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南第一次离开母亲，离开山南。她随阿父和大队族人出发的那天，串坠花开得正好，阿姆送她出门的时候，为她编了好看的发束，在发尾穿上了两朵串坠花。
  守南既兴奋又不舍，她根本没听清阿姆絮絮的交代，也看不清阿姆湿润的眼眶。
  圣山那么大，听说这路径是已经开辟平整过的，依然还是崎岖难行。高耸入云的大树，密密麻麻的虫蚁，又大又甜的花朵……她从来没见过，到了夜里，升起篝火，族人们围着篝火烤着抓来的彘猪和树鼠，大声地说说笑笑，空气里弥漫着焦香。
  “行走在路上，永远那么新鲜。”
  她有最好的阿父，她的阿父是最受尊敬的、最有权势的人，一路上所有人见到她都夸她乖巧能干，她能吃到第一份的烤肉，难行之处总有各位叔伯背着她走，夜里露宿，她一定是能干睡在棚子中间的人。
  出了山南，她才知道自己有多特别，跟着阿父，世界完全不同了。
  刚出发的时候，她还怀揣着对阿姆的不舍，临行前再三地请求阿姆快快去北地相聚的话，她已抛诸脑后。
  北地的风真大呀，山南终年的潮湿在这里一扫而空，连阳光都晴朗很多。
  “守南，这就是你阿父带着族人们建立起来的北地部族，你阿父带着大家把这里从草原狂野建成了食物丰足的大部落。”
  “你应该为有浩长这样的阿父骄傲。”
  “南南，你是浩长的女儿，不求像浩长那样智慧勇猛，就只要能干巧手，照顾好浩长，照顾好弟弟妹妹也不错啦！”
  随行的勇士们把守南当作妹妹、当作女儿一样照顾，在浩长忙碌得顾不上她的时候，她依然能吃到最好的食物，做最简单的工作。
  浩亲自督建的房子很快就要完工了，很宽敞方正。守南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房子，用石头嵌着石头，屋里还有大木柱子，高高的，里面还有楼梯，有木头阁楼，地上也铺着一层石头，看上去永远不会倒。
  “阿父，这个房子只有我们能住吗？”傍晚浩带着守南检查房子的进度。
  “守南，这房子怎么样？”
  “特别好，特别稳当。”
  “这样的房子将来还会建很多，现在我们先住着，将来会盖更多房子给更多人住。”
  “那我们要住最大的那一个房子。任何一个人看到这样的房子都会觉得高兴舒服。”
  做父亲的并不回答女儿的话，他对着矮坡说：“莲生，你看，这是我跟你说过的大房子，我看着它建起来了。”
  莲生这个名字对守南来说并不陌生，那个活在父亲、母亲回忆里的年轻女人，那个让母亲独守寂寞的女人。
  “阿父很想念莲生吗？”
  “她是个很能干、很聪明的女人，我有时会想念她。”
  “那阿姆呢，你想念我彩凰阿姆吗？”
  “也想的。”
  “那你更想我阿姆还是更想莲生？”
  看着守南认真的样子，浩忍不住大笑起来。“她们俩都是很好的女人，不用我想，她们也该知道要怎么过日子。而我更想的是广阔的土地，从东到西，从南到北，所有的山，所有的河，所有的人，所有的牲畜，都以浩为长。等你再长大点就会知道，若是见过天下，就不会在乎一个女人，也不会在乎一群女人。
  守南，你也很聪明，我要你不止做一个普通的女人，也不止做一个管事或者长老。你的才能足够让你成为阿父最信任的帮手。”
  这个傍晚，八岁多的守南很兴奋，她听到了很多从未听过的事，她也很迷茫，阿父要她做的究竟是什么？跟这个大屋子、族人的大屋子又有什么关系？这大地上的所有人、飞禽走兽又怎么臣服？
  还没等守南想明白这些，浩督建的石头屋子就建好了，里外共八间屋子，有火塘、卧室、仓房、祭室。浩没让别的女人住进来，只带着守南这个长女和洛河、幼鱼、大藏三个儿子住进了石屋。
  浩叫这个房子莲屋。“这个屋子也该有个名字。守南，你在门口的石框上画朵莲吧。”
  守南用了炭灰、靛青汁仔仔细细地画了两朵莲，一朵盛放，一朵菡萏。她有点小私心，这样的两朵莲就是自己和父亲。
  莲屋落成没多久，浩就离开了北地，临行之前，他交代守南做一些很重要的事。
  “守南，我这次要去哪里你知道吗？”
  “是，阿父要去栖龙部查看土地、河谷，修建堤坝和围墙。”
  “不止栖龙部要修堤坝围墙，这里，北地也需要修围墙，修护栏，还有山南和南桑。守南，你很快就要满九岁了，几乎可以说是个能担事能吃粮的人了。很可惜，在你以前的时间里，我没能教你太多。现在，我要你做两件事，你愿意做阿父最信任的助手吗？”
  守南心里满满的欢欣，有颗种子悄悄发芽了。
  守南重重地点头，不知道说什么好，涨红了脸。
  “第一，我需要你走遍北地的每个角落，认识这里的每个人，了解每个人想要什么。第二，我想要听到你关于北地驻防的想法，哪里该建什么样的围墙，什么样的堤坝。这两件事就是你的工作，你是我的女儿，我不需要你会纺织善农耕，或者是能勇猛围猎。那不是你的工作，这两件事才是。”
  守南一个字一个字地记住了父亲的话。浩离开后，守南没有花太多的精力照顾三个弟弟，更没有花心思想念母亲。她很后悔，在温柔善良的母亲身边，她每天做的都是什么呀，简直就是浪费生命。
  两个多月，守南每天奔忙着，竟浑然不觉时间流逝。她在大雨中和农夫们抢收新鲜的莎菜，在草原上看猎手追捕野牛，在牧原上清点蓄养的小羊羔。
  她的脸粗糙了晒红了，身子也壮实了，能干重活了。吃饭的时候学着男人的样子大口嚼粗粝的菜干饭和肉干，厚重的果酒也能一口喝下一碗，管教弟弟们的时候凶悍严厉。
  若是彩凰看见这样的女儿，一定不敢相认，那个温柔的、娇嫩的小女儿变得和农女一样，和牧女一样，健康壮实不拘小节。每次山南有人来，彩凰一定会嘱托人给守南带点东西来，或是新治好的布，又或者是编得细致的草鞋，和这些东西一起带来的还有母亲一遍又一遍的叮嘱。
  “你彩凰阿姆交代，一定要你吃饱穿暖，莫要晒毒日头，莫要乱跑做粗活呦，仔细伤着，少跟猎手们浑，安心种种菜织织布咯。顾好弟弟，收拾屋子，屋里的活要勤快点……”
  守南听到这样的交代，总是笑笑而过，心里想着，阿姆永远也得不到阿父的关爱。
  换防往来于栖龙和北地的勇士偶尔传来远方的讯息，关于浩长大家总是有很多新鲜事可以交谈，这是守南总是第一时间冲去听故事。
  “栖龙外围盖了瞭台，挖出了一道河沟，这么大这么长。浩长怎么能这么聪明，这么厉害，他说要引入曲水的水在外隔绝猛兽，要在河沟边筑起长坝，垒上围墙，曲水发水的时候也不用怕淹了房子。哎呀，真是厉害啊！“飞龙勇士一边向族人手舞足蹈地说，一边大口大口地喝水。
  “守南丫头，浩长让我跟你说，他再有三十……二十五……二十四天就启程回来了，对，从今天算起二十四天。浩长说，时间过得很快，交代你的事办好了吗？“
  守南等着飞龙接着说，飞龙却又被其他的族人吸引了关注，扯过话头。
  守南拉着飞龙，“我阿父还说了什么？“
  飞龙扳着手指头想了想，“没了，浩长就交代了这句，别的都没说。“
  守南没再多问，阿父心里装的都是大事，怎么会关心孩子们的小心思呢。
  浩比原定的时间提前了五六日回到北地，守南却跟着药女去了圣山。聊完了部中的事务，浩长独自回了莲屋，屋里空空如也。
  衣服和床褥都是整齐的，杯碗灶具却空空。浩左右转了一圈，不见守南和三个儿子，只看见花容走了进来。
  花容是洛河的阿姆，大概是浩第四个女人吧，现如今又与一个叫木恒的农夫在一起。她引着浩长出去吃了今天的饭食，饭后，浩长叫回三个儿子回了莲屋。
  守南回到莲屋是第三天。
  “事情办的如何了？“
  “阿父，我从圣山出来听说你回来了，一路跑回来的呢。先容我喘口气呐。“
  守南面色泛红，喘匀了气，把她听到看到的人和事大概地告诉给浩，又把她觉得最合适的防御计划细细地说了一遍。
  浩全程始终非常有耐心地听守南说，时不时地为她补充一些人名和地名。
  “驻防的事昨天我已经交代衍孙长老全权督办了，明天起，你就跟着衍孙长老，他叫你做什么，你就老实照做，他不让你做事，你就跟着他看他怎么做事。“
  顿了顿，浩又交代女儿，“弟弟们还小，以后别让他们的阿姆进莲屋，你去挑一个信得过的女人来照顾他们吃饭睡觉。“
  “阿父，守南做错了什么吗？为什么不说我这几个月做得对不对呢？“
  浩露出意味深长的笑，“你需要被夸奖吗？能干的人从来不需要被称赞。还是你需要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我做事从来不在乎对不对，也不会有人说对不对，你也一样。”
  守南张了张嘴，想辩解又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回去睡觉吧，我今夜也睡莲屋。”
  守南闷闷不乐地坐了半夜。
  有了栖龙部的经验，北地的筑防工程进展得很快。守南跟着衍孙，看河沟线路，准备运石头修房子。
  北地的河沟挖的很奇怪，弯弯曲曲的河沟在棚屋中蜿蜒，从圣山母河引水，在棚屋中绕了两圈奔涌而出。
  这河沟挖成通水，北地用水吃水都会方便很多。守南有点疑惑，不须筑围墙吗？
  “筑防为的是族人免受兽潮水患。咱们北地跟栖龙不一样，栖龙靠山傍河，用围墙更合适，因为长虫小兽多，围墙也能稍微抵挡一下野牛、虎豹这样的猛兽。
  北地广阔，四周平坦，猛兽要来，得穿过草原。咱们的巡防勇士很快就能看见，准备防御，在这陷阱比围墙好用多了。“
  衍孙一点一滴地教导着守南。
  河沟挖了近两个月，勇士们日夜轮换着工作，曲折的河沟眼见着就要落成。河沟通水之后，就是外围的陷阱设计了。
  几天前，浩又离开了北地，去往南桑部，然后再回山南。守南当初以为来了北地就能和父亲朝夕相见，偏偏有个四处为家的父亲，守在一处总是不能得他相伴，还需照顾三个异母弟弟。寂寞时，能够与她聊聊的也就只有如师如父的衍孙了。
  “衍孙伯伯，你与我阿父自小就认识吗？”
  “呵，我认识你阿父的时候，他刚成了猎赛的头名勇士。那年他才十四岁，个头还没他现在高。嗨，也就是个大孩子。猎赛的事你在山南的时候听过很多次吧？”
  “嗯，阿姆和绵青奶奶都曾说过好多次。我一直很想跟阿父多相处。阿姆一直在等他，只有我一个孩子，有时不知道是我在陪阿姆还是阿姆在陪我。”
  衍孙摸摸守南的头，安慰着她：“浩长不是一个普通的父亲，他是狼群里的头狼，也是山林里的老虎、松熊。但他仍然能看到你的特别。“
  “特别？“
  “当年他一心想要个男娃，像他一样的长子，结果居然是个小丫头，丫头么就难到处跑了，所以叫你守南，想着你长大在山南做个勤劳的女人也便罢了。后来，他发现你很有心思，很有胆量，这才想把你带出来好好教养。你阿父想做的大事得有很多帮手才成。“
  守南拉着衍孙聊到深夜。这样清闲的温暖的夜晚，在守南以后多年的时光里，都是珍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