个混沌身来我这报到,真是……哎,太可惜了啊!”阎君拍着大腿扼腕不已,一边瞄着大旃檀。
大旃檀咂摸着这句话,回忆起一种情感。那是一种宽宏的悲悯,或者说是巨大的遗憾感,他忽然醒悟自己为什么要通兽语了,这对他想做的事很有必要,只是在人生的头几年里过得太逍遥太放肆,才让他的目标淹没在俗事中。
“我是不是活得太……太傻了?我没做应该做的事,我只记得自己的痛苦,只记得无人理解的难受。我错过了。”大旃檀苦笑着摇头。
阎君走上玉阶,重新坐在案前,一改嬉笑样,严肃起来。
“大旃檀,尔本道童,发心了因缘,解困顿,然于人世轮转囿于我执,反加深人、鹏之恨,此果报你可担得?“
大旃檀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身形瘦小了一些,看起来却精神得很,也不再憔悴凌乱了,他拱手向阎君:“我担,求阎君大人相助,让我还能轮回至彼处,完成未竟之愿。“
“好,我便应你。然你今生杀鹏之业,须得消耗一番才可前去,尔之功德将受法界赞叹。某以阎君之责,着你于斧钺殿受捶刑八十八日,慎思己过、追忆来处,刑满之后某亲自送你去投胎!“
阎君写下判词,立时送往各处,持笔判官飞速地记录着。
大旃檀深深一拜,无有二话。
八十八日刑满,阎君带着已经蜕变的大旃檀去轮回所重回人道,燚盛鬼王也特来相送,临走前,阎君切切交代“莫忘本心“。
大旃檀此时已不能言,微微点头便去了。
“鬼王方才给这小道童捏了个印记?“阎君目送大旃檀离开后问燚盛鬼王。
“阎君好眼力,这鹏王去时我送了个脖后的莲花,封印了些许记忆,为便他二人相认,便也给这道童捏了个耳后火莲,望他二人好生了结。雕虫小技,不敢说不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