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维坦州位于唐海西部，比邻巴湖区，这里百年之前曾遍布大湖，草木茂盛，由于熊国开发过度，现在已经变作一片荒漠。沈渊驾车行过，但见路上满目疮痍，感慨万千，暗想沧海桑田也不过如此，对熊国恨意又加重几分。
  花玉颜似乎猜到他的心事，叹道：“小时候阿娘常对我说，埃维坦州是被鲜花围绕的芳香之城，无论季节如何更替，都永远有花儿盛开，美得像是不属于这个世界。我欢喜得紧，发誓一定要目睹那片花海，所以才会到这儿来，结果和你一样失望。唉，熊国已经把这里榨干啦！”
  沈渊若有所思，问道：“伯母见过鲜花盛开的埃维坦州，那她应该是熊国人？”
  花玉颜道：“不错，阿娘嫁过来龙国那年才十六岁，如今已年过半百。她年轻时贪玩得很，时常和朋友去参加域外牧民们的节日，留我由保姆照看。我四岁那年从楼梯上摔下来，差点丢了小命，爹爹把阿娘狠狠打了一顿，自此以后她就再也没有踏出家门半步，也难怪她不知道芳香之城如今已经是一片荒漠。”
  “在家相夫教子倒也不错。嗯，这样说来花兄多多少少是懂得些熊国话的了？”
  沈渊不奇怪花玉颜身世，反而问他懂不懂无关紧要的熊国话，换做别人，早已起疑。
  但花玉颜似乎觉得他问得很理所当然，没有察觉其中动机：“自然懂得，她无聊时以教我熊国话来消遣时间。”
  沈渊点了点头，默然不语。花玉颜奇道：“怎么啦，你说话呀？”侧脸望去，只见对方眸中满是惋惜。他吃了一惊，连忙安慰道：“不要紧的，沈渊临，这片土地咱们已经从熊国手上要回来了。埃维坦州一定会再度开满鲜花的！”
  沈渊苦笑道：“可惜你看不到了。”花玉颜道：“把沙漠变成绿洲固然需要时间，但我愿意等。三年、五年、十年，我会一直等下去。”
  沈渊道：“你等不到那一天的。”花玉颜哼道：“世上没有绝对的事，我不喜欢你说得那么肯定。”
  沈渊道：“我也不喜欢这样，但事实就是如此残酷。”
  他认定花玉颜是被霍泣玉利用，做了熊国内应，只待证据确凿，就要将花玉颜当场击毙，以保证计划顺利执行。虽然他认识花玉颜才不过短短十分钟，但要杀这样一个单纯的人，实在是难以下手。
  花玉颜撇过头去：“你说话越来越奇怪，不理你啦！”
  沈渊忽然问道：“花兄，你杀过人么？”
  花玉颜皱眉道：“我为啥要杀人？杀人可是犯法的。”
  沈渊道：“不杀人也难免犯法。”
  花玉颜十分不解，沈渊又道：“如果有人做了别国的间谍，出卖自己的国家，那罪孽可比杀人还要重。”
  花玉颜道：“我知道啦，你是问我遇到那样的人会不会杀他？”他恍然大悟，但还是会错了意。“不，即使是那样的人，我也……我也下不去手。”他说，“无论他犯了什么弥天大错，我都没有权力杀他。”
  沈渊没有解释，索性将错就错：“那人要杀你呢？”花玉颜笑道：“我会功夫，我不怕。”说罢拍了拍放在腿上的长剑。
  “功夫？功夫是这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它既不能填饱你的肚子，也不能让你受到尊重。”沈渊有些生气，“还有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人家有枪。嘭——你死了。懂么？”
  花玉颜摇了摇头。
  他果然不懂。
  “回家去吧，不要再做江湖梦了。”沈渊把车子停下，脸色很是阴沉，“你妈妈还在家等你。”
  “不，我不回去！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花玉颜憋红了脸，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赶自己走。
  “既然是逃出来的，那就更应该回去。”沈渊劝道，“人心险恶，我也是为你好。”
  花玉颜道：“这世界哪有那么坏，你不就很好吗？我不回去，你也不要赶我走。”
  沈渊作势要拔枪，恐吓道：“你当真不走？”
  “咱们不是朋友吗？”花玉颜双眸闪着泪光，语气里满是委屈。
  沈渊翻了翻白眼，没好气道：“正是因为我把你当成朋友，换做别人我才不管他的死活。”
  花玉颜道：“你错了，朋友不是这样当的。做朋友不是一昧地为对方赴汤蹈火、掏心挖肺，也不是为对方散尽千金、排忧解难。朋友之间，最重要的是理解啊！”
  这番见解如雷贯耳，沈渊听得呆了。他从未有过朋友，不懂与人相处之道，自然不懂这些。
  花玉颜咬着唇儿，央求道：“我不需要你为我作什么，只希望你能够理解我，尊重我的选择。”
  好，我不赶你走，到时候我亲手了结你便是。我尊重你的选择，你也别怪我无情无义。
  沈渊发动车子，继续上路。他不露声色，算是默许。花玉颜转悲为喜，抱着剑晏晏笑道：“沈渊临，你真好。”
  沈渊心中泛起一阵恶寒，撇过头去，不敢搭话。不知怎的，他忽然由身旁这人联想到谢逸凡来。
  那个替自己向恽家门徒磕了八十九个响头，却惨遭倒戈险些丢掉性命，还不愿与自己为敌的傻瓜。
  和花玉颜一样的傻瓜。
  原来“朋友”就是“理解”吗？
  我已经和卖国贼交了朋友，如果早点听到这番话，是不是也能和谢逸凡成为朋友？
  谢逸凡，你究竟是怎样的人呢？
  为了报搭一点小恩惠而甘心放下尊严当众下跪，能做到这种程度，若非幕天席地的世外高人，便是有着等夷之志的阴谋家。
  你弑师灭门，更像是后者。但你真的有所图谋，又怎会不爱惜自己性命？你不怕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吗？
  谢逸凡会不会是被冤枉的呢？
  这样一个想法涌上沈渊心头。
  他有些烦躁。
  作为司法政探员，我要做的只是执行任务，仅此而已。嫌疑人冤枉与否不是我该考虑的问题。
  但——
  如果……如果任务是错的呢？
  沈渊摇了摇头。
  我是司法机器。机器不需要感情，不需要判断对错，只需要完美执行任务就行。
  即使坚定了心中信念，可苦恼还是没有散去。
  “花玉颜……”
  “嗯？”
  “唉……”
  “花玉颜……”
  “嗯？”
  “你觉得自我和信念，哪个更重要？”
  “自我？信念？”
  “算了，你这么笨。问你也是白问。”
  “我才不笨！”花玉颜用大腿上的剑枕着手肘，托腮想了一会，悠悠说道，“小时候常听阿娘说起她故乡的花海，于是我暗暗发誓一定要亲眼瞧瞧那片花海。为了完成这个心愿，我拼命努力着，终于挣脱种种枷锁。可看到了现在的埃维坦州我才知道，信念并非那么重要，它只是一个念想罢了。”
  沈渊强调道：“信念是引导人类自我前行的本因。”
  花玉颜道：“那种东西，有固然好，破灭了也只是让人伤心一小会而已。相反，自我才是最重要的呀。我的老师说，人活着就是为了认清自我，所以我觉得信念应该是为自我服务的。”
  沈渊笑道：“你的见解倒也独特。”
  花玉颜又道：“域外民众多信回教，他们的《可兰经》里说：‘如果不是你，我不会创造天空。’那句话表达的意思是‘我自己就是规矩，是命运，是宇宙的本质，世界因我而存在。’他们怀着这种念想，即使是开垦域外的荒地和雪原也不觉得辛苦了。”
  沈渊道：“够啦，说跑题啦。”
  花玉颜道：“我嘴笨，不会说话。但是……我想表达的东西……你懂了么？”
  沈渊想了想，点头道：“我懂。”
  “好好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他又说，“活着当然比什么都重要。但活着又不是那么重要。”
  花玉颜满脸疑惑地看他。
  “要看为什么而活。”沈渊解释道，“有人为了自己而活，活得潇洒，活得自私。有人为了犯罪而活，双手沾满了罪孽，只为满足内心的变态欲望。”
  花玉颜不在乎他说的话更加跑题，问道：“那你呢？”
  “我为了正义而活。”
  这句话是发自内心的。
  在短短数分钟的交谈中，沈渊曾两次想要放过花玉颜，又有两次下定决心要杀他。现在萦绕在心头的疑惑终于散去，他回想起自己的使命，变得愈发坚定。
  即使谢逸凡和花玉颜是被冤枉、利用的又如何？为了龙国，牺牲两个人肯定是值得的。
  宁杀错，莫放过。只在乎结果，不计较手段和过程，这一直是司法政的信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