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红颜未老恩先断
作者:
剑雪1990 更新:2021-10-09 12:26 字数:7625
作为大汉帝国的权力中枢,未央宫内星罗棋布着四十余座恢弘壮丽、极尽奢华的殿宇。在这些鳞次栉比的殿宇中,有三座大殿最为壮观精美,建筑规格也最高,它们分别是前殿、宣室殿与椒房殿。其中前殿是新帝登基、百官朝会以及皇家婚丧等重大典礼的举行场所,是未央宫的正殿,占据着长安城最高地势,亦是整个帝国的核心。宣室殿是皇帝寝殿,亦是皇帝日常办公、召见近臣和举行廷议的场所,因此地位仅次于前殿。而椒房殿则是皇后寝殿,汉代皇后身份尊崇,因而椒房殿之瑰丽华美自然冠绝后宫。
椒房殿位于前殿之北,其殿墙均以花椒粉和泥涂抹,因此全殿色呈粉红,不仅温暖防寒,而且芳香袭人,具有驱虫之功效。此外,因花椒多籽,象征着“多子多福”,以喻皇后为皇室“开枝散叶”。椒房殿虽为后宫之殿,但殿前仍设有双阙,可见其规格之高。
当今椒房殿的主人即为刘彻的首任皇后陈娇。陈娇出身尊贵,其母刘嫖为窦太皇太后之爱女、景帝刘启之长姊、今上刘彻之姑母,被封为“馆陶大长公主”,又被尊称为“窦太主”;其父陈午乃开国功臣陈婴之孙,袭封为“堂邑侯”。
刘启初立皇长子刘荣为太子时,刘嫖为了日后之富贵,决心与太子之母栗姬结盟,提出将女儿许配给刘荣。不想栗姬目光短浅,因刘嫖时常向刘启进献美女,故对其心怀忌恨,断然拒绝了刘嫖之联姻。刘嫖大怒,遂转与刘彻之母王娡结盟,定下了陈娇与刘彻的亲事。后来刘嫖与王娡联手参与太子之位的角逐,经过数年之博弈,最终帮助刘彻战胜了刘荣、梁王刘武等竞争对手,成功登上帝位。虽然刘彻能够当上皇帝,其决定性因素是刘启的偏爱与择优选择,但不可否认,刘嫖与王娡在整个过程中确实起到了重要作用。
刘彻登基后,陈娇旋即被立为皇后。但陈娇自小恃宠而骄,性格蛮横刚烈,刘彻素所不喜。加之她多年以来一直无法生育,又悍妒异常,倚仗其母拥立之功,时常无理取闹,故逐渐失去了刘彻的宠爱。及至卫子夫得宠,刘彻常常数月不入椒房殿一步,陈娇心中更是怨毒不已,经常打骂宫女内侍,将偌大一个椒房殿弄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某日,窦太主刘嫖入长乐宫觐见皇太后,告退后顺道往未央宫来探望女儿。此行她本想好好劝慰爱女一番,令她放宽心怀,细细调理身子,争取替皇帝生出一男半女,不想还未行至椒房殿正门,便远远听到了爱女摔打器物和辱骂宫女的声音。刘嫖心下不禁又怜又怒,对恭迎而出的内侍皱眉道:“又是谁惹皇后不高兴了?为何如此怒气冲冲?”
那内侍低头回道:“禀窦太主,小的在殿外当值,具体情况不太清楚,许是宫女们侍候不周也未可知。”刘嫖冷哼道:“一问三不知,成天就知道推卸责任,要你们这些废物有何用?”那内侍被训得哑口无言,只能唯唯诺诺地在前引路。
刘嫖一进入椒房殿正室,便看到满地散落着各式各样的宝器:谷纹玉璧,彩绘龙虎纹陶壶,彩绘描金鸟兽云气纹玉枕……无论御赐与否,皆被摔得支离破碎,一片狼藉。刘嫖惊呼道:“这又是怎么了!我的儿!又是谁惹你动气了?”
陈娇余怒未消,兀自坐在铺着白象牙簟和绿熊席的玉床上哭泣,见到母亲来了也不说话,只是眼泪淌得更急了。看到侍立在床下噤若寒蝉的宫女们,刘嫖怒道:“一群废物,都杵在这里作甚?还不赶快去收拾?”众宫女这才回过神来,开始手忙脚乱地清理满地的碎片。
待屋内收拾干净后,刘嫖拂袖屏退了众人,又问道:“我的儿,你倒是说话呀!谁欺负你了?有什么委屈尽管和娘说,娘定会替你做主!”陈娇哭道:“还有谁能欺负我,自然是刘彻和卫子夫那贱人了!现在连宫女们都开始在我背后乱嚼舌根了!”
刘嫖忙道:“住口!圣上之名讳也敢乱叫!不是娘说你,你近来也越来越放肆了!”陈娇冷哼道:“什么圣上,不过是忘恩负义的薄幸之徒!他也不想想,当年是如何登上帝位的?如今翅膀硬了,便开始过河拆桥了,我看他最近愈发连母亲都不放在眼里了。”
刘嫖叹道:“哎呦我的娇儿,你可别再如此任性了!这种大逆不道之语也别再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自你外祖母走后,还有谁真正心疼咱们母女?圣上的手段你也看到了,连窦婴和田蚡都被他收拾了。你娘又受到窦婴之案的牵连,如今地位亦是一落千丈,人家哪里还会念着你的什么拥立之功?你再不争气点,恐怕这后位都要保不住了!”
陈娇不以为然道:“他敢?那卫子夫不过是一介贱婢,也就只会生生孩子罢了,难道还能爬到我这金枝玉叶的正宫皇后头上?”刘嫖哀叹道:“人家只会生孩子就够了,须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先帝的薄皇后究竟为何被废,你难道不知?唉,那贱人都生了三个了,而你的肚子为何十年竟无一丝动静?要不要再找找其它偏方?”
陈娇忿然道:“又提这事!他现在一年都不来椒房殿一趟,女儿能怀上才怪呢!偏方偏方!这些年什么偏方没试过?花了数千万不止,受尽了无数委屈,又有何用?我看我的身子根本就没问题!要怪也只能怪他!”
刘嫖摇头道:“我的儿,这些年你所受之委屈,娘又岂能不知呢?这一切都是命啊!怪只怪你父亲没出息,你那两个兄弟更是不争气的废材,但凡咱们家出几个窦婴那样的人才,就算你一生无所出又如何,他又怎敢不敬你三分?可你现在这个样子……”陈娇冷笑道:“是啊,自己家人不争气,自己肚子也不争气,又骄横跋扈不识大体,活该我被废是不是?”刘嫖忙道:“你这是什么话?娘又不是这个意思!娘只是告诉你,今时不同往日了,咱们母女没了靠山,再不能像过去那样随心任性了,只有步步为营,处处小心谨慎,方能长保富贵啊!”
陈娇又冷笑道:“哼哼,好一个步步为营,母亲也知道告诫女儿处处小心谨慎?那你告诉我外面那个董偃是谁?为什么父亲尚在,宫里宫外却处处流传着关于此人的闲言碎语?他哪次与我吵架时没有以此为挟?”刘嫖尴尬道:“这些闲言碎语你就莫管了,娘自会处理好的,绝对不会陷你于难堪之地。你如今最要紧之事便是好好调理身子,保持平和愉悦的心态,切不可任性撒娇。对圣上要谦恭有礼,悉心服侍,争取早日诞下皇子。”陈娇道:“这些我都知道。希望母亲平时亦要小心谨慎,切莫授人以柄。”刘嫖摇头叹道:“你这孩子……”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一名贴身宫女的通报声:“启禀皇后,那位楚太医又来了,现在偏殿等候求见。”陈娇闻言欣然道:“知道了!”转对刘嫖道:“母亲若无它事便回去吧,有太医来替女儿诊治了。”刘嫖道:“好,那你好好休养,记得听太医的话。”
陈娇将刘嫖送出椒房殿,临别前刘嫖又叮嘱道:“回去吧,好好保重身子!娘刚才所言你一定要时刻谨记在心啊!”陈娇不悦道:“知道了知道了!母亲几时也变得如此胆小啰嗦了?”刘嫖叹道:“唉,做父母的胆小啰嗦,还不都是为了儿女好吗?可做儿女的又有几人能真正体会父母的良苦用心呢?”陈娇闻言无语,突然觉得母亲今日竟老了许多。
刘嫖走后,陈娇返回殿内,对那名宫女道:“你去把楚大师请过来吧。”那宫女嗫嚅道:“皇后……您这又是何苦呢?若是消息泄露,后果不堪设想啊……”陈娇怒道:“住口!你跟了我十几年,应当知道我的性情,这一切都是他们逼我的!事已至此,我早已没有了退路!还不快去!”“诺!”那宫女知道苦劝无用,只能无奈领命而去……
宣室殿内,刘彻正与赵凌云、主父偃、卫青、韩嫣等近臣商议今后对匈奴的策略,突然有一名御前内侍在殿外求见,说有要事上奏。刘彻闻言心内微惊,连忙将其召入后殿密谈。约莫谈了半个时辰,刘彻方才屏退那名内侍,转对赵凌云等人怒道:“朕方才接到密奏,说发现有人在椒房殿内施妇人媚道,行巫蛊之事,简直岂有此理!以皇后之尊,竟犯下如此秽乱宫廷、诅咒君上之重罪,朕必穷治严惩!”
赵凌云闻言大惊,抬头望向刘彻,但见其眼中流露出一股凌厉狠辣之杀气,心中不禁一凛,知道刘彻已经下定决心要废黜陈皇后了。虽然自窦婴、田蚡等外戚相继倒台,窦太主和堂邑侯势力大减之后,陈娇背后的支持力量几乎已被清除干净,再加上多年无子,废后已是指日可待,但赵凌云没想到她竟会以如此决绝惨烈的方式结束这场不幸的婚姻。又想到刘彻自幼与她一同长大,由姊弟而至夫妻,本该恩爱异常才是,民间甚至流传着一个“金屋藏娇”的动人传奇——今上小时候,长公主曾经问他是否愿意娶陈娇为妻,今上答道:“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此等姻缘可谓是天作之合,令人艳羡。没想到岁月无情,二十年之深情抵不过日复一日的猜疑妒忌和无休无尽的怨怼争吵,自古君王更多是无情薄幸,说翻脸便翻脸,丝毫不念旧恩旧情,想来不禁令人无限唏嘘叹惋。
不单是赵凌云,其他人亦是惊诧不已。所有人都知道,在汉宫中施行媚道和巫蛊意味着什么,这是任何一位皇帝都无法容忍的不赦之罪,更遑论是刘彻了。究竟是谁如此大胆疯狂,竟敢在椒房殿行此大逆无道之事?还是说有人栽赃陷害?但又是谁有此胆量,竟敢栽赃陷害皇后?
韩嫣率先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劝道:“陛下请先息怒。此事关乎皇室体面,臣以为不宜兴师动众,而应当暗中遣人细细侦查。”卫青亦躬身奏道:“臣认为此事或有蹊跷。皇后虽然失宠,但毕竟是皇族贵胄,不可能如此不识大体,胆敢纵容宫人行此悖乱之事,其中或有隐情也未可知,应当细细……”他话未说完,刘彻便断然拂袖怒道:“你们不懂!有什么隐情?朕太了解皇后了,恃宠而骄,蛮横跋扈,行事疯疯癫癫,素来无所顾忌,朕看天下就没有她不敢做的事!大汉立国七十年来,未央宫中还未曾出现过媚道巫蛊!除了她之外,谁还有如此大的胆量?哼,朕本想顾念旧情,再容她几年,没想到她竟如此丧心病狂!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既然如此,就莫怪朕翻脸无情了!朕意已决,彻查此事,你们休要再劝!”
话已至此,众人便不敢再劝了。主父偃沉吟良久后奏道:“此事涉及皇室尊严,性质极其恶劣,自当严惩,否则宫闱秩序将不复存在。陛下既已决心彻查到底,就必须要挑选一位忠心耿耿、不畏强权、心志坚定并且手段狠辣的酷吏全权审理此案。”刘彻点头道:“朕也是这个意思。谁都不喜欢酷吏,但有些事情必须交给酷吏去做,朕亦无可奈何。朕观察很久了,侍御史张汤刚正不阿,不附权贵,执法之严苛颇有当年‘苍鹰’之风,就让张汤去彻查此案吧。”
众人听闻要让张汤去彻查此案,都知道刘彻这次是下决心要让陈皇后倒台了。所谓“苍鹰”就是景帝时期著名的酷吏郅都,当年他以执法严苛闻名,从不畏避皇亲权贵,凡违法犯禁者,无论地位高低,一律依法严惩。当时皇亲勋贵见到他,人人侧目而视,称其为“苍鹰”。景帝前元七年,废太子刘荣,封其为临江王。两年后,刘荣因扩建宫室侵占宗庙而获罪,被召至长安问罪,当时审理此案的正是中尉郅都。大凡酷吏都有一个共性,即只效忠皇帝一人,只以皇帝的意志为行事准则,因而才有胆魄和能力以铁血手段整治那些皇亲国戚。当时刘启为了巩固新太子刘彻的地位,已有铲除废太子刘荣之狠心,因此才命郅都全权审理刘荣。郅都在刘启的授意下,对刘荣严刑讯问,百般折磨,刘荣要求上书刘启鸣冤,郅都却不给他书写工具。窦婴原来是刘荣的太傅,因此便偷偷派人给刘荣送去了书写工具,刘荣不堪折辱,在写完上书之后便即自杀。郅都为了执行刘启的意志,连皇长子都不假辞色,反而用重刑折磨之,致其自杀身亡,酷吏之狠绝由此可见一斑。刘荣死后,窦太后悲愤异常,严厉质问刘启,刘启无奈之下只能罢免郅都,将其调到雁门郡去做太守。但窦太后却一直对郅都怀恨在心,多年之后终于找到一个机会将其杀害。所以,酷吏郅都等于是刘启的忠实打手,后来又替刘启背了黑锅,最终又因此赔上了性命,酷吏之忠心亦由此可见一斑。
张汤则是郅都之后又一位著名酷吏。张汤之父曾任长安丞,或许是家学渊源,张汤仿佛天生就对审案断案情有独钟。据说他在幼年时曾经独自在家审判一只偷肉的老鼠,从搜寻罪证到立案传讯,从审问定罪到结案处决,各个环节有条不紊,老练娴熟。他的父亲看到他审问老鼠的文书,犹如办案多年的老狱吏写的一样,不由惊为天人,从此对其重点培养,让他子承父职。周阳侯田胜是田蚡之弟,与张汤交情很深,便将他引荐给田蚡,田蚡征召他为丞相长史,后来又推荐他担任御史大夫张欧手下的侍御史。刘彻见了张汤之后,对其办案才能极为欣赏,立刻将其引为心腹羽翼,令他得以大展拳脚。这回刘彻又命他彻查皇后巫蛊之案,他深知这是自己遇到的一个绝佳机遇,因此竭尽平生所学穷治此案,争取借此一役平步青云,实现自己从小的理想与抱负。
在张汤等人事无巨细的追查之下,陈皇后的巫蛊一案很快便被彻底查清。事情的原委大抵如下:陈娇由于长期无子,四处求医问药,因此找到了一位名唤楚服的女巫。楚服精通各种旁门左道,自称有媚术能令刘彻回心转意,重新宠幸陈娇。陈娇信以为真,昼夜与楚服施行邪媚之术,服药双修,居然渐有苟且之事。楚服经常秘密出入椒房殿,身着男子衣冠巾帻,与陈娇同寝淫乱,竟至如同夫妇一般。再到后来,陈娇眼见刘彻对卫子夫日渐恩宠,回心转意已是无望,自己身后势力日趋衰微,宫内流传着各种风言风语,废后已是指日可待,不免愈加忿恨怨毒。再加上楚服日夜在枕边煽风点火,陈娇便越陷越深,最后竟与楚服合谋实行祠祭祝诅等巫蛊之术,具体手段是在椒房殿内密建神祠,献祭邪神以诅咒刘彻早死。事发之后,在张汤的穷追彻查、刑讯逼供之下,所有涉案人员皆供认不讳,陈娇亦然,并声称其作案动机是欲诅咒刘彻早崩,由于刘彻无子,她仍可以皇后之尊在宗室中挑选继任者,从而成为皇太后,继续安享富贵荣华。
张汤把调查结果上奏之后,满朝文武一片哗然,如此恶劣的宫闱丑闻在汉朝历史上可谓绝无仅有,刘彻当场雷霆震怒,下令严惩不贷。元光五年七月乙巳日,以大逆无道之罪将楚服枭首于闹市,诛杀涉案人员三百余人,并于同日使有司至椒房殿废黜陈娇的皇后之位,策曰:“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玺绶,罢退居长门宫。”
长门宫位于长安城东南之霸陵县,毗邻汉文帝之霸陵,本是窦太主刘嫖的私人园林长门园。当年刘嫖的情夫董偃为了防止刘彻追究他们的苟且之事,听从了好友爰叔的建议,劝刘嫖将长门园献给刘彻,以作为刘彻前往霸陵祭祀文帝时的行宫,刘彻非常满意,将其改名为长门宫,并从此默许了二人的畸恋。如今刘彻将长门宫作为废后陈娇的居所,就相当于将她赶回娘家,同时也给窦太主母女下了一个非常严厉的警告,告诫她们从此最好安分守己,否则下次便没这么仁慈了。在陈娇之前,汉朝历代废后仍旧居于长安冷宫之中,她是第一位被赶出长安城的废后,可见其罪行之严重。
或许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废后陈娇一行人在离开未央宫的途中,恰好便遇上了正在陪卫长公主玩耍的卫子夫和赵婉清。赵婉清一见到陈娇,立刻冲上前去将卫长公主抱在怀内,一脸戒备地望向陈娇等人。陈娇摇头冷笑道:“哼,多此一举!”卫子夫连忙上向陈娇行了一礼,又转身道:“婉清不得无礼,还不快向皇后谢罪?”陈娇笑道:“不敢不敢!我一介民女,又怎敢消受卫夫人如此大礼呀?哎呦不对,也许应该称呼卫皇后才是,民女真是该死!求皇后恕罪啊!”
赵婉清高声道:“卫夫人便是卫夫人,您如此僭越地乱喊乱叫,究竟有何居心?”陈娇斜睨着赵婉清,怒道:“放肆!这里没你插话的份!我就算再如何落魄,身上也永远留着皇族之血,也永远比某些贱婢高贵!”赵婉清涵养再好也忍不住了,反唇相讥道:“呵呵,您还知道自己身上流着皇族之血呀?不错,您的血统确实比楚服那个贱婢高贵!”卫子夫怒道:“婉清住口!还不带长公主下去!”转而又恭恭敬敬地对陈娇说道:“婉清天真烂漫,口无遮拦,若有冲撞得罪之处,子夫代其赔礼,还祈皇后恕罪。”
陈娇冷然道:“收起你那张虚伪低贱的奴婢嘴脸!我第一次看见你这张下贱的狐媚脸时,恨不得将它撕烂了方解我心头之恨。不过很奇怪,今日看到你依旧如此谦恭卑微的姿态,我心中突然不恨了,我突然觉得你非常可怜!是的,无论你的谦卑是不是伪装出来的,我都觉得你非常可怜!我太了解我们这位圣上了,也许他现在确实深爱着你,但你也别得意,我保证,你的下场也不会比我好多少!”说着回头眺望着远方的椒房殿,叹道:“人真的很奇怪,当时争得头破血流,不惜用性命去维护这座椒房殿,而一旦离开了,却突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椒房殿确实尊贵之极,但也危险之极,在这里居住过的人,有可能走向东宫,一辈子安享无上尊荣,但也有可能摔得很惨,甚至死无葬身之地。不久之后,这座椒房殿就属于你了。呵呵,我希望你能住久一点,可别像我一样摔得如此惨。”
卫子夫恭声道:“多谢皇后的金玉良言,子夫会铭记在心。不过说来您可能不信,子夫自进宫以来,一直无心争抢,也从未在意能否住进椒房殿,子夫只希望能与自己所爱之人相守到老,并用自己的努力保护自己所爱的亲人们,使他们不再受苦,从此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
陈娇冷笑道:“呵呵,卫子夫,如果你当真不是装的,我现在倒真佩服你的境界了。不过作为一个过来人,我还是得提醒你,你会住进椒房殿,也会给你的亲人们带来无尽的富贵荣华,但你绝对不要奢望能和刘彻相守到老!最后给你个忠告吧,在你的娘家人中挑选出一两个可造之材,将他们培养成国之栋梁,别让他们和我那两个哥哥一样混账,否则你会和我一样惨。不过千万要谨记,过犹不及,可别让卫氏成为下一个窦氏。哈哈,老娘今天是怎么了?居然在你这贱婢身上费了如此多唇舌!走了走了!祝你好运,后会无期!”
赵婉清望着陈娇那黯然而又洒脱的背影,突然觉得此人也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可恶了,不由轻声叹道:“也是一位可怜之人啊!”卫子夫点头道:“是啊,或许我们都是可怜之人……”其时夕阳西下,二人相对无语,并肩目送着陈娇渐行渐远,最终彻底湮没于未央宫西南门外的余晖之中……
至此,刘彻的首位皇后——陈娇终于退出了历史舞台,走入了浩瀚的史书之中。而“金屋藏娇”这段一度被百姓们津津乐道的传奇佳话,最终亦以悲剧收场,令人无限唏嘘。在这场悲剧之中,或许很多人会谴责刘彻薄情寡义、喜新厌旧、始乱终弃,但其实陈娇自身的性格缺陷才是这场悲剧的主要因素。试想一下,汉景帝的薄皇后自始至终安分守己,但仅仅由于多年无所出便惨遭废黜。而陈娇不仅无所出,还仗着对刘彻有恩,骄横跋扈,不识大体,在后宫恣意妄为,竟至与巫女秽乱后宫,合谋诅咒当朝天子,其大逆无道之罪行昭然若揭,最终也未遭诛杀,仅被废去后位,退居长门宫而已,并且原有俸禄保持不变。陈娇之母刘嫖亦未遭株连,继续安享荣华富贵,她在丈夫陈午在世之时便公然收养董偃作为情夫,此事在长安城中传得沸沸扬扬,可谓皇室之笑柄,但刘彻对此却保持了默许,并未深究姑母之罪行。从这方面来说,刘彻难道不算仁至义尽了吗?
当然,一场悲剧的形成是由各方面因素造成的,在复杂的历史中,不能简简单单地断定孰对孰错,从某种意义上说,身在局中的所有人尽皆有错。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正如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一样——归根结底,陈娇可能只是一个可怜的女人,或许她的种种所作所为,皆因深爱着自己的男人。而刘彻作为一名铁血帝王,天然便决定了他这一生将不断对不起他身边的一个个女人,不论是深爱着他的,抑或是他所深爱着的。红颜未老恩先断,无情最是帝王家,千载之下莫不如是。而对于千百年来挣扎深陷于九重禁宫之中的红颜们,其命运之无常无奈,又怎能不令人扼腕叹息呢?嗟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