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吾之罪也有涯(1)
作者:
笑三千07 更新:2021-10-11 11:40 字数:4248
眼前的脸渐渐模糊,胸口喘不上来的气就不喘了,身体里好像有什么要炸出来,耳朵里嗡嗡响,手脚僵硬,视线模糊……
我想动,为了莲生我想站起来抓住他,可是眼前一片模糊,模糊中有光亮一点点晕开,然后……我看见了莲生。
她笑盈盈地向我走来,看着我,柔柔地看着我……我要走到她身边,看看她,这些天你过得好吗。
扯住我的腿绑住我手的是什么,不要阻拦我,我慢慢地挪向莲生,越跑越快,她圆润的脸庞就在我眼前……
忽然她的脸变成了一个黑面男人,身形暴涨,身边跟着四个持棍男人。莲生不见了!
我放声哭泣,在这幽暗的空间里无处可依,无人得识。
“大旃檀,吾乃幽冥鬼王,道号燚盛,你今新死,本王特来迎接相贺。此处即是冥界,此河名叫忘川,此桥即是奈何,跨过奈何就是阎府,随我来吧!”
我虽不明白他说的话,可我是死了,这我大概能知道,可我怎么死的?死了我还能见莲生吗?
“等一等,”我抹干净脸,追上他,“我死了,那我能见到已经死掉的人吗?”
那高大的鬼王竟然也会笑,他说已死之人也许投胎转生不在这里,也许根本就没来过这,若他还在这里中转等候那就有机会见到。
“这位大人,我有一个女儿,我活着的时候有一个女儿,她叫莲生,两年前死了,她还在这里吗?”我只想再见见莲生啊。
“她死的时候才十五岁,长得圆圆脸,跟我一般高,这位大人见过吗?”他们走得好快,这路磕磕绊绊他们却走得好快。
“大旃檀,你如今已死,惦记一个已死的人做什么呢?你该走你自己的路呀,父母子女又如何,她早死了,也许投胎去做了别人的孩子,也许根本没来幽冥界去天界当差,莫要记挂误了你自己的路。”
我跪下拉着他黑色的袍子,“我只有这一个女儿,她死的时候不在我身边,她去了很远的地方,我只见过她的坟墓,请求你,让我见见她,哪怕让我知道她在哪也好。”
“那么,你有父母吗,有恩师吗,有女人吗,有兄弟姊妹吗?有些也已经死了吧?就不想知道他们吗?”
父母,恩师,阿父……孟草奶奶……我已经记不清他们的模样了,太久太久,他们……不知去往何处了。
“哈哈哈,大旃檀,于你心中,牵挂羁绊的只有一个女儿,父母生你身,兄弟养你体,恩师铸你心,女人为你生,这些人跟你血脉至亲,跟你女儿又有什么分别,你怎么就只挂念女儿呢?
可见人呐都是自私的,付出越多越难自拔,享受别人的付出又不挂心。大旃檀,亏你是诸天牵记的修行人!
且去吧,过了这奈何桥,你自己去问殿上阎君吧!”
不知道谁生生从地上提起我,混混沌沌地我便上了桥。河水幽深发黑,桥面上人影幢幢,又有大朵大朵的花,我想回头问鬼王,却再看不见他了。
也许……也许在这里我能见到阿父、阿姆、孟草奶奶,还有莲生,我终于能和我所有的亲人在一起相守相扶了。
擦干眼泪下桥,忽而又见这位黑面男子,凭空出现,他换了玄色金袍,添了下首的随从。我是死了么,怎么死的,怎么突然就死了呢?死了之后竟有这么大个地方,往来也有兽有人,唔,我这是在哪里呢?莲生呢?
“这奈何桥上过,前尘事就了了,这路你是回不去的。大旃檀,阎君已候着了,随我走。”黑面男子带着我,往来人中很奇怪,长着豹头、牛头穿衣服的着实不少,身子却又能直立着走,他们中一些人看到这黑面男子即行礼,想来他是个贵人。
我忽然觉得很累很累,神思昏聩,两腿酸软,不知去往何处,这路又长又硌,碎石遍地不见泥沙……
忽然一盆凉水从我头上浇下,我一激灵醒了过来,身上居然没湿,也不见一滴水,但是这从头顶到脚的冰冷感觉这么深刻,我都能感觉到水滴淌过脚面。
“没想到你这神思如此脆弱,魂力稀薄,区区奈何桥、碎心路就能让你涣散,这点上你可比那大鹏差远了,那鹏鸟可是受了数日酷刑仍意志坚定,执着不散。”
我不知怎么回答,也听不懂到底他说的是什么,他是谁,这里是哪儿,好高的顶,好暖的光,我有一肚子想问的事,有很多想见的人,却都说不出口想不明白。
“大旃檀,你在人间活得久了,怎地这般懦弱了?”
燚盛鬼王着实有些气恼失望,这个人在人间转了三十多年怎么变成这种俗物,不堪一击,曾有的通透、机敏消失殆尽。
“真令我失望,枉我特地去迎接你,可惜了可惜了啊……”鬼王慨叹着把大旃檀留在了廊内,自己去找阎君回话了。
幽冥界难得天风徐徐,阎君放下案牍在园中耍着斧正兽。这凶兽通身俱是血盆大口,每口上一舌,每舌一眼,可通晓周匝万事,明辨真伪,正是阎君进来所爱把玩之物。
“阎君今日好兴致。”燚盛鬼王屈身行礼。
“鬼王看起来可不大高兴。”
“我已将大旃檀迎来此间,他就在廊间等候,阎君可一见。”
“不忙。”阎君拿起一忘情果投喂斧正兽,嘴角微微挂着笑。“这人中龙凤现在是什么德行?有想起前尘往事吗?想必你与这旧相识相谈甚欢?”
“阎君莫笑,我乃鬼王,与这道童不过几面之缘,谈不上旧相识,而今他在人间走了一遭,法性全无,更没什么鬼交情了。”鬼王面上有点难看。
“俗世扰扰,安有绝尘之人?你亲迎这道童魂归,无非是想窥探人世浮沉,打算去游历一番。这道童原修行尚浅,法身慧命、道心种智易受诱惑,难抵逆境,这也是他应有的考验。鬼王修行数万载想必是无碍。定是无碍的~”阎君挥手招来童子,递上两盏果露,美滋滋地喝起来。
燚盛鬼王早在鹏鸟转世之前就想去人世轮回一遭,被阎君压了下来,而今看到大旃檀转世轮回的混沌样,面子上挂不住,却也不好再提去人世历练之事。五浊人世,纷乱忧愁、喜怒哀乐,纵是修行有道的鬼王也要机缘成熟才好走一遭。
阎君喝了果露,哼起歌来摇摇摆摆地走了,树叶上惊起一片小树精,仓皇躲到树叶底下。
“过两个时辰,让大旃檀进殿来聊聊吧!”
鬼王摸摸肚子,索性叫来执挞吏去长廊提人,自己回府了。
我迷迷糊糊地坐在坚硬冰凉的地上,我的手脚也和这地面一样冰凉,我既不害怕也不期待,甚至什么也没想,就是十分倦怠。
不知道莲生现在在哪里,我能不能找到她,不知道阿父在哪,待我休息片刻,我就去……就去找他们……
“亚南大陆人族大旃檀,奉阎君之命带你入殿候审。速速起身!”
面前的身影玄黑厚实,我支撑着站起来,困倦不减,身体好重。带我去哪里呢?叫的是我的名字吧,这路好长,一下一下,踩在松软的干草堆上,真好,随便哪里都很好睡。
我想坐下了,像犁了三天的地那么累,像跨越圣山那么疲惫。
那人回头看了我一眼,“大旃檀,此去阎事殿尚有路程,快快起身!”
肚脐上瞬间就被勾住了,扯着我摇摇摆摆地往前走。我得去问问,我上哪能找到莲生的踪迹,我得醒醒。
“玄鬼王部执挞吏哈如雷奉燚盛鬼王命,提亚南大陆人族男子大旃檀来殿候审!”这个看不清脸的男人竟然对着形似豹子的石头行礼说话,太奇怪了。
更奇怪的是石头也会说话,哼哼几声就打开了一扇血色大门,氤氲的气息传了出来,庄重的,沉郁的,痛苦的叹息声惊醒了我。
“南来北往是是非非皆是眼前幻景,冬去春来真真假假无非心中一梦……”
“无有来处,无有去处,万般皆苦……”
“归去……归去……”
霎时间,如冰水泼面,这些声音是孟草奶奶的声音!
殿内是她吗……颤抖着的双腿,动得快一些!
氤氲的空气,明亮的火烛,高大空旷之处两排列队的四足兽,没有一个人,这些声音是头顶火盘的动物发出的。“是你吗,孟草奶奶?你在这里吗?”
我真想变回那个孩子,我真希望我没有异能,在阿父阿姆的照顾下,在孟草奶奶的教导上,就做个平平凡凡的农夫,哪怕没有莲生也没关系。
我愿意用一切去换回那时候。最初始一无所有的幸福。
“大旃檀,不可擅动神兽。速前行二百步拜见阎君!”
一股粗暴的力量把我从火盘边扯回来,推着我向前走,这里的人让我看不清摸不透,我比蚂蚁还要卑微无力,这个看不清脸的男人不用碰到我就能指挥我做各种事。
眼前出现一件华丽的手工精巧的长袍,长袍手里拿着一支竹条,身旁看不清脸的男人已经走远了,这长袍的主人生着羊头,极其古怪可怖。
“禀报阎殿主人,人族大旃檀已到,是否开始审判并记录?”
“不忙,先调鸟族鹏王的记录来。”
这个声音从高处传来,声音宽厚悦耳,眼前的雾气渐渐淡了,那是一个红衣红冠男人,从他所坐座次和此处布置看,必然是个做主的人。
我不知道这里的规矩,也不知道死后行礼是不是还有那个样子,毕竟我的身体都已经有点混沌如雾了,我依然伏地行跪拜礼。
“不知大人如何称呼,我是苍面族人大旃檀,生在亚姆河边的小部族,我母名……我父……父名……呼鱼,曾师从族中祭司孟草阿姆,因为部落受灾,投奔苍面族,我有个女儿名叫莲生,她们都在我之前死去。我身份低微,是族中不祥之人,只会种些粮食,请大人看在我没有枉杀作恶的份上,告诉我我的亲人是在此间吗?我还能见上她们一面吗?”
红衣大人像没有听见一样瞪着空中,那样貌可怖的花色大袍也低头不语,我只好继续跪着行礼。
穿着红色官服的阎君并非没有听见阶下之人所说的话,只是时日有点久远,与他关联的因果事情需要回忆回忆。
阎君靠在椅背上回应了大旃檀的行礼跪拜。“大旃檀,起来说话吧。”
“不知大人如何称呼,我是苍面族大旃檀,生在亚姆河……”站起来的大旃檀本想重复一遍自己的介绍,却被打断了。
“我乃阎府之主,排行十二,称我阎君便是。你的身世背景我俱知晓,无须赘言。你可知此地是何处?还记得自己怎么来的,从哪来的吗?”
大旃檀有点语塞:“……我知道我已是死了,这里是死后的世界。怎么死的我已经不记得了,很惭愧,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是你记得你想见的家人?”
“对,阎君大人,我的女儿、父亲和老师,可否告知她们的所在?”
“人很奇妙,活着的时候畏首畏尾,不敢面对非议和敌人,死在仇敌手里却仍记得自己钟爱的家人,大部分人是因为爱活着。和猛兽们截然不同,对了,大部分人死后来这里,大部分兽死后也来这里,猛兽们大部分因恨活着,它们恨抢夺食物的人,恨争夺配偶的人恨伤害自身和子嗣的人。”阎君不疾不徐地谈着他的见闻。
“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人更脆弱些,更复杂些。想要活得愉快,自然不能长久地记恨,人为了活得更好,还有趋附的本能。可惜,你若不能记得你如何死,不能记得一个跟你生死纠缠的人,一个人族极大的因缘,此去投胎也是混沌啊。“
大旃檀等着阎君继续往下说,阎君却停下来看着他,他又行了几个大礼,深深伏地。
“大旃檀,阎君在等你回话,只顾行礼做什么?“持判官笔的羊面判官喝住了大旃檀。
“回…回什么?“
“痴子,阎君在问你能不能记得怎么死,能不能记得人族的大因缘?“
“大人,大旃檀太过愚钝,到这里后更是困倦糊涂,进了这个大屋子才算能勉强记得父亲的名字,实在记不得了。“大旃檀几乎快哭了出来,这些跟莲生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总是问奇怪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