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没有和阿父、弟弟们在一起，刚进入圣山不久，他就因为追袭长绒狐与他们失散了。
  他并不刻意去找家人，这样更好，一个人不需要借谁帮助，也不会受谁拖累，更好。他暗暗在心里想着。
  第五天了，他只收集了两张带头兽皮用来御寒。路上遇到的雉鸡、竹鼠他一概只用来果腹，并不留下兽首。
  那不是能证明实力的兽，打再多的竹鼠也不如一头独角牛。浩打定主意只打猛兽，若是有落单的猛犸锯下獠牙来更好。传说中圣山深处还有半兽人，高大善行路，也是浩的目标之一。
  他爬上高大的云沉树，辨别前路。圣山太大了，大型猛兽出没之处并不好找。耐心和细心是猎手最基本的要求，浩还有个优势，他的鼻子特别灵，能够从各种混乱的气息中分辨出各种不同的气味源。
  今天吹的是西北风，冷风里有隐约的血腥味和腐烂味，这……是食肉兽剩下的残骸味，天气凉爽，一两天肉还不至于腐烂得太快，不知这捕肉兽走了多远。
  很快浩就找到了残骸，是鹿，只掏了心口的嫩肉和心肝，是以气味没有大散出来。他割下腰脊上的两条肉，挂在腰间，然后细心查找地上的脚印。
  拨开半人高的草，浩心里一紧，就地翻滚开。
  就在他滚开的时候，花色虎豹朝他原来半蹲的地方扑了个空，又朝浩的胸口扑去。幸好浩的长斧在手，立时斧劈格挡。
  那虎豹何等灵巧，腰肢凭空扭动半分，照浩的右侧落地，甫一落地伸爪就抓脖颈。浩闪避不及，脖子上就出了三道血痕。他就势砍向豹爪，那豹向后退了两步，努着劲弓起腰蓄势待发。浩站起来，慢慢后退，抵靠着矮树。
  他听见小虎豹柔软的叫声，在密密的草丛中，也许还不止一只。这是带着幼子逡巡的虎豹，打它不得，为了保护幼豹，它一定会抵死相搏，但求全身而退。
  浩忽然向草丛中发力狂奔，风呼呼的，虎豹追得很快，浩听着声音越来越近，忽然趴下，向上举起长斧凭空一砍。
  热热的鲜血溅出，虎豹发出低吼。浩迅速站起，摆出攻击姿态，喉咙里低低地吼着。
  虎豹受了伤，伤的并不算重，它看看猎人又看看孩子的方向，快速地朝孩子奔去。浩不着急，他等了片刻，顺着沿途血迹慢慢靠近。
  虎豹都是母子独居，这只母豹他已经伤了，没理由放弃，他要一窝端了它们。
  跟了有几千米远，母豹伤及皮肉，血迹点点沾染了一路不曾断绝。浩远远地循味、循迹跟着，终于发现了母豹栖居的小山洞，洞口极小，母豹若是再大一点绝进不去。
  浩远远地蹲守，取下腰间的肉条慢慢地啃着，等天黑的时刻。
  天擦黑了，浩收拢好了一堆干草和枯枝，慢慢地堆到洞口附近。今夜风大，入钩月牙的月光似喑哑的弦，几不可见，正如他的意。
  等了又等，估摸着虎豹们睡熟了，浩轻轻地点燃枯枝，火焰很小，烟却滚滚冒出，浩举着燃草把变换方向，让烟熏进山洞。风大，助长了烟势，火势却不见长，不多时，洞中就传出了虎豹的呜咽。
  浩掏出了长斧和小骨刀，这个时候虎豹不出洞就会被熏死，出洞就要面对猎人的长斧。不管是哪种办法，这一窝虎豹都难逃一死。
  虎豹出洞了，母豹快速地奔出，跳过了火堆。浩长斧一砍，划伤了虎豹大腿，豹怒吼一声，扑倒了浩。
  豹子是何等凶残，何况是豹中高大阔口的虎豹。一豹一人挣扎扭打，每一秒都是生死时刻。浩的长斧在近身战中无法发挥作用，此刻全靠一柄骨刀刺伤虎豹，虎豹也用利爪抓破他的胸口，尖锐的牙齿离他的头颅只有一条上臂的距离。虎豹口中的血腥味很重，口水滴在浩的脸上、脖子上。
  挣扎没有维持多久，浩反手把骨刀扎进虎豹的上颚，反复搅弄，鲜血噗地从虎豹嘴里冲出。
  它死了。
  猎人掀翻虎豹，拖着残躯走到洞口，拢拢枯草，今夜他可以休息了，两只小豹子到明晨必会熏死在洞中。
  身上受了几十处伤，胸口那处豹爪伤最终，血肉模糊，连皮挂着，手上、腿上、脖子上都是咬痕和爪痕。太累了，独自斩杀身形强壮、敏捷凶猛的虎豹，再精干的猎人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浩从随身衣包里掏出止血草包，按在胸上，疼晕过去。
  “唧唧唧，啾啾”
  天亮了，山中灵鸟叫得正欢，露水慢慢蒸干。
  昏迷中的浩被灌进一口水，呛醒了。他睁开眼睛，恍惚中聚焦了瞳孔，看到的是张微笑的脸，年轻丰盈，下巴尖尖，眉眼弯弯，结短辫，灵动得似灵鸟，轻柔得似微风。
  浩不知觉地咧开干裂的嘴。
  “你醒了？喝口水吧！”这张脸属于一位少女，声音很轻，有点哑。
  浩喝了口水，咳嗽了两声。“你是谁？“
  少女努努嘴，“你再喝口水吧，你出了很多血，太累了，不要说太多话”。
  浩依言又喝了口水。
  “我叫莲生。前两天进山采药草，昨夜看见这里有烟火，就来查探，没想到看见你伤在这里，我还照顾了你一夜呢。
  圣山真大，我跟着阿父来过几次，这次我自己出来的，就想看看猎赛什么样，没想到走了两天就看见你一个人，还伤得这么重。幸好我带着些药草，给你削去连着的肉，敷上了药也包扎了。“
  浩看着少女，心里除了感激还有讶异，一个看起来十二三岁的女娃儿，独身入山，还为他救治，少见。
  “你会医？我从来没见过你。”
  “你当然没见过我，因为我也没见过你，我不在族屋长大，也不是猎手的孩子。但是我烤了很香的烤肉。”
  浩闻言，果然有一股肉香。他伸长脖子看见他昨夜烧的火堆上架着肉条。
  “你需要吃东西，这只豹我不会剥皮，只好从腰上掏出肉来烤了。”莲生有点抱歉，浪费了一张好兽皮。这么大的兽皮拿来做床褥是顶舒服的。
  “我想吃肉。我饿了。”浩挣扎着坐起来，莲生取出烤得焦香的肉条，用蕉叶草捧着，撕掉过焦的部分，递给浩。肉很烫，莲生笨手笨脚地边哈气边变换手势。
  猎赛还没结束，猎到一大两小三只虎豹应当是很不错的成绩了，但是浩并不满足，他想快点好起来，多长力气，再捕到个把猛兽。
  莲生也抓过肉吃了起来，她的小筐里还有些浆果，分给了浩一些。
  “这豹子是你一个人打的吗？”
  “是，这洞里应该还有两只小豹子，我一会把它们拖出来。”
  “真的吗？可是你现在不要动，如果你确定它们已经死了，我帮你拖出来。”莲生放下肉，拿起浩的骨刀。
  “这是岩洞，很小很窄，不通透的，烟火熏了那么久，活不成的。可是你去拖它们也是不成，我自己来，那是我的猎物。”浩坐着不动，也不让少女动他的猎物。
  莲生乖乖地放下刀，等浩吃完食物喝过水，才扶他起身。浩走得很慢也很稳，他半弓着身体走进岩洞，不到一刻钟他就拖出了两只小虎豹。
  莲生第一次看见这么小的虎豹，心里有点难过，又钦佩猎人的本事。
  “你这么厉害，一次能打三只大豹子。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猎手了。可是……这些豹子真的好小，不知道断奶了没。”莲生看着小虎豹，，忍不住摸了摸它们紧闭的双眼，就在昨天这个时刻，它们还活着，身子还热，眼里还流光。
  “死了母豹，它们也不一定活得了，在这里，不是它死就是我亡。你没跟猎队出来过？”
  “没有。”
  “那你胆子不小。”
  莲生看着浩手起斧落，砍下三只豹子的脑袋，撕下豹皮，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看，有点颤抖。浩笑了，“你抖什么？”
  莲生有点羞涩，“我第一次看到这么活生生地剥皮……”
  “年祭的时候你没见杀祭品放血？”
  “我们家都站得比较远，我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过……”
  当农夫遇见猎人，不知是农夫羡慕猎人的英勇生猛，还是猎人羡慕农夫的能干恬适。也许猎人的野性已经令农夫倾心不已。
  莲生陪着浩，看他整理猎物，为他换药、找食物。
  第二天，莲生为浩又换了一次药。
  “你的伤口还在恢复，不能碰水，不要用力。你已经打到了很好的猎物，该回去休养了。”
  “还不是时候。我的伤口已经不出血了。还有药吗，可以留给我，我自己可以换药。”浩开始整理猎具，打磨石刀。
  莲生有点担忧，“你有这么重的猎物还能打什么？把这些扛回去就很不错了。“
  浩头也不抬，“没有抗不回猎物的猎手，我照顾不了你，你快回族里吧，你一个女娃儿，遇上一只小狐都打不过。“
  浩看着自己的猎具，挑出一把石刀递给莲生。“这把刀给你带着防身。你不要死在山里，等我回去了会去找你要刀的。”
  莲生有点犹豫，她还不想下山，但也不想和浩辩嘴，接过了刀。
  “这还有五包药，半天换一次。我不管你，你也不用管我。这刀我会还你的，猎赛结束我会带它去祭台，你可得活着找我取刀。”莲生抿紧嘴，神色认真。
  “你叫莲生，我记住了。”浩笑得很温柔。
  莲生收拾好东西走了，她回过头看看那个猎人，心中满是担忧，但她还想去山里再看看，猎人都是这样的吗。
  她转过山角，往深处继续走去。她忽然想到，这个猎人叫什么？她又如何能找到他？莲生慌张地奔回去，那洞穴旁哪里还有浩，只留下三头豹子的残躯，蚊蝇遍布。
  懊恼，居然没有记得他的名字，这一天两夜下来，竟然不曾问过他叫什么。
  浩早已带着三张虎豹皮继续行路了，年轻的身体如此强壮，受了重伤也不曾影响他的脚步。他走进潮湿的山谷，打算再捕一条巨蟒蛇。以他现在的体力和灵敏度，不太可能再打什么猛兽了，只有巨蟒或巨蜥才有可能，而蟒蛇皮是最好的兽皮袋，是族人看重的东西。
  下山谷之前，他吃的很饱，全身充满了力气，重新换好药，扎紧了伤口。清晨时分，浩进入山谷，虽然天气渐凉，但是阳光很好，此时是蟒蛇烦躁的时段，浩认为这种环境下最适合捕蟒。
  猎赛第九天下午，莲生终于回到了部落，回到了与母亲同住的棚屋，她放下行囊，好好收拾了下自己。
  入夜，她去找大旃檀。大旃檀坐在棚屋边的树下，独自观星。
  “阿父，我回来了。平安无事。”
  莲生坐在父亲身边，替他拢拢头上的散发。
  “你看到了什么？”大旃檀微微笑着，深深地看进女儿的眼睛。
  “女儿采到不少好药草，看了很多圣山的角落。当然也遇到了几个猎人，看见了死去的灵鸟、毛狐，还有豹子。当个猎人也许还不错。”
  大旃檀摸摸女儿的肩膀，上下打量。“幸亏你没事，独自进山有这一次就够啦！我和你阿姆不知多担心，田亩里那么多活计，你都扔下给我，我又担心又忙碌，你终于回来了。“
  莲生笑嘻嘻地向父亲撒娇，“你看我什么事也没有，明天我就和阿父去田亩里做事，以后我进山会跟你们说的。“
  莲生又说，“我怕你们不让我去，所以才悄悄进山的，我带着迷草，又极小心，什么事都没有。”
  大旃檀苦笑着，又怎么会说出接连请灵鸟寻找女儿行踪的事呢。
  父女两人密密斟地聊到深夜。
  猎赛将在今天正午时分结束，族长、祭司和长老们一早就到了，猎手们也送上了各种猎物，有些动物尸体摆放了许久，已然发出浓烈的腐味。
  苗和孩子们都在人群中焦急地等待着，高耳在圣山中为救三儿子被彘猪拱着摔伤，此刻也拄着棍靠在树边。高耳几父子前日便已归来，打了一只大彘猪和几只狐兔，拖回这些猎物颇费了不少气力。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长老们清点着猎物和猎手，根据各连管和协管的汇报，还有五十三位猎手没有归来。
  “总有胜利的猎手和失败的猎物，这一次我们的损失还是能够接受的。我们再等等，再过两个时辰，就请破风长老和素子长老各带五十猎手进山搜寻，能带回多少人便是多少。“时至正午，族长已在安排后续事宜。
  躁动的人群中，莲生已经放弃了，那个最厉害的猎手带着重伤继续捕猎，活下来的机会能有多少？她不想亲耳听见关于他的噩耗，静悄悄地走了。
  彩凰站在绵生长老身边，虽然不免有些担忧，但是她依然带着微笑，她对浩的能力充满信心，丝毫不怀疑他会满载而归，他只是需要些时间。长老们看着这个孕妇，流露出怜悯。
  午时已过去了将近一个时辰，猎物的比对清点即将结束，围观的族人也逐渐散去。烈日下，彩凰有些站不稳，脸色煞白，绵青长老担忧地带着女儿到树下歇息。彩凰笑着安慰母亲，“没事，我只是晒得有点晕，坐一会就好了。”
  人群中陡然发出一阵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