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生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决定要跟着族勇北上寻地驻扎。
  这几天，她已经在盘算如何整理北上的东西，带什么种子去才能最快地种出收成，听说还要驯养些脾性温和的雉鸡和小花鹿，那就要准备草料和糙谷。这一去再回来估计也要数个月，听说光是翻过圣山就要十二三天，路也不好走，带多不够用，带少却又带不走。
  近三四个月大旃檀很少与女儿交谈，每天在田亩间也只是必要的农事交谈，女儿爱慕上了一个特别的人。
  大旃檀自己没有感受过男女之爱，他静静地等着女儿的爱恋稳定下来，默默地等着女儿的快乐公诸于众。他以为自己了解女儿，她有几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妹妹，却从不亲厚，唯一信赖的、惦念的人就是父亲。但大旃檀始终不了解女人，女人在炽热的恋爱中，心里只有那个英雄，身旁一切都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这一天的黄昏，他终于没忍住，莲生这几天都心不在焉，田里的活做得粗糙，他不得不拉住这个被爱恋冲昏头脑的女儿，要与她好好谈谈。
  “我喜欢上一个人，他是最好的猎手，最能干的勇士。阿父，我真的需要一个自己的屋子了。”莲生涨红了脸向父亲和盘托出。
  “我和他在一处的时候很快乐，他比我自己还重要，我从没想到会有这样一个人如此牵动我的心情。阿父，你与阿姆在一处时也是这样吗？”
  大旃檀有些讶异也有些尴尬，微笑着鼓励女儿说下去。
  “他看着我的时候，我就紧张，胸口闷得很，他说话的时候我根本没办法听见别的声音，他只要拉着我的手，随便哪里我都可以跟他去。只要有他陪着，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就很满足啦！“
  大旃檀瞅着自己的脚趾，心里踟蹰着，最好的猎手，最能干的勇士，那自然就是那个风头无两的浩长，自他三岁后再没来往过的那个孩子。两个孩子之间互相喜欢自然是好的，他会怀着祝福的心为女儿修好棚屋，可那个孩子已经有女人了，听说刚生了个女娃，莲生免不了要跟人家争一争，分一分。
  “好孩子，那个人自然是厉害的，他叫浩对吗？“
  莲生的眼里泛出甜蜜的光。
  “那个人我也是认识的，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还教过他几次，后来再没来往。你欢喜的人自然是好的，可是他有个女人刚刚生了孩子，你想好怎么与人家分了吗？还是他以后只进你的棚屋？“
  莲生一点也不气馁，她早就打算好了。
  “我随他们北上，我们会在北边的原野生活。他的那个女人刚生了孩子，去不成。我也不用与她分，在北边，我的屋子就是浩的家，在这里他们自然可以相见。“
  大旃檀大为震惊，“你要去北边的毛地？你……从未说过呀。“
  “阿父，咱们族扩张了，我去只会更好，他很厉害，他可以保护所有人，我们不会有危险的。毛地怕什么呢？咱们也在不断的开垦毛地呀。“
  “你真的要去？“
  “当然，为了有更多收成，为了族人，我也应当去。我已经长大了，身量也长好了，该为族里出力，也可以生育了。“莲生脸上的坚定有点陌生，女人的沉稳取代了孩子的纯真，她可能真的长大了。
  大旃檀没有话回应，收拾了农具走了。
  夜里，大旃檀一直无法入睡，他想了很多很多的事情，从过去到现在，从阿姆到莲生，从鹏鸟到北地。
  他的一生从万丈光芒到众人怀疑，又从谷底回到平地，拥有过和失去过的东西说不上哪个更多，失去的时刻也说不清哪个更痛。自从来到苍面族，莲生出生后，他才觉得找到了点心内的依靠，而现在，她就要远走，做一个猎人的其中一个女人。
  大旃檀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说。
  他想说，莲生，你不要去北地。
  莲生，不要崇拜那个人，你值得一个属于自己的更好的男人，哪怕是浩，你也绝不比他差。
  他还想到阿父死的时候，那么地为他而死，现在他又能为唯一的女儿做什么？
  自己像死过又重生的人在这里活着，少言寡语，努力工作，为的是女儿吗？如果是，那女儿未出世的那几年又是怎么说？如果不是，他的生活还有什么意义？只是这样日复一日地活着自己的日子？
  人一旦开始思考生命这个既成事实，就无法逃脱自己的狭隘，怎么也想不清楚。
  大旃檀索性坐起来，好好哭了一场。
  天亮的时候，他擦干脸上的眼泪、鼻涕，出门了。
  浩为了先锋队伍的迁徙正在积极地做着准备，虽然有两个月的开拔筹备期，但是再过几天他就要带着族人进圣山扫除障碍了。
  圣山实在太大，族人们不知膜拜了多久的圣山充满着各种未知的危险，一直有人受伤死去，他们得备足武器、干粮在圣山中屯驻，接应族中青壮，开发山林。
  他自己，要在圣山北部的野牛谷里守着，那是最不可知的地方，他们虽然驱散了野牛群，也烧出了一条路，但谷中浓雾不散、蚊虻毒虫不少，他要镇守最危险的关隘。
  他的女儿，起名守南。
  “守南，你要好好照顾阿姆，阿父会去打下一片新世界，将来等你长大了，带你去看。”浩太忙了，没时间陪着刚出生的女儿。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你心里有守南，是不是也有征北。咱们第二个孩子的名字可以叫征北吧。”彩凰自孩子出世后，愈发温柔，也对浩无限依恋，常叫族弟请他来。
  “征北，好名字。等你恢复好了，咱们再要个孩子，叫什么都随你。”浩坐在彩凰身边，二人柔柔地说些私房话，这是彩凰最近数月来心里最畅快的时候。
  浩就要开拔了，他看着虚弱的产妇，用他觉得最恰当的方式告诉她。
  “凰儿，辛苦你了，这一段时间我忙着族勇的事，没有好好照顾你，没陪在你身边，委屈你了。”
  彩凰的眼里泛出泪光，“不委屈，你能达成心愿就是我最快乐的事，你看，女儿也很健康，我也很好。”
  “我的心愿不止是成为勇士，统领猎手，我希望占领更广阔的地方，为我们的孩子准备舒适的床褥，吃不完的食物，她们以后可以过不担惊受怕的日子。凰儿，为了这个心愿，我一直很努力。”
  “我明白，不用顾念我，我知道你们再过一个多月就要走。你先去，待孩子大一些了，能抱出门，我们便去陪你。”
  “这一路难行，山高水远，还有很多阻滞，毕竟才走了三四趟，还有很多没出现的危险。我不希望有任何人有危险。所以再过七八天，我就要带精壮五六十人先入山驻扎。”
  彩凰瞪大了眼睛。
  “不用担心我在北边过不好，有个女人，我还没告诉任何人，我想着第一个告诉你。我在猎赛时，在圣山里被豹子抓伤，浑身是血，昏死过去的时候，是她救了我。她长得不算美，却很从容，她愿意跟我去北地垦荒。”
  彩凰的眼睛失焦，再也没听清接下来的话。
  七天后，浩带队出发了。
  族中热热闹闹地在讨论着北地的事，北地丰饶，节气分明是早听说的事，而族长定下的垦荒奖赏更是丰厚，少纳一半的公粮，一家子能再多养活几个孩子，也能修大一些的屋子，这种好事，众人跃跃欲试。
  当然此去北上一路凶险不提，北地究竟如何，是否真的富饶，无人得知，族中接纳了外来人，都是南边和西边流窜而来，北部始终神秘。
  大旃檀在做着各种准备，制药备衣，筹措干粮、工具，他不打算去，而是要送女儿去。
  十多年来的幸福日子忽然被女儿的长大终结，心里的悲伤太沉痛，大旃檀时不时就要流出泪水。
  莲生看着心酸，她也曾问过大旃檀，阿父，阿父你跟我一起去吧，他也会保护你的。
  但是大旃檀只有握着女儿的手，苦笑着摇头。他不是不想陪着女儿，但他已经没有心力再去陌生的地方探险了，不论是路上的杀戮还是垦荒的艰辛，他都没有精力再去做了。
  因为，女儿心内有牵挂，她要有自己的家庭了。他只会是牵绊。
  人生苦短，他已经不再年轻，若是幸运还能活上三四十年，而不幸的那些族人，活到他这份上，已经不错。
  女儿长大罢了，不需要影响她。
  “阿父，我还会回来的，等我生了小莲生，我要带他们回来看你的。你莫难过。”
  “阿父是高兴，我的莲生有心爱的人。可是，你的屋子怎么办呢？他会帮你造好屋子吗？”大旃檀在女儿面前始终有微笑。
  “他会给我造一个大屋子，准备柔软细腻的狐皮和羊毛，让我住的舒舒服服，也让我们的孩子住的舒舒服服。”
  “那就好，那就好。”
  莲生越发像个女人了，稳重细腻起来。而彩凰却越发黯淡。
  她守着守南，盼着孩子的父亲，心里难过却又不知如何诉说。绵青长老以为是女儿初做母亲，喂养孩子力有不逮，时时教导她如何侍弄孩子，如何睡个安稳觉。
  “孩儿们吃奶不足，饿了自然要哭闹，你要多喂喂她呀。看咱们守南，都瘦了。这眼珠子溜溜的，多像浩呀。你得勤快地喂，这奶水越喂越多的，你自己也要多吃呀，羹汤鱼粥，不能少吃。浩走之前命人隔三岔五送鲜鱼来，你要多多地吃。孩子父亲回来，看见你和守南这么憔悴，可多心疼呢……”
  彩凰听着听着，豆大的泪珠子从她已经清瘦了许多的脸上滚下来。守南也忽然哭起来。
  绵青长老抱过守南，依依哦哦地哄着孩子。
  她不知道女儿的伤心事，连自己也没发现，两句话不离浩，每每提起，都像钝刀子撕拉着女儿的心。
  然而彩凰还不知要如何说与母亲听，也不知母亲会如何。男人和女人本就是凭心交往，合则来不合则去，相处若能合心意自然是好，不合心意也要为了生育子嗣定期同处。
  而今，浩也不是要离开自己和孩子，只是他会有别个女人。
  也是，彩凰渐渐发现，浩是不一样的男人，他会成为比族长更有权势的人，他会呼风唤雨，一呼百应，这样的男人不可能由自己独享。
  爱令人卑微。越卑微越不舍得放弃。
  彩凰擦擦眼泪，抱回守南，轻轻地哄她，“守南不哭，守南乖乖，你有最好的阿父，会有柔软的衣服穿，有好喝的鱼汤，有大屋子住……不哭不哭……”
  磕磕绊绊地终于到了临行前祭山神的日子。
  正午时分，总算确定了要去北地的族人，一百六十八人，算起来并不多，十里挑一罢了。族长很高兴，祭礼上指派了三位长老和年轻的雅铛祭司同行，随行的还有五十族勇。
  “此一行，祈愿我族人平安到达，一人不少，毫发无伤。高大神圣的圣山，请接纳我的族人，拂去神秘险阻，我等割发为盟，终身仰仗您！不砍巨木，不取石沙！”
  祭司献舞，将待出发的族人在长老们的指引下，割下头顶的一簇毛发，依次投进燃着的圣火中。
  祭司九次卜卦，终于定下了出发的时间，五日之后的正午时分，大队出发。
  只有五天时间了，一切都该精简打包，大旃檀源源不断地掏出衣物、草鞋、药草想要给莲生带走。
  “阿父，阿父……已经够多了，有他在那边安排着，我不会缺什么的。麻衣已经很够了，阿姆也给我准备了些，过去用不了多久，我就可以自己纺麻织衣的。其他的药草也带了满满一筐，一百个人都够用了。“
  大旃檀苦笑着又掏出了食物和干粮，“吃的东西多带点总是对的，边走边吃，这一路的消耗要备足了。“
  莲生忍不住湿润了眼眶，莲生对这一程对未来北地的生活充满信心，但是父亲并不像她那样了解，也对浩毫不熟悉。
  也许这就是父母的牵挂吧，将来若自己的孩子离开身边去陌生的地方，自己也会操心牵挂吧，莲生想到这里，心酸起来，硬着头皮收拾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