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意气由来排灌夫
作者:
剑雪1990 更新:2021-10-09 12:26 字数:11116
“九花玉露膏”不愧为汉宫秘制的疗伤圣药,仅仅过了一个时辰,阿翔便可以步履蹒跚地行走了,只是它所受之伤实在太重,一时仍无法上天飞行。数人一雕在苑内逡巡良久,寻得一处适宜养伤之处供阿翔休养,众人便回帐小憩。
回到御帐后,刘彻向众近臣问道:“眼看三日围猎之期即将结束,你们说说,该如何奖赏获胜的诸侯国?”韩嫣沉吟道:“赏赐金银略显俗套,赏赐郡县又怕诸侯王实力做大,从而威胁朝廷。其中的分寸该如何拿捏,倒还真需费些思量。”主父偃道:“依臣之见,不如只赏赐第一名若干郡县,而第二、三名可以赏赐一些宫中珍宝,或赐予其某些特权,例如蠲免几年朝贡之类的。”
刘彻斟酌一番,点头道:“虚实结合,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只是按照目前形势,淮南国极有可能夺魁,而齐国和江都国应该分列二、三名。自七国之乱后,齐地一分为六,各方势力一直犬牙交错,数十年来可谓乱成了一锅粥。朝廷一方面总在忙着其它要事,另一方面也确实鞭长莫及,有所顾忌,故一直未曾下定决心腾出手来彻底解决此事。自从瞷氏豪强坐大以来,齐国作为朝廷在东方最重要之藩辅,其实力一直稍嫌柔弱。老子有云:‘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齐国的实力也确该加强一些。而淮南国位于江淮膏腴之处,地大物博,被誉为‘鱼米之乡’,实力向来雄厚,若再赏赐其一二郡县,朕实在是不放心。”
卫青问道:“依陛下之见,是欲暗中操纵比赛了?”刘彻点头道:“不错,只是淮南国与齐国差距甚小,孰胜孰负仍未可知。依你们看,到底谁的赢面比较大?”主父偃道:“猎场如战场,形势可谓瞬息万变。高手对决中,一个极其偶然的因素都有可能左右最终结局。正如昨日,本来齐国稳操胜券,谁知淮南国半路却杀出一个刘陵来,数个时辰内便彻底扭转了形势。因此除非汉军暗中协助,否则实难预测结果。”
赵凌云道:“依臣之见,竟不必关心孰胜孰负。反正陛下事先也未曾宣布奖赏规则,索性便等结果出来之后再决定如何奖赏好了。”刘彻笑道:“呵呵,赵凌云,连你也学坏了!”
主父偃听闻赵凌云之言,连连点头,略有所思。少时,他突然抚掌大笑,高声道:“好主意!天时地利人和,今次陛下可谓掌握了极大的主动权,不若趁此机会对各诸侯国进行一次大洗牌。反正以狩猎奖赏为由,不妨对各诸侯国实行‘推恩’之策,如此既名正言顺,又可在皇恩浩荡的表象下不动声色地削弱诸侯的实力。”刘彻大奇道:“哦,推恩之策?愿闻其详。”
主父偃兴奋道:“有汉以来,诸侯问题一直是困扰朝廷的一大隐患。早在文帝时期,贾谊就曾详细阐述了削藩之重要性。后来晁错更主张以强硬手段大肆削弱诸侯势力,结果却逼得吴楚等国狗急跳墙。因此有人说,晁错是误国误君,削藩削藩,差点连江山都削没了。其实不然,晁错的初衷是好的,对朝廷亦是忠心耿耿,只是他太急功近利了,欲速则不达。老子有云:‘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去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予之’。臣以为,鉴于七国之乱的教训,我们应当转而采取怀柔之策,给削藩披上一件温情脉脉的外衣。历来诸侯王死后,只有其太子方能继承王位,而其他儿子则一无所有。而今陛下可以下诏,诸侯王死后,除了太子继承王位之外,允许以本国的若干郡县为封地,分封先王的其他儿子为侯。如此,一个诸侯王的所有儿子均可得到分封,从表面上看,是陛下对诸侯子弟的莫大恩宠,实质上则使一个大诸侯国变为若干个小诸侯国,大大削弱了各国的综合实力,使其无法对朝廷构成威胁。”
刘彻听罢,亦是兴奋异常,拍手赞道:“妙,妙,妙!好一个‘推恩’之策!主父先生果然是天纵奇才!‘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主父先生之谓乎?”主父偃躬身谢道:“陛下谬赞了!臣一介卑鄙腐儒,万万担不起如此称赞!”
赵凌云点头道:“师兄此计,极尽权谋,可谓老辣到极点。自古以来,刚则易折,暴力和霸道往往解决不了问题,七国之乱便是明证。正如一只青蛙骤然被扔进一口滚烫的油锅,不但不会被烫死,反而会瞬间爆发出惊人的潜能,一跃而起;而若将其置于温水之中,缓缓加热,它则会在舒适安逸的环境中逐渐丧失警惕,渐趋萎靡,最终被活活烫死。又如秦始皇的‘焚书坑儒’和陛下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二者都是为了统一天下的思想文化,但秦始皇一味使用激进暴力的手段,而陛下则采用柔和委婉的措施,所以秦始皇失败了,而陛下成功了。”众人纷纷点头称是,又就“推恩”之策探讨了良久,不觉已到了申末酉初时分。
随着一阵清越的鸣金之声,历时三日的围猎比赛正式结束。各参赛诸侯国纷纷收兵整队,将所得之猎物陈列在本国主帐之前,郎中令石建率领十余名郎官和二十余名诸侯国代表巡视各帐,依次对各国的战利品进行了详查清点。
不久,最终的排名揭晓了:淮南国以微弱优势夺魁,齐国紧随其后。胶东国后发制人,超越江都国名列第三。江都、赵、清河三国分列四、五、六名。酉时三刻整,苑内所有人马都聚集到御帐之前,等候刘彻的表彰和训示。刘彻看到眼前六军齐整,兵强马壮,旌旗拂天,剑戟如林,不禁豪气顿生,高声吟道:“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这首《大风歌》乃是汉高帝刘邦晚年衣锦还乡,与沛县的父老乡亲们喝酒之时有感而作,极尽君临四海、气吞山河之情。汉军众将士听到刘彻吟哦此歌,无不热血沸腾,一时间“汉军威武”之声响彻云霄。
一番简短的总结之后,刘彻公布了给予优胜各国的奖赏:赏赐淮南王刘安一柄纯金打造的几杖,准许其乘金根车、驾六马、备五时副车、置旄头云罕、乐舞六佾,又准许其今后可以不必定期进京朝觐天子,这是对诸侯王的最高规格礼遇,可谓是恩宠到了极致。又将济阳、济阴二郡中的三个县增封给齐国,赐予胶东王一柄高皇帝用过的宝剑和一件金缕玉衣。对于其他优胜者,按照名次分别赐予数量不等的珍宝。
诸王拜谢之后,刘彻又高声宣读了“推恩令”,允许诸侯王分封自己的儿子或兄弟为侯。此令以自愿为原则,由诸侯王将意欲分封的子弟及其相应的封地上报给朝廷,再由皇帝下诏正式赐封。分封的子弟由诸侯王随意指定,不必全部分封;对于不愿意分封的诸侯,朝廷不能强迫其分封;一般情况下,朝廷不得拒绝诸侯的分封请求。
此令一出,各诸侯王一片哗然。这些诸侯王个个风流好色,子嗣繁多,若多分几个儿子为侯,则自己的国土势必四分五裂。但这表面上又是“体恤”诸侯的“浩荡皇恩”,自然是要感激涕零地接受的。虽然分封与否的决定权在自己,但大多数诸侯肯定会分封,因为如果只有太子继承所有封地,万一太子身后无子,届时整个封国都要被朝廷收回,与其便宜朝廷,还不如便宜自己的其他儿子。若其他国家都分封了,而你却不分,意欲何为?皇帝和其他诸侯会如何想?你将皇帝的恩赐与颜面置于何地?看来只有分多分少的问题了。这可就苦了那些子嗣众多的诸侯王们了——譬如中山王刘胜,他听闻此令之后似乎脸都绿了。而胶西王刘端虽然无子,却比中山王还郁闷,因为中山王死后好歹中山国还是由他的儿子们继承,而他后继无人,封地只能乖乖地上交给朝廷。面对如此阴险的诡计,不少不安分的诸侯王早已在心里将刘彻痛骂了千百遍,却只能无奈地叩头谢恩。
此时,齐王刘次昌突然跪下叩头道:“陛下,臣庶竭驽钝,侥幸夺得第二名,却承蒙陛下隆恩浩荡,赏赐齐国如此多封地,实在是名不副实,受之有愧,且容易招人非议,说陛下有意偏袒齐国。因此,恳请陛下收回赏赐封地,转赐给夺魁的淮南国。”众人闻言,不禁大为惊异,这一向脸皮极厚的齐王为何突然变得谦逊礼让起来了?
刘彻闻言却摆手道:“齐王不必过谦,这是你应得的。朕一向论功行赏,不偏不倚,没人胆敢在背后乱嚼舌根。况且众所周知,淮南王的赏赐比你的高多了。君无戏言,就这么定下了。”
刘次昌又道:“既如此,臣就多谢陛下了!不过臣方才听闻陛下颁布的推恩令,觉得此举甚为英明仁厚,故臣斗胆恳请陛下,允许齐国开个先例,将刚才陛下所赐之三县分封给臣的弟弟刘照昌。”
刘彻笑道:“难得次昌如此明理,对兄弟如此友爱!好,朕准奏!虽然三个县分封给一个列侯稍嫌过多,但这是推恩令颁布后推行的首例,多封一些亦无妨,就当图个吉利罢。刘照昌接旨!”
刘照昌上前躬身行礼道:“臣在。”“诏命:以济阳、济阴二郡之三县分封刘照昌为列侯,以奉平县为治所,称‘奉平侯’。”刘照昌领旨谢恩。众人不禁相顾愕然,历来汉朝列侯的食邑大多只有一个县,而刘照昌却一次分封了三个大县,这哪里是“奉平侯”,简直可称得上“奉平王”了。不过各诸侯王眼馋之余,却也无话可说,谁叫自己不率先站出来力挺“推恩”的?要怪亦只能怪自己觉悟不高了。
这边刘照昌刚刚分封完,胶东王刘寄、常山王刘舜、河间王刘德等王亦纷纷下跪请求分封自己的子弟,刘彻则爽快地一一准奏。然而除了上述诸侯王积极请封之外,其他诸侯王却尽皆沉默不语,并无请封之意,场面一时间有些尴尬。刘彻见状,干咳一声道:“嗯,分封乃国之大事,关系重大,不可不慎重斟酌。各位叔伯兄弟请放心,此事完全自愿,且无时间限制,各位尽可回去慢慢考虑,待想清楚了再上奏不迟。”各诸侯王随即异口同声地高声应道:“陛下英明!”
至于汉军内部各位将领之间的比试则毫无悬念,众望所归、箭术超凡的“飞将军”李广自是力压众将,一举夺魁。只是李广面对丰厚的赏赐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此前一直担任边郡太守,虽然数十年来将匈奴拒于国门之外,挣得赫赫威名,但毕竟打的都是防御战,杀敌极为有限,一直够不上封侯标准。如今调入京城担任未央宫卫尉,连匈奴人的影子都见不着,封侯之愿更是遥遥无期了。如今虽然凭借高超箭术轻松夺魁,但在他看来却是大材小用,英雄无用武之地,因此心中倍觉凄凉寂寞。
分赏结束后,众人离开上林苑,各自返回住所。淮南国一行人回到驿馆后,雷被愤然道:“我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夺得了第一名,结果却只挣到一大串虚名,实打实便宜全被齐王占去了。早知如此,还不如放水得个第二。”
刘安显然也心情不好,闻言拂袖冷哼道:“住口,你懂个屁!若我们得了第二,人家就会说第一名赏赐封地了!呵呵,没想到圣上的手段如此高明!还好寡人的儿子不多。”他历来自视甚高,蠢蠢欲动,对刘彻这个黄毛小儿亦从未放在眼里,岂知刘彻今日一番连消带打,尽显老辣权谋之道,使他意兴阑珊,丝毫不觉夺魁之喜悦,因此撇下众人独自离开了。
刘迁看到一身戎装、英姿飒爽的刘陵,不由笑赞道:“陵妹平日里看上去温婉娇柔,没想到居然身怀绝技,那一手神箭可谓是百发百中啊!你瞒得为兄好苦!”刘陵却淡然道:“兄长过誉了,这并无值得夸耀之处,小打小闹罢了!连日驰骋,筋骨实在疲惫,我先下去梳洗休息了。”刘迁望着刘陵的背影,突然觉得自己这个妹妹变得越来越疏离陌生了,只能不住摇头叹息。
且说丞相田蚡的大婚之期越来越近了。根据王太后的旨意,当日朝中所有两千石以上的官员和皇亲国戚都要到丞相府邸恭贺捧场。此时窦婴、灌夫等人与田蚡之间的矛盾已日趋激烈,田蚡指使其党羽加快罗织灌氏家族在颍川郡横行霸道、作威作福的罪名,企图借打压地主豪强之名除掉灌夫,进而对付窦婴。但窦、灌二人岂能坐以待毙?他们亦时常在暗地里密谋商议,收集田蚡贪污受贿、卖官鬻爵、作威作福、仗势欺人之类的劣迹。由于田蚡本人实在太过嚣张跋扈,此等把柄自不难寻,窦婴等人很快便掌握了十余条证据。因为双方均有把柄在对方手中,不免投鼠忌器,一时间局面变得僵持起来。
某夜,灌夫在家一面酗酒,一面大骂田蚡,他平日里快意恩仇,任侠使气,既恨透了田蚡,又加上吃醉了酒,更是毫无顾忌,什么污言秽语都冒了出来。下人们早已习惯了主人这等疯样,每当他发疯之时便躲得远远的,以免惹祸上身。灌夫醉骂了一个时辰,不觉力尽,便倒在案上鼾声大作起来。睡到三更时分,只听得“嗖”的一声,一支羽箭穿破了灌夫卧室的窗子,从他的头上疾速掠过,直直插入屋内的木柱之中。
灌夫出身行伍,虽然处于醉梦之中,但反应依旧敏捷异常,羽箭甫一入屋便即醒转,拔出佩剑凝神戒备。他等待了片刻,不见有任何动静,方才走上前去拔出那支羽箭。点灯查看时,发现此箭乃汉军中最普通的羽箭,并无任何特殊之处,只有尾部绑着一条白帛,他连忙解下白帛,细细端详,只见上面写着三行小字:元光二年,天上人间,丞相与诸侯密谋。字迹甚为潦草,显然作者有意隐藏了笔迹。灌夫虽是一介武夫,但对这三行字的意思还是颇为明白的:元光二年,不就是前年么?天上人间,不就是长安城最大的歌舞坊么?丞相自然是田蚡了。咦!田蚡这直娘贼居然暗地里勾结诸侯!嘿嘿,这下老子可抓住你的把柄了,让你再嚣张!你再嚣张,老子就把这件事捅到圣上面前!勾结刘姓诸侯,嘿嘿,十个脑袋也不够你砍的!他头脑简单,又深恨田蚡,想到此节,不禁乐不可支,也不去深究这支箭是谁射的,用意究竟何在了,笑嘻嘻地宽衣上床,不久便又鼾声大作起来。
次日,窦婴来找灌夫,灌夫便把那张白帛给窦婴看了。窦婴看罢,脸色立变,忙问是从哪里来的。灌夫道:“管他娘哪里来的?有了这个,咱们还怕他姓田的干鸟!”窦婴怒道:“糊涂!怎知不是其他人别有用心,从中挑拨?”灌夫大声道:“挑拨个鸟?老子早就怀疑田蚡这狗贼勾结诸侯,如今证据确凿,当面对质,他还敢抵赖?”窦婴叹道:“唉,老夫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要谋定而后动。就凭一张莫名其妙的白帛,如何便是证据确凿了?他若矢口否认,别说勾结诸侯了,你告他谋反都没用,以他的权势,说不定还会反咬我们一口。如今之际,切莫打草惊蛇,我们就以这白帛为线索,顺藤摸瓜,搜集他与诸侯勾结的证据,待证据确凿,有十足的把握我们方能与之彻底摊牌。老夫今日就是来劝你的,收起你的臭脾气,咱们如今处于劣势,一定要韬光养晦,夹着尾巴做人,凡事能忍则忍,看他能嚣张到几时。”
“忍忍忍!”灌夫拍案而起,“你就知道忍!就是你一忍再忍,他才能步步紧逼,往死里整你!想当年大将军你平定七国之乱之时,他不就是你面前的一条狗?如今倒好,这条疯狗骑到咱们头上撒尿了,咱们连屁都不敢放一个。窝囊啊,这口鸟气说什么也咽不下去!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们还掐着他的死穴,大不了就鱼死网破吧,谁怕谁啊!”
听闻此言,窦婴想死的心都有了,怒道:“你给老夫闭嘴!你懂个屁!我看老夫迟早有一天要被你给害死!还鱼死网破,我看你还是先管好你的家人吧!再那样不知天高地厚,作威作福,老夫可保不住你们了!还有你,过两日去赴婚宴,你只管喝酒,一句话也别给老子多说!”
灌夫见窦婴动了真怒,连忙唯唯诺诺地赔笑道:“好好好,我知道错了!听你的,不就是忍么?我忍!他娘的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忍!婚宴那日我只喝酒,一句话也不说,就是他娘的骂我祖宗十八代,我也一句话不说!”窦婴叹道:“若果真如此,那真是老夫莫大的造化了。”
转眼便到了田蚡大婚之日,田府上下处处张灯结彩,花团锦簇,四方宾客齐聚,高朋满座,热闹非凡。婚宴在酉时三刻正式开始,由于与田蚡不和,赵凌云和主父偃父女不想提早前去凑热闹,因此申末时分方开始沐浴更衣,酉时一刻方带着贺礼出府。田府位于长安城北的“戚里”,与主父偃府邸相距不过数里,三人出门信步向东,穿过宣德、宏义两条商业街,转而折北,行得百步有余,恰巧在卫青府邸前遇到卫青、霍去病、公孙贺、卫君孺、陈掌、卫少儿六人,于是九人结伴同向田府进发。
少时,众人抵达田府正门。田蚡贵为丞相,财大气粗,且平日生活极尽豪奢,所修府邸自是恢宏华丽、气势磅礴。从街头望去,便可见朱墙连绵半里有余,墙内绣闼雕甍鳞次栉比,厅殿楼阁峥嵘轩峻,竟将大半条街都占去了。从正面望去,三间兽头大门洞开,门上悬着一幅巨型匾额,上书“敕造丞相府”五个小篆,匾额上挂有大红喜绸,门上贴有“喜”字剪纸。门前左右立着两个衣着华丽的唱门谒者,一看到赵凌云等人便拱手行礼,并高声唱道:“期门仆射赵凌云到贺!太中大夫、侍中卫青到贺!中大夫主父偃到贺!太仆公孙贺到贺!詹事陈掌到贺!”
赵凌云等人拱手回礼,进入正门。走得几步,又看见三间大门,居中门上匾额写着“田府”二字,门前立着亲自恭迎宾客的田蚡,他身穿大红色喜袍,一脸喜气洋洋,看到赵凌云等人,脸色略微一紧,随即便笑道:“承蒙几位贵客赏脸,鄙府真是蓬荜生辉啊!请,请!”“谢丞相!”众人谢罢进门,来到一片宽阔的广场,广场正中铺设一条足有三丈宽的大红绸,从门口沿着阶梯一路迤逦而上,直至相府正厅。阶梯两旁竖立着两排长竿,竿上高挂着百十只迎风摇曳的大红灯笼,在暮色的掩映下,宛如两条蜿蜒舞动的火龙。众人沿阶进入正厅,相府管家籍福笑呵呵地将他们引入登记贺礼的侧室,待呈上贺礼,又有两位容貌秀丽的侍女引领他们来到婚宴正席就座。
婚宴规模极大,分为四个礼厅,每个礼厅设有上百张双人席案,其中正厅宴请的是身份较高的王侯贵胄和文武百官,赵凌云等人亦在此厅落座。其时宾客未齐,宴席未开,但见厅上燕燕轻盈,莺莺娇软,笙箫并奏,钟鼓齐鸣,众人置身于轻歌曼舞之中,不觉心神飘然,直欲醉去。赵凌云心道:看这歌舞排练得倒也精致细腻,别出心裁,可见田蚡虽然骄奢淫逸,但还是颇有欣赏眼光的。
待到酉时三刻整,婚宴正式开始。数十名形态娇娆、衣裳华贵的绝色侍女捧着玉盘珍馐,迈着轻盈优雅的碎步,蜂蝶穿花般在各席之间往来服侍。田蚡向来财大气粗,一掷千金,这场婚宴自是花团锦簇,恨不得以水银为灯,以龙髓为食,其豪奢华贵之处难以尽述。
众人饮宴正酣之际,只见新郎田蚡端着酒壶和酒爵,笑吟吟地来到此厅向众嘉宾敬酒。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今夜的田丞相亦然,一身红黑相间的华贵礼服将其衬托得神采奕奕,眉眼间洋溢着浓烈的喜庆,平日略显阴鸷猥琐的神情荡然无存。田蚡环视众人,举爵高声道:“感谢诸位贵客屈尊莅临寒舍,实在是蓬荜生辉!能得诸位热情捧场,田某万分荣幸,故先满饮此爵,聊表谢意!诸位千万莫要拘束,尽管开怀畅饮,今夜务必不醉不归!”
“丞相大喜……”“丞相太客气了……”“哪里哪里,能亲临相府道贺,幸何如之……”众人纷纷起身举爵附和。按规矩,田蚡此时要一席一席挨次敬酒过去。由于田蚡贵为丞相,又是太后之弟,权势滔天,每当他敬某人酒时,那人大多诚惶诚恐,赶忙起身避席,俯身作揖行礼,大颂谀词,最后方才举爵一饮而尽,而田蚡通常只是礼貌性地微呷一口酒,那人便觉丞相很给自己面子了。
待敬到窦婴和灌夫一席时,田蚡脸上一直挂着的笑容顿时无影无踪,仅仅象征性地做了个敬酒的动作,神情倨傲异常。灌夫见状大怒,窦婴赶忙避席笑道:“多谢丞相!祝丞相新婚大喜,百年好合!”说完立刻满饮一爵。田蚡却一言不发,扬长而去,灌夫愤慨异常,当场便要发作,却被窦婴拦下。
田蚡敬完所有嘉宾后,嘉宾们便开始相互敬酒了。轮到窦婴敬酒之时,只有少数门生故吏避席回礼,其余故人大多只是敷衍了事,脸上多有淡漠嫌弃之色,与之前攀附自己时那种毕恭毕敬的神态固然不可同日而语,而较之他们面对田蚡时的阿谀奉承之态更有若云泥之别。至于其他与窦婴没有交情的官员们,就更懒得搭理他这个失势外戚了,他们大多冷漠地跪坐于席,勉强举爵回礼,有的仅仅抿了一口,有的甚至只做了个喝酒的动作便放下酒爵,转头继续与同伴说笑去了。窦婴深谙世态炎凉,面上波澜不惊,依旧若无其事、不卑不亢地挨个敬酒,丝毫不见厚此薄彼。
赵凌云望着窦婴那苍颜白发和萧索落寞的背影,以及他面对众多白眼时依旧淡然自若的神情,千情万绪不禁涌上心头,其中有对窦婴的敬佩、怜悯和惋惜,有对世事无常和人情淡薄的深切无奈,但更多的是对这位前辈的无限愧疚。他们为了“铲除奸相、巩固皇权”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挑拨激化了田、窦之间的矛盾,将一位德高望重、曾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的三朝老臣置于生死斗争的漩涡之中。自古以来,一个君临天下的王者和一个后世史官推崇备至的千古盛世,其背后都有成千上万具有名或无名的尸骨。赵凌云时常会拷问自己,如此“残酷”的“千秋功业”当真值得万人称颂么?
想到这里,赵凌云心内不觉生出一丝茫然与恐惧,在通往“大汉盛世”的阶梯下,埋葬着多少主动或被动的“殉道者”?在这众多“殉道者”中,又有多少人是我们这个族群中最优秀的精英?项羽、韩信、彭越、英布、贾谊、晁错、周亚夫、赵绾、王臧、窦婴……面对他们,难道自己不曾产生过“兔死狐悲”之感么?难道自己不会成为下一位“殉道者”么……
“赵将军,老夫敬你一爵!”纷繁思绪被窦婴诚恳的话语所打断,赵凌云浑身打了一个激灵,连忙避席躬身行礼:“不敢不敢!魏其侯屈尊敬酒,晚辈何德何能?先干为敬!”说罢举爵一饮而尽。“多谢将军赏脸!”窦婴大笑着走开了。赵凌云目送着窦婴落寞的背影,只能不住在心里默念:“对不起了,魏其侯……”
窦婴敬完酒回到席上,却发现灌夫早已不见了。原来灌夫之前看到田蚡敬酒时那目中无人的狂妄之态,胸中早就憋了一口气,后来又看到窦婴敬酒时被那群趋炎附势的无耻小人所欺辱,更是恨得咬牙切齿、怒火万丈。俗话说“江山易改,秉性难移”,面对奇耻大辱,灌夫早就把窦婴之前的谆谆告诫抛到了九霄云外,但见他拍案而起,举爵怒道:“呸!他娘的一群无耻鸟人!不识好歹!待老子去会一会他们,给大将军出口恶气!”
灌夫左手持爵,右手持壶,大摇大摆地在厅上“撒野”,看到谁便向谁敬酒,谁敢不喝,他就瞪着虎目怒骂道:“喝!喝!喝!他娘的,老子敬你是给你面子,老子当年平定七国之乱之时你还在喝奶呢!你喝是不喝?”众人见他凶神恶煞之态,身怕这疯子急眼了当真会“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均不与他一般见识,纷纷举爵狂饮。
于是灌夫逢人“逼酒”,一路下来倒是不漏一人,转眼便“逼”到了田蚡跟前:“丞相!老夫敬你一爵!若看得起老夫,就满饮此爵!”田蚡却端坐在席上,冷然说道:“抱歉!本相刚才喝多了,实在是不胜酒力!你还是去跟别人喝罢!”灌夫高声怒道:“鸟!你刚才敬一个人呡一口酒,还有脸说不胜酒力?别人来参加你的婚宴,那是给你面子,看你是丞相,才不劝你喝酒!你去大街上问问,有哪个新郎敬酒时只呡一口的?如今老夫反过来敬你,你却还推三阻四,是何道理?”
田蚡怒道:“放肆!你灌夫算个什么东西?就你这泼皮无赖,本相请你赴宴已经是给你天大面子了,你还敢来本相面前撒野?滚回去喝酒!”
面对田蚡的怒斥,灌夫竟转而嬉笑道:“嘿嘿,老夫确是卑鄙粗人,又怎敢与丞相这金枝玉叶相比?丞相是当今皇太后之弟,当今圣上之舅,身份尊贵无比,想来不屑同老夫一般见识。来来来,痛快点,满饮此爵!”
田蚡冷声喝道:“本相说过了,不胜酒力就是不胜酒力,实在是喝不下去了!”灌夫强压着万丈怒火,问道:“丞相当真不给老夫面子?这样,老夫喝三爵,丞相喝一爵,如何?”说着便干了一爵,大声道:“请丞相赏脸!”田蚡又冷哼了一声,并不饮酒。灌夫气得青筋暴起,但突然想起了窦婴之前的叮嘱,仍是斟了满满一爵,一饮而尽,又道:“老夫已经喝了两爵了,还请丞相赏脸!”田蚡依旧安然跪坐着,并无举爵之意。灌夫只好又喝了一爵,喝道:“丞相当真不给老夫面子么?好!丞相不喝,老夫就一爵一爵地喝下去,直到丞相赏脸为止!”说着又要斟酒。
田蚡皱眉无语,他实在是不想和这疯子纠缠下去,便只好举爵喝了一口酒,正眼瞧了瞧灌夫,说道:“看,本相喝了!比起满厅之人,你已得了天大的面子,还不快滚!”灌夫道:“这还差不多。”
敬完了田蚡,灌夫又来到了临汝侯灌贤的席位,接着“逼酒”。临汝侯灌贤是灌夫的族侄,此时和长乐宫卫尉程不识共坐一席,两人正在低头耳语,灌贤见到灌夫敬自己酒,也不避席,不耐烦地举起酒爵喝了一口,敷衍道:“好好好,喝!”说着又和程不识聊了起来,连正眼都没瞧灌夫。
灌夫方才在田蚡那里已积聚了满腔怒火无处发泄,此刻看到灌贤如此无礼,顿时厉声骂道:“他娘的!你灌贤是个什么鸟东西?不就靠着一个世袭的侯爵在那里耀武扬威?老子当年跟着你祖父平定七国之乱之时,你还在喝奶呢!你跟老子狂什么狂?你个灌家的败类!他娘的,你平日在背地里说三道四,把程不识将军贬得一文不值,你以为老子不知道?现在倒好!在程将军面前嘀嘀咕咕,装得和贱婢一样!哦,长辈敬你酒了,你个小畜生连正眼都不瞧老子一眼?程不识,这小畜生在背地里骂你呢,你还和他啰嗦个鸟!”
灌贤被灌夫骂得尴尬异常,呆若木鸡,而程不识气得脸都绿了,只是他为人忠厚,不愿多生事端。田蚡见状走来,揪着灌夫的衣领骂道:“你他娘的撒什么野!你一个赋闲在家的无赖算老几?在这里狂什么狂?程将军是长乐宫卫尉,与未央宫卫尉李广将军齐名,你当众侮辱程将军,又将你尊敬的李将军置于何地?”灌夫愈骂愈勇:“鸟!今日就算是斩头穿胸,老子都不在乎,还管什么程将军李将军!”
此时窦婴眼见灌夫的祸越闯越大,连忙赶上前来斡旋道:“丞相和各位大人恕罪!灌夫这臭脾气大家也都知道,酒喝多了就难免东拉西扯的,其实他的心地是善良的,并无恶意。老夫这就把他拖下去醒醒酒。”又转向灌夫怒道:“放肆!你个无赖,也不看看这是何地?堂堂相府岂容你撒野?还不快滚!”说着便要把灌夫拖出门。
眼看窦婴即将拖着灌夫离去,田蚡怒道:“各位大人都在现场,俱可作证!今夜之事,灌夫气焰实在嚣张,简直欺人太甚!连忠厚老实的程、李两位将军都敢侮辱!这都是老夫这个丞相失职,平日骄纵灌夫太过!如今本相要严惩灌夫,给程、李两位将军以及各位大人讨回个公道!来人!把灌夫押回来!”数名相府守卫高声应诺,冲上前去隔开窦婴和灌夫,将灌夫又拖回正厅。
相府总管籍福是个厚道人,不愿事情闹大以致无法收场,于是便站出来替灌夫谢罪:“丞相,这灌夫本就是个粗人,任侠使性,又吃醉了酒,难免口无遮拦到处撒泼。丞相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着何等的胸襟气度,又怎会和一条疯狗计较?”又转向灌夫道:“灌夫!你今日醉闹丞相婚宴,不仅侮辱了丞相,还侮辱了太后,本是杀头之罪!但丞相大人有大量,不跟你一般见识,还不赶快跪下向丞相磕头认错赔礼!”说着伸手按住灌夫的脖子,强往下压,欲令其低头认罪。
但此刻的灌夫已然怒令智昏,不仅强项如铁,绝不低头,反而高声骂道:“田蚡!你他娘的狂什么狂?你以前在魏其侯面前不过是一条狗,老子冲锋陷阵之时你蹲在哪?你如今狗仗人势,平日斗鸡走狗,居然爬到了丞相之位,简直是老天无眼!你当上丞相后,贪赃受贿,欺上瞒下,滥用私权,卖官鬻爵,铲除异己,欺压良民……一桩桩一件件,你以为无人知晓么……你他娘的还敢在老子面前狂……”
田蚡听闻此言,又惊又怒,连声大骂道:“放肆!你这疯狗胡说八道什么?来人!给本相绑起来,先押入相府居室!”灌夫眼见双方已然撕破了脸,事情再无转圜之余地了,不禁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又想起前几日收到的白帛,愈加气壮,当下再无顾忌,不如索性与这狗贼拼个你死我活,于是高声骂道:“田蚡!你这狗贼!被我抓住把柄,想杀人灭口么?你以为杀了我,就没人知道元光二年天上人间……”早有相府之人知道事情不妙,立刻抄起一盘汤水朝灌夫脸上盖去,堵住了灌夫之口。
田蚡听到“天上人间”四字,吓得几乎魂飞魄散,慌忙之下连声喝道:“拖下去,拖下去……”他显然惊怒恐慌到了极点,竟不顾众宾客在场,连忙亲自将灌夫押解至相府居室,对左右亲信吩咐道:“将灌夫绑起来,关入最隐蔽之处,不许他与外界有任何形式的联系!若本相发现有任何消息泄露出去,所有人立刻杖毙!”众人第一次听到如此狠毒的命令,无不凛然应诺。
囚禁了灌夫,田蚡又召来三位丞相长史,吩咐道:“昨日本相进宫,圣上有旨,要本相彻查灌氏一族在颍川郡鱼肉百姓、骄横不法的豪强恶行。你们分派各功曹的官吏前往颍川搜集相关证据,逮捕灌夫全家及涉案人员,务必彻查此案。再拟一道奏折,就说灌夫在太后亲自下旨筹办的婚宴上酗酒捣乱、醉骂宾客,本相认为此乃大不敬之罪,现已将其拘押于相府居室。本相即刻立案彻查此事,定要给太后和圣上一个完满的交代!”众长史高声应诺,立即退下分头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