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是非成败转头空
作者:
剑雪1990 更新:2021-10-09 12:26 字数:8018
大汉元光五年十二月晦日似是当年最寒冷的一日,这日京畿上空一直阴霾密布,愁云惨淡,即便到了巳牌时分亦难见一丝阳光。寒风如刀般肆虐,以大地为砧板,以万物为鱼肉,天地间一派萧条肃杀。
碰上如此恶劣的天气,照理人们都应该闭门不出才是,但此刻位于渭水北岸的渭城之中却是人潮汹涌,群情骚动。渭城一带是秦朝故都咸阳的遗址,在汉朝亦是数一数二的繁华城邑,人口不可谓不多。今日却不知发生了何等要事,竟惹得渭城半数以上百姓倾巢而出,尽数聚集在全城最为繁华的地段,里三层外三层,将整个东市围得水泄不通。
赵凌云望着眼前不断攒动的人流,皱眉向身旁的赵婉清说道:“市井小民最爱凑热闹,尤爱围观杀人,自古皆然。”赵婉清道:“杀人有什么好看?既血腥又恐怖。我看是多数人的从众心理在作祟,看到周围的人都跑过去看,自己便也要跑去瞧瞧,至于究竟发生了何事,恐怕倒有许多人不清楚。”
主父偃叹道:“此话固然有些道理,但也有相当多人喜欢围观杀人的,尤其是杀那些与己无关之人。而若是此人先前的地位比自己高、过得比自己好,那就兴致更高了,仿佛看到此人如今落得如此下场,心里便有一种病态的快感与平衡,此后街头巷尾亦平添了一段新鲜有趣的饭后谈资。”
赵凌云点头道:“师兄此言颇为精辟,值得深思。还有一些人可能独自不敢看杀人,但见到如此多人都跑去看,胆气便也壮了,也急欲一睹平生难得一见的血腥场面,以寻求一种畸形的心理刺激。”
一旁的卫青接口道:“不错,俗语有云‘法不责众’,譬如在闹市中突然出现了千两黄金无人认领,虽然不少人急欲取之,但由于众人畏惧严刑峻法,往往裹足不前。而此时若有一两名无赖冲上前去开个好头,底下的看客们可能便无所顾忌一拥而上了——反正多我一人不多,少我一人不少,如此多人犯事,之后若论责罚亦难轮到自己。更有甚者,若有一名人犯被判弃市,其中有人带头骂他‘罪大恶极’,朝他吐了口唾沫,之后人群中往往便会有许多好事者有样学样,争相朝那犯人吐唾沫。而有些跟着吐唾沫的人可能连这名人犯是谁都不知道,更遑论其是否‘罪大恶极’了。”
赵凌云闻言叹道:“仲卿此言听来令人伤情,在当今千千万万的汉朝人之中,这种愚昧的‘看客’想来不在少数,这种坏风气不知何时方能得以扭转。”
主父偃亦叹道:“若说由贫穷转为富贵倒还容易,想想大汉立国之初是怎样一副萧条破败之景,经过短短数十年的‘文景之治’便积累下如此雄厚的财力。然而与国力发展相比,人心风气的教化便困难多了,可能需要上百年甚至更多时间去完成。”众人闻言均点头称是,慨叹不已。
此时,走在前面开道的潘儒突然转头向众人低声道:“我说各位公子,别忘了我们是来做什么的,这还滔滔不绝纵论起天下的人心教化来了?虽说韩嫣的易容术颇高,但言多必失,可别露出什么破绽。”卫青忙道:“低调,低调……”赵凌云低声道:“前面有家客栈,往来消息较多,我们先挤进去打探打探情况再说。”
众人艰难地在人群中穿梭而过,好容易方才挤到客栈门口。客栈掌柜的看到众人进来,脸上顿时热情洋溢,笑道:“哎呦各位贵客,今日竟有如此闲情雅致莅临本店,着实是蓬荜生辉啊!里面请,里面请!”
赵婉清望着空空荡荡的客栈大厅,问道:“掌柜的,今日本店的生意为何如此差?我们刚才看到无数人争相朝东北方涌去,那里有何大事发生么?”
那掌柜的笑道:“看几位贵客的装束,应是远道而来的商旅吧?怪道觉得各位望着亲切,敢情都是生意人,同行一家亲嘛!幸会,幸会!”潘儒亦高声笑道:“哈哈,掌柜的好口才,当真是八面玲珑啊!”掌柜的摇头笑道:“谬赞谬赞,不敢不敢!”赵凌云拱手道:“掌柜的太客气了!我们初到贵地,人生地不熟的,正要在贵店盘桓叨扰两日,还祈掌柜的多多指教!”掌柜的回礼道:“好说,好说!正好此刻没什么客人,咱们坐下来慢慢聊。”
于是众人落座,掌柜的见这几位贵客气度不凡,想来定是财力雄厚的外地富商,遂亲自作陪。众人与之客套寒暄一番后,卫青又问道:“东北方究竟发生了何事?还要向掌柜的请教一二。”
掌柜的收起笑容,肃然道:“几位贵客当真不知?”主父偃摇头道:“只隐约听见似乎要杀什么人,余者当真不知。”赵凌云道:“看掌柜的神情凝重,是否有难言之隐?如此我等亦不便深询了。”掌柜的忙道:“没有,这倒没有!只是这件大事轰动一时,在下着实没想到诸位竟然未曾听闻。”
赵婉清道:“我们初来乍到,沿途倒是撞见许多百姓,本欲询问究竟发生了何事,但一来他们尽皆神色匆匆,恐一时未必能够探清其中原委;二来他们升斗小民能够知道多少秘辛,想来多半是人云亦云罢了。而贵店富丽堂皇,想必生意兴隆,消息灵通,故而进来详询一番,定能将此事打听得一清二楚。”
“说得也是,说得也是,嘿嘿……”掌柜的脸上泛起一丝傲然之色:“不瞒各位,你们今次还真是问对人了!他们市井小民能说清楚什么?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在下在京城中颇有些朋友,消息还算灵通,加上本店位于渭城闹市,每日往来之客极多,近来时常讨论此事,因此在下已将此事的内幕探查得八九不离十了。各位看着面善,将此事告知各位亦是无妨。”
潘儒急道:“究竟是何事如此神秘?快说快说,真是急死人了!”掌柜的傲然道:“这位贵客别急,此事说来可就话长了,且听在下一一道来。你道今日天气反常,为何半城百姓却尽皆涌向东市?因为今上有诏书,魏其侯窦婴矫先帝遗诏,罪当弃市,将于今日午时三刻在渭城东市行刑。”
众人闻言大惊,赵凌云问道:“听闻魏其侯乃窦太皇太后之侄,今上之表亲,做过丞相和大将军,身份尊贵无比,又岂会落到这般田地?”赵婉清也问道:“他既是窦氏贵戚,又为何要矫先帝遗诏呢?这不是自寻死路么?”
掌柜的叹道:“谁说不是呢?若当真贵幸无比,谁又会傻到去矫诏呢?这一切还不都是武安侯逼的么?”主父偃道:“武安侯,莫不是当今太后之弟田丞相?他又为何要逼窦婴矫诏?”
掌柜的道:“正是田丞相。要说起武安侯和魏其侯之间的恩恩怨怨,那真是由来已久,复杂异常,而这其中又牵扯到另一位至关重要的人物——灌夫。”赵凌云奇道:“哦?愿闻其详。”
于是掌柜的便将窦婴如何失势、田窦如何交恶、两人关系如何一步步恶化、灌夫如何替窦婴打抱不平、如何醉闹田蚡婚宴、如何遭受田蚡关押整治等情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众人。众人虽然早已对这段惊心动魄的斗争了然于胸,但今日听这掌柜的娓娓道出详细经过,依旧感到阵阵心寒,不得不慨叹权势斗争的残酷诡谲。
潘儒又问道:“那灌夫被捕之后又发生了何事?”掌柜的道:“灌夫被捕后,田丞相又派人彻查灌氏亲族鱼肉乡里的罪行,所有人都按律判为弃市。窦婴觉得是自己拖累了灌夫,出钱派人四处打点,并向田丞相求情,依旧无法救出灌夫。据说灌夫手中握有丞相的把柄,却不知是真是假,何况他已被丞相的心腹完全控制,就算有把柄也无处告发啊!窦婴也是仗义之人,明知营救灌夫是与丞相、太后作对,不但救不出灌夫,可能还要搭上自己性命,但他仍旧义无反顾,还说什么‘这侯爵是自我而得、自我而失,并无遗憾。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灌夫一个人去死,而我却独自苟活’,当真是够义气!大丈夫!令人佩服!他瞒着家人私自上书向今上求情,说灌夫头脑简单,并无恶心,仅仅是醉酒闹事,罪不至死。今上觉得窦婴言之有理,还赐食抚慰他,说此事定要秉公处理,应该召集文武百官到东宫去公开辩论。”赵婉清插言道:“今上似乎挺通情达理的,那么东宫辩论的结果如何呢?”
掌柜的冷笑道:“嘿嘿,你们想想,东宫是谁住的地方,到东宫去辩论,这事还能秉公处理么?据可靠消息说,那日东宫廷议时,窦婴首先力陈灌夫的冤屈,说灌夫为人重情重义,为国家立有赫赫战功,虽然任侠使气以致酗酒闹事,但罪不至死,而丞相却拿其它罪行诬陷他,将其秘密关押,滥用私刑,欲置其于死地。丞相则针锋相对,历数灌夫种种以下犯上、大逆不道之罪,还公布了颍川灌氏族人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的罪状。窦婴不服,又攻击丞相贪赃枉法、滥用职权、卖官鬻爵、广置田宅,并出示了种种证据。丞相无法抵赖,只好辩驳说,幸而天下太平,自己才得以成为陛下心腹,平日确实爱好声色犬马,收了些钱,置了些田宅,养了些女人,但这些都是小节上的错误。不像窦婴和灌夫,成天忙着招揽天下豪杰壮士,日夜商议谋划,腹诽心谤,仰天俯地,窥测于两宫之间,不知道他们到底要干什么。今上听到双方相互攻讦揭底,感到非常愤怒,遂叫百官讨论谁是谁非。御史大夫韩安国说,灌夫之父在七国之乱中牺牲,灌夫独闯敌阵,身被数十创,勇冠三军,立下赫赫功勋,如今若没有特别大罪,确实不应以醉酒闹事处死,窦婴说得对;但丞相说灌夫结交奸恶之徒,家人鱼肉百姓,横行颍川,侵凌宗室骨肉,这是所谓的‘枝大于本,胫大于股’,此亦言之有理,希望陛下亲自裁决。主爵都尉汲黯支持窦婴,内史郑当时起先支持窦婴,后来迫于压力又转而支持丞相,其他人都不敢再说话了。今上大怒,怒斥郑当时为反复无常之小人,真该杀掉。今上眼见廷议无果,遂起身离开,进入后殿侍奉太后用膳。太后早已通过心腹耳目探听到了廷议结果,亦是大怒,以绝食要挟今上,迫使今上下旨严惩灌夫和窦婴。今上无奈,只能命令御史彻查灌夫之罪行,结果查出有很多地方与窦婴所言并不相符,于是他们上书弹劾窦婴欺君,今上便将窦婴拘押在都司空监牢之中,窦、灌二人此役可谓是一败涂地。”
主父偃冷笑道:“一位赋闲失势的前任外戚,竟敢与当今权倾朝野、炙手可热的丞相国舅斗,何况对方背后还有一个太后,又岂能不一败涂地?”众人尽皆唏嘘不已。潘儒又问道:“那如何又扯上矫诏之事呢?”
掌柜的道:“这窦婴毕竟姓窦,虽然失势,但在朝中还是颇有人脉的。不知他后来是如何与外界通上消息的,反正某日他的一位侄子突然上书给今上,说先帝大行之前,曾经秘密赐予窦婴一道遗诏,据说遗诏上写着‘事有不便,以便宜论上’,这可不是一般的遗诏啊!窦婴之侄从窦婴府中取出这份遗诏,进宫呈给今上,请求以此诏赦免窦婴。今上大惊,连忙命人查对尚书署保管的档案,结果却发现尚书署档案内竟无此道遗诏的备份!这下可好了!立刻有人弹劾窦婴伪造先帝遗诏,罪当弃市,这回窦婴算是彻底完了。不久之后,灌夫全族被灭,窦婴得知消息后愤慨万分,患了风瘫之症,绝食欲死。后来,窦婴不知又从何处得知今上并不想杀他,于是又开始吃饭治病。再后来不知又出了何种状况,总之今上最终下诏,说窦婴矫诏无疑,罪当弃市,定于今日午时三刻在渭城执行,于是便有了你们方才看到的这番景象。”
众人听闻这等波诡云谲之奇事,尽皆相顾无言,仿佛惊诧不已。少时,赵凌云方露出惊佩之色,赞道:“没想到掌柜的消息竟如此灵通!身在渭城,却将宫闱秘辛掌握得一清二楚,就连东宫廷议的种种细节都描述得如此周到详尽,犹如亲见,当真令人五体投地啊!”其他人也纷纷出言附和,盛赞不已。
掌柜的尴尬道:“不敢不敢,惭愧惭愧!只是托了狐朋狗友的福以及生意之便罢了,呵呵。再说宫闱之事隐秘之极,变幻莫测,在下所知仅为十之一二,又岂敢称得上一清二楚?若果真一清二楚,恐怕在下亦要落得个与窦婴一样的下场了。”
众人客套了几句,潘儒又问道:“掌柜的刚才所说固然详尽,但在下仍有些许疑惑,还望掌柜的不吝赐教。首先,不知窦婴手中是否当真有先帝遗诏?若有,根据汉制,理应在宫中留有存档,为何在尚书署档案中却查不到?这真是奇哉怪也。还有,你们不觉得窦婴绝食之后发生的事情非常蹊跷吗?今上为什么又不想杀他了?他本来死志坚定,为什么得知今上态度之后又开始吃饭治病了?后来今上为何又反复无常,仍是下旨处死了窦婴?”
掌柜的面对众人好奇期盼的目光,低声道:“这个嘛,我们还是低调一些。刚才在下所言皆为既定事实,并无任何添油加醋之处,因此说说亦是无妨。至于这位贵客所问,在下亦是大惑不解,况且涉及到宫闱隐私,实在不敢妄加揣测,若被有司得知,只恐大祸临头呐!”
赵婉清急道:“哎呀,掌柜的你就别吊人胃口了!你老人家手眼通天,我可不相信你会大惑不解。”众人也都露出了一副急欲得知内幕的猎奇之色。
掌柜的摆手道:“少来少来!你们再如何软磨硬泡亦无济于事,不知道便是不知道。在下若知道,还会在这里做生意吗?在下奉劝各位也别太好奇了,天朝内部之博弈,我等平头百姓根本不懂。在下适才所言涉及许多宫闱秘事,外界本该无从知晓才是,为何如今却在街头巷尾传得沸沸扬扬?这些消息的来源在哪?平心而论,大家口耳相传的所谓内幕,恐怕是真是假也未可知。此事牵扯到帝国贵族最上层,背后的水实在是太深了,我等草民又何苦去一探到底呢?糊涂点好,糊涂点好啊!”
赵凌云闻言肃容道:“掌柜的言之有理!我等草民还是糊涂点好,知道太多反而不是什么好事。殊不知古往今来,有许多人便是死在‘好奇’二字上,在下受教了!”掌柜的赞道:“说得好!这位兄弟果然是明白人!”又向众人说道:“其实你们想凑凑热闹亦是无妨。眼看午时三刻便要到了,你们可以到东市去看看行刑的壮观场面。那里人山人海,想必也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你们也都可以随便听听,或许能得到你们想要的答案。不过外界众说纷纭,波诡云谲,真假莫测,真正可靠的,终究还是自己的心啊……”
卫青拱手赞道:“掌柜的真乃大隐隐于市的世外高人啊!佩服,佩服!”掌柜的急忙摆手道:“少来少来……在下就是一个俗人,大俗人!”赵凌云笑道:“俗人好,大家都是俗人。如此我们便也出去凑凑热闹?”众人齐声道:“去,去……”赵凌云问道:“那掌柜的与我们同去么?”掌柜的摇头道:“去个屁,杀人有什么好看的?成千上万人围着欣赏一位三朝元老人头落地时的凄凉落魄之景,是不是觉得挺壮观,挺刺激,挺过瘾的?唉……老夫上一次围观弃市还是在二十多年前啊,那时候就在长安城的街头闹市,晁错大人身着华贵朝服,被腰斩于上朝的路上啊,那时也如同今日一般人山人海啊……唉,去吧,去吧……”
午时三刻,渭城东市。“哎呦!”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魏其侯窦婴的人头终于落地!这场帝国上层惨烈异常的权力斗争,最终以窦婴、灌夫的彻底失败、田蚡的大获全胜而告终。
在围观的众多百姓中,固然有麻木不仁的,但更多的是喜欢评头论足、说三道四的无聊者。赵凌云等人心中黯然,默默收集着周围的蜚短流长——有人说窦婴早年时出将入相,显赫尊贵一时无两,而今却落魄凄惨,家破人亡,当真是世事无常,令人嗟叹。有人说窦婴仗着是皇亲国戚便无视法度,胆敢欺君矫诏,罪大恶极,死有余辜。有人说窦婴和灌夫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勾结豪强,欺压百姓,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有人说窦婴和灌夫不识时务,不知量力,都已赋闲失势还胆敢与当朝炙手可热的丞相和太后作对,简直愚蠢至极,活该身死人手、为天下笑。有人说先帝在位时似乎颇为倚重窦婴,或许窦婴当真手握遗诏也未可知。有人说遗诏确实有的,尚书署原来亦有存档,只是后来不知道被谁销毁了。有人说遗诏被谁销毁还不是一清二楚,谁欲置窦婴于死地?谁又能有这样的通天手段呢?有人说田丞相当真是手眼通天,权倾朝野,连尚书署的官吏都能买通。有人说田丞相背后有王太后的支持,有谁斗得过他们?谁得罪了他们,谁就得死啊!有人说今上本来是不想杀窦婴的,只是被丞相和太后胁迫了,不得已才杀了窦婴的。有人说今上也太软弱了,怎能受制于母后与权相而毫无主见呢?有人说今上其实是有苦衷的,本朝太后的权力实在是太大了,想想之前的吕太后和窦太后,看来现在轮到王太后了。外戚亦是如此,从之前的吕产、吕禄,到后来的窦婴,再到现在的田蚡,当真是风水轮流转啊……当然,也有少数人同情窦婴和灌夫的遭遇,认为他们是被冤枉的,是受到了奸臣的迫害,朝廷应该为他们平反。还有一部分人则盛赞窦、灌二人甚有英风侠气,义薄云天,不让古之游侠豪客,特别是窦婴,明知营救灌夫是九死一生,却仍义无反顾,说出“不令仲孺独死,婴独生”这样的豪言壮语,这等高风义气值得千古传颂……
听着四周铺天盖地而来的闲言碎语,赵凌云不禁叹道:“我今日方才领会到‘众口铄金’和‘三人成虎’这两个词的可怕力量!当真是人言可畏,也无怪乎以曾母之贤德也会相信自己的儿子确实杀人了。”赵婉清也叹道:“不错,若是之前完全不认识窦婴、田蚡和灌夫的人,听了今日这些蜚短流长,不知会怎样看待这三个人?”
潘儒道:“看来大多数人也都坚信尚书署的那份遗诏存档是被田蚡和太后销毁的。”卫青幽然道:“田蚡素来多行不义、劣迹斑斑,被百姓们骂几句也算是咎由自取。而魏其侯从当年反对窦太后传位于梁王开始,也算是为朝廷立下了赫赫功勋,身后本该受到百姓的尊敬,不想最终得到的却是众人的误解与唾骂,真不知他在天之灵会作何感想,可曾后悔?”
主父偃听闻卫青此言,肃然道:“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自当为国为民立下一番千秋功业,为此目的不惜赴汤蹈火、死不旋踵,又岂能在乎死后之虚名?若有朝一日我能立下如魏其侯那般的赫赫功业,为大汉做出应有之贡献,就算死后身败名裂,甚至受万人唾弃而遗臭万年,亦毫不后悔!”众人听闻此言,不禁肃然起敬,纷纷出言盛赞。
正在此时,远方突然传来一阵长吟:“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现……”这声音不知从何而来,慷慨激越却又饱含沧桑无奈,一遍又一遍地回荡在阴云密布的刑场上空,不绝如缕,仿佛在为窦婴与灌夫这对生死之交作最后的挽歌……
灌夫和窦婴死后,武安侯、国舅、丞相田蚡的眼中钉被彻底拔出,无人再敢与之作对,他在朝中的权势达到了顶峰。按理说,田蚡此时应当更加骄横无忌才是,但他却突然间变得患得患失起来,夜夜噩梦不断,灌夫那日在婚宴上所说之言日日萦绕在他耳边,令他既忧且惧,时刻担心自己与淮南王的密谋被泄露出去,害怕自己所犯的种种罪行被刘彻知悉。元光五年春三月,即窦婴死后两个多月,田蚡在府中饮酒作乐时忽得暴疾,当晚便即神志不清,口中胡言乱语不断,时而连声惊呼:“臣有罪!臣罪该万死!陛下恕罪……恕罪……”时而当众高喊:王孙,仲孺……是我害死了你们……我知错了……求求你们别再缠着我……”(注:窦婴字王孙,灌夫字仲孺。)
刘彻和王娡得知田蚡的病情之后,惊痛万分,关切异常,将宫内医术最高的几名御医尽数派往相府,日夜竭力诊治,然皆无济于事。最后有人推荐了民间一位极负盛名的“通神巫师”前来诊视,那巫师声称自己看见了窦婴和灌夫的鬼魂共同缠着丞相,要向丞相索命,此乃鬼界之事,自己学艺不精,已然无力回天。没过几日,田蚡便即在疯癫之中一命呜呼。
田蚡的死讯传到赵凌云府邸,赵凌云对赵婉清叹道:“田蚡生前贪得无厌,苦心孤诣追求无上的富贵权力,极尽权谋之术铲除异己,斗倒了窦婴和灌夫,看似赢得了一切,可惜最终却没命享受这一切,岂不是可笑可叹?”
赵婉清慨叹道:“都说人死灯灭,一切成空。不论你生前是成是败,是富是贫,是贵是贱,死后都不免归于一抔黄土,又有何差别?田蚡、窦婴和灌夫三人生前为了一点虚名微利争斗不休,互相拼至头破血流,可最终又得到了什么呢?生前的蝇营狗苟又有何用?到头来还不是为他人作了嫁衣裳?”
赵凌云望向窗外,问道:“若人死之后果真有灵,真不知道这三人的鬼魂相遇之后会相互说些什么?”赵婉清幽然道:“谁知道呢?我只知道这三人生前的恩怨情仇固然是纠缠不清,扑朔迷离,而他们死后这段公案也必定会被好事之人争论不休。至于这中间究竟孰对孰错,就只能留待千载之下的后人们空发牢骚了……但这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是非成败转头空啊……”
赵凌云拍案叹道:“好一个‘是非成败转头空’!此番人生感悟可谓至矣尽矣!然而人生在世,身不由己,这些道理说来容易,但真正完全勘破的又有几人呢?”如窦婴、田蚡之辈,也称得上是饱读圣贤之书的儒者了,他们难道便不明白这些道理么?可当他们一旦面对炙手可热的权势地位,深陷于你死我活的朋党之争时,亦难免被利益和仇恨蒙蔽双眼,从而至死不悟了。赵凌云想到这里,心中不禁一寒,自己也许现在能保持清醒的头脑,但若有朝一日深陷于帝国最高层的权势博弈之时,自己是否会无法自拔,成为下一个窦婴或田蚡呢?这或许只有不断作弄自己的上天知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