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会挽雕弓如满月
作者:剑雪1990      更新:2021-10-09 12:26      字数:10164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这首五律名为《观猎》,乃是盛唐一位极富盛名的诗人、有“诗佛”之美称的王维所作。王维状元及第,官至尚书右丞,精通诗、书、画、乐,诗尤善于五律和五绝,与孟浩然并称“王孟”,乃盛唐山水田园诗派之宗师巨匠,其书画成就亦高,被后人推为南宗山水画之祖。宋代大文豪苏东坡曾经赞曰:“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王维晚年醉心于参禅,其诗大多恬淡清幽,宁静致远——例如“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等等,可谓动静结合,声色俱佳,空灵如画,禅机深邃,甚有陶、谢之遗风。但王维早期亦多有慷慨豪迈、壮阔雄浑的边塞军旅诗作,例如“出身仕汉羽林郎,初随骠骑战渔阳。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汉兵奋迅如霹雳,虏骑崩腾畏蒺藜”,“居延城外猎天骄,白草连天野火烧。暮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好射雕”等等,千载之下读来,依旧令人热血沸腾,无限神往。开头那首《观猎》,描摹的便是王维在渭城随军出猎时所见的豪壮景象,仅仅四十字,写来却是雄悍苍健,气象万千,使人读之犹如身临其境。
  王维身处之盛唐距离汉武帝时代已近千年,当年盛极一时的长乐、未央二宫早已化为断壁残垣,被更为恢宏雄伟的大明宫所取代,而当年渭水之畔那座豪奢到极致的上林苑,亦已随风而逝,无迹可寻了。然而当王维置身于那广袤无垠的猎场之中,耳畔充斥着鼓角争鸣和弓箭破空之声,眼前尽是矫健迅疾的苍鹰、踏雪无痕的骏马以及威风凛凛、豪气穿云的射雕手之时,他不可能不感到遥襟甫畅、逸兴遄飞,亦不可能不悠然神往、发古之幽情——千年以前的秦皇汉武,在自己脚下的这块土地上,究竟是如何亲率六军纵横驰骋、驱虎逐豹的?那两位被后世无数帝王奉为毕生目标的雄主,又是如何凭借这些虎狼之师逐鹿中原、席卷天下,决胜漠北、封狼居胥的?然而时如逝水,千古风流俱往矣,这些曾经惊天动地的人和事,亦只能化作煌煌史册中的寥寥几笔,永远尘封于历史深处的罅隙之中了……
  大汉元光四年十月初十日,上林苑,新年围猎的第三日。时值初冬拂晓,太阳还未升起,密林间湿气氤氲,层层浓雾弥漫在天地之间,笼罩于旷野之上,给这座平日喧闹奢华的猎苑平添了几分朦胧与静谧之美。营帐外时有阵阵朔风呼啸怒吼而过,吹拂飘荡着连绵不绝的旌旗羽旄,却吹不散那遮天蔽地的浓雾和侵骨透心的寒意。
  在苑内一汪方圆十余里的静湖之畔,倚剑独坐着一位汉军青年将领。那人身披玄色重甲,一头乌黑长发高高盘起,紧束于浅褐色的武弁之中,偶有凛冽寒风吹过,插于武弁之上的两支鹖尾羽在风中飘摇不已,似欲随风而去。但那人却始终面向湖心静坐,极目远眺着浩渺烟波和沉沉雾霭,竟如同石雕一般纹丝不动。隔着白雾远远望去,他的背影傲岸挺拔而又略显萧索,似欲与天地间的苍茫雾气融为一体,当真凄寥落寞到极点。
  这位青年将领正是赵凌云,他夜间素来觉少,昨夜又与赵婉清大吵了一场,且又碰上刘陵那等突如其来的变故,更觉愁绪满怀、睡意阑珊,寅时刚过便即醒转,因此独自踱步出帐,来到此处透气散心。
  “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赵兄竟效仿起屈原之遗世高洁,傲然独坐于湖畔尘外,当真是好兴致!”耳畔倏然响起笑赞之声,赵凌云不禁愕然回首,但见刘照昌悠然缓步而来,便苦笑着叹道:“如此黯然之态竟让公子撞见,当真是徒惹取笑了!”刘照昌笑道:“你不说我还未看破,不想平素悍勇无匹的赵将军竟也有如此小儿女之态!”“唉……”赵凌云站起身来,竟又幽幽地叹了口气,“此事说来就话长了。”刘照昌不禁皱眉敛容道:“大清早的,少叹几声气会死啊?这可不像你平日的作风。”赵凌云拔起凌云剑,勉强笑道:“此刻我正愁没人说话解闷,公子既来了,便陪我四处走走吧,这冬日的上林苑倒别有另一番景致。一别经年,我们也有许久未曾交心深谈过了……唉!”听闻赵凌云一连串反常的叹息声,刘照昌只能摇头无语。
  二人沿湖缓行,赵凌云将纠结于心里的种种苦恼尽数说与刘照昌知晓。刘照昌皱着眉细细听完,又想起昨夜那场突如其来的风波,不禁敛容问道:“你和我说实话,你与陵姑姑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一直以来,我们都觉得你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旁人看来亦是郎情妾意,可你却为了赵姑娘公然在朝堂上拒婚!你究竟在想什么?你扪心自问,自己真正喜欢的人到底是谁?本来感情之事旁人也不便过问,但昨夜之事……明眼人一看便知,不得不说你处理得拙劣之极。瞻前顾后,优柔寡断,只会让彼此间的误会愈来愈深,最终只能是所有人都受伤。陵姑姑自小性格外柔内刚,自尊心极强,而你的性子又是这般……唉,你俩再不坐下来好好说说心里话,我怕陵姑姑会想不开,甚至会做出什么偏激之事……”
  赵凌云叹道:“唉,恐怕她已经做出某些偏激之事了。”刘照昌惊道:“什么偏激之事?”赵凌云便把那日在“天上人间”探听到的刘陵与田蚡之事尽数说了出来。刘照昌闻言不禁瞠目结舌,久久难以置信,良久后方又问道:“自从那日在朝堂上拒婚之后,你是否从未与陵姑姑说过一句话?”赵凌云黯然点了点头。刘照昌怒道:“果然如此!你这木鱼脑袋……老子真是要被你气死!你知不知道此事对陵姑姑来说意味着什么?看她昨夜弹琴时那副决绝的神态,仿佛欲与天下人决裂,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唉,造化弄人啊!”
  赵凌云急忙问道:“事已至此,为之奈何?”刘照昌拂袖道:“为之奈何?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如今覆水难收,能奈之何?”
  赵凌云从未见过刘照昌急怒至此,心中竟首次感到了大错铸成后的莫名恐惧,一时怔怔无语。刘照昌见他如此,语气亦缓和了许多,叹道:“罢了,如今说这些后悔之言亦无济于事,还是想想今后该如何挽救吧。其实这也不能完全怪你,情之一字,自古坑害了多少痴儿怨女?缘起缘灭,聚散离合,又有几人能奈之何?”说着抬首遥望远处的苍茫雾霭,幽然叹道:“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赵凌云望着刘照昌脸上罕见的迷离之色,重复着贾谊那句千古喟叹:“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心中一阵茫然失落,竟呆立在原地,久久无言。许久之后,只听得刘照昌淡然道:“天亮了。”赵凌云不禁抬首眺望,只见冬季那病弱的太阳历经了千辛万苦,终于冲破了重重云封雾锁,懒洋洋地向大地洒下了万道金芒,整个上林苑顿时随之明朗起来。
  “天亮了……”赵凌云亦长长舒了口气,高声道:“走!回营帐吧,围猎又要开始了!今天是最后一天,不出意外的话,是你们齐国夺魁了。”刘照昌笑道:“话不能说得太满,世事难料,究竟鹿死谁手现在还言之尚早。”赵凌云意味深长地笑道:“哦?公子竟也如此谦虚?那我们便拭目以待吧!”刘照昌奇道:“此言究竟何意?”赵凌云答非所问:“公子姓刘,应该属于这个逐鹿的猎场,我不希望刚才那番消极悲叹之语出自当年那位雄姿英发的齐国公子口中!”说着随手弯弓一射,一只大雁应声而落。
  赵凌云刚回到营帐中,就见到卫青向他迎面走来,大声埋怨道:“你一大早跑到何处去了?霍去病这个小冤家一觉醒来没见到你,便一直作死,吵着嚷着要我带他去射老虎,害得我连个回笼觉都睡不安稳!速速将他领走!”赵凌云肃容道:“去病!你也闹了两日了,今日就给我好好呆在大帐内,乖乖听你婉清姐姐的话!为师和你舅舅要去围猎了,没空管你。”霍去病急道:“我不!我要出去打猎!都来了两日,师傅都不让我跟着你们打大老虎,害我整天和李敢苏武他们打些小野鸡,实在无趣得很!”
  赵凌云无语,你这小子反倒有理了?是谁刚进上林苑就如同脱缰野马一般乱窜,整日里连个影子都见不到?还好意思说我不带你?于是笑道:“呵呵,你霍去病本领大得很,进得苑来,如同蛟龙入海,连为师都镇不住你,今日又如何央求为师带你?我看你还是领着孩儿们去尽情玩闹罢!”
  霍去病见赵凌云不依,顿时又哭又闹,竟躺在地上滚来滚去,大声撒娇道:“不嘛,不嘛!李敢他们什么都不会射,一点也不好玩!哪有师傅那般神勇?我不跟他们玩了,师傅就带上我吧!去病知道错了!”“你这孩子……”赵凌云第一次见到霍去病在地上打滚,竟有些手足无措。一旁的渔阳笑着劝道:“你就带上他吧,否则我看这头犟牛会在地上滚上一天!”潘儒也狞笑道:“我一直以为老赵天不怕地不怕,现在却发现他原来最怕女人和孩子,哈哈哈哈!”
  赵凌云无奈道:“别丢人了,速速起来罢,带上你便是!你也该觐见圣上了,让圣上来好好管教管教你!”霍去病闻言,立刻跳起来,欢呼雀跃,连脸上的泪水都来不及擦,叫道:“哦!打老虎去喽!”
  “臣等参见陛下!”诸侯各王和所有汉军将领全副武装,在位于百帐中央的御帐外躬身行礼,恭迎刘彻出猎。少时,在众人“汉军威武”的欢呼声中,刘彻擐甲执锐,龙骧虎步而出,犹如天将般神威凛凛。“最后一日了,且看诸王和诸将大显身手,扬我汉威!出猎!”刘彻手中的“斩蛇宝剑”铿然出鞘,剑身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光芒万丈。
  随着刘彻一声令下,六军齐发,犹如风驰电掣,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众将士四散开后,赵凌云并未立即出发,而是领着霍去病跪在刘彻面前:“去病,快给陛下行礼!”霍去病虽是卫子夫的外甥,但仅在卫子夫归宁省亲时见过这位姨母,自己又未曾进宫,因此从未见过这位贵为天子的姨父。霍去病初见刘彻,竟丝毫不觉惶恐局促,反而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毫无顾忌地端详着大汉天子,奇道:“咦!陛下姨父长得好像师傅啊!”此言一出,赵凌云差点崩溃,怒道:“放肆!不得无礼!”转向刘彻恭声道:“去病年幼无知,出言冒犯圣颜,还请陛下恕罪!”不想刘彻丝毫不以为忤,反而仰天长笑道:“好,好,好!语出惊人!这孩子,像极了年轻时的朕!骨子里像!”说着蹲下身子挑逗起霍去病来,“你就是盛名在外的霍去病?不错,果然不负传言,天生富贵,后生可畏,不愧是朕的好外甥!”又转向赵凌云道:“你和卫青,一个师傅,一个舅舅,真该好好像这孩子学学。”“臣惭愧!”赵凌云见到这两人“臭气相投”,亦只能尴尬地立于一旁唯唯诺诺。
  刘彻抚摸着霍去病的头问道:“来,和朕说说,都和师傅学了些什么?”霍去病朗声答道:“学了剑术和骑射之术,还有一点兵法。”“嗯,不错!听说你平日淘气异常,连令舅都镇不住你,却独服赵凌云一人,好小子!不过这样也好,赵凌云的剑术和兵法不在令舅之下,你要向他好好学习,将来好成为大汉之栋梁!至于其他方面嘛就别像他学了,要像朕学!平日有空便进宫来玩,朕亲自教导你!”刘彻居然说出了这种话,可见他对这孩子当真是一见如故,欢喜到了心坎里。不想霍去病却不领情,小嘴一扁道:“我才不和陛下学呢!我师傅的本领比陛下大多了!”赵凌云此时已被他气得无语了,只是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刘彻哈哈笑道:“你们听到没有?这小子竟然敢当面说朕不如赵凌云!很好,有前途!你赵凌云三生有幸,居然收了如此良徒!今后定要好好替朕调教这块奇材,若是教坏了,朕定不饶你!”赵凌云躬身道:“诺!臣自知责任重大,不敢有须臾懈怠!”刘彻颔首道:“嗯,退下吧!去病,好好跟着师傅学打猎,朕今日要吃你射杀的猎物哦!”霍去病拍拍胸膛,慨然应道:“诺!陛下就等着吃我霍去病射杀的老虎吧!”
  经过前两日的比试,齐国依旧以微弱的优势领先于淮南、江都两国。不过今日甫一开赛,猎场上的形势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淮南国翁主刘陵居然主动请缨,亲自披挂上阵协助父兄射猎,这一举动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这位众人眼中倾国倾城、才色双绝的娇贵少女,披坚执锐时竟也是英姿飒爽、威风凛凛,且骑射技艺精湛,箭无虚发,与那些威名赫赫的将领们相比亦丝毫不遑多让。由于刘陵这支奇兵突起,淮南国上下将士气势如虹,人人争先,战绩立时突飞猛进。上午的围猎结束后,淮南国所获猎物已然超越齐国,暂居诸侯之首了。
  午牌时分,刘彻在上林苑十池之首——初池之畔举行了规模盛大的午宴。席间赵凌云与刘陵不期迎面而遇,顿觉尴尬无比,但赵凌云仍是硬着头皮向她走去,心中似有千言万语想要向她倾诉,但心潮澎湃之下思维却是一片混乱,所有话语涌到嘴边,竟喃喃不能成句,最后只憋出了一个字:“你……”不想刘陵却恍若不闻,冰冷的目光中自始至终便没有赵凌云的影子,仿佛陌路人一般与他擦肩而过。原来她与他当真无话可说了!从此分道扬镳,形同陌路,如此决绝,再无丝毫留恋!事已至此,一切都无法挽回,他们之间的一切都已结束!
  幽然绵长的一声轻叹,在那觥筹交错、君臣同乐的喜闹氛围中是如此不和谐。但饮宴正酣、兴致盎然的众人毫无闲情去理会一个人的惆怅,那声轻微的叹息很快便被更加嘈杂的喧闹声所淹没。
  刘彻正笑着夸赞刘陵和淮南国众将士的神勇,却听得一声惨厉悲戚的哀鸣从西北方的天际传来,所有人都不禁愕然抬首。细看之下,那声悲鸣是天尽头的一只大鸟所发出的,其声虽不大,但却如泣如诉,如怨如慕,惨唳中似蕴藏着无穷的痛苦与无助,直欲摄人心魄,宴席中的欢愉气氛顿时一扫而空。
  “雕!陛下,这是来自草原上的大雕!”未央宫卫尉李广兴奋地叫道。刘彻奇道:“哦?李将军似乎兴奋异常啊?是雕又如何?”李广道:“陛下有所不知,雕是草原上最凶猛、最神奇的飞禽,就连鹰隼都难以与之抗衡。它们的眼神锐利如电、喙爪锋利如刀,身形威霸而勇猛异常,飞翔速度更是如闪电般迅疾,一旦发起攻势,就如同万钧雷霆骤然灭顶,当者披靡,少有猎物能在它们的利爪下侥幸逃生。不但如此,大雕颇具灵性,与其他飞禽相比聪慧异常,它们平常结伴群居,由一只雕王领导,捕猎时统一服从雕王的调遣,隐有行军布阵的味道。”
  众人听闻李广的描述,均觉不可思议,天下间竟有如此神奇的禽兽!这比地上最凶猛的虎豹豺狼还要恐怖!李广又道:“不仅如此,雕的警惕性极高,飞得又高又快,最难射杀。因此射雕是草原上难度最大的一项运动,是对一名射手眼力、体力、智力和心力的最终极考验。在匈奴,射雕也是衡量一名武士骑射之术的最权威标准。一名武士若能射下猛雕,就会成为万千匈奴人心中无比崇敬的英雄!臣当年担任边郡太守之时,就遭遇过三名匈奴的射雕手。那是臣这辈子遇到过的最危险、最惊心动魄的一场战斗,我们数十人与那三名射雕手斗智斗勇,周旋半天,牺牲了十余名弟兄,方才将那三人射杀!那次连臣自己都差点回不来了,他娘的!”
  刘彻身旁的韩嫣是韩王信的曾孙,幼时曾在匈奴生活过,他也接言道:“李将军说得不错,当年臣随祖父和父亲在草原上时,就亲眼见过大雕的威猛。”他遥望着那只越飞越近的大雕,脸上满是敬佩之情,突然高声道:“细看这只大雕的神态体型和飞翔姿势,它很可能就是大名鼎鼎的雕王!”“雕王?”李广难以置信道,“雕王被誉为神雕,是天空中的王者,为何会发出虚弱痛苦的哀鸣?且雕王向来盘踞于匈奴上空,又怎会飞到我大汉境内?”
  韩嫣细细端详着那只大雕,揣测道:“从种种特征来看,这只雕确实像是雕王。它应该是腹部受了十分严重的外伤,流血过多,因此虚弱无比,才发出如此痛苦的悲鸣。据臣推断,能令雕王遭受如此重的伤,不是匈奴境内最顶级的射雕手所为,就是雕群中发生了流血政变,手下的叛臣联合众雕奇袭雕王,攻其不备所致。”刘彻冷哼道:“流血政变?连禽兽中都有此事?倒真是旷古奇闻!”
  这时,一直在旁细听的丞相田蚡突然恍然大悟一般,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狞笑,他躬身向刘彻行了一礼:“陛下,相府护卫韩冰素来箭术无双,如今上天将雕王赐予陛下,臣替韩冰请战,请陛下准许其射下雕王,以重挫匈奴人之嚣张气焰,彰显陛下和汉军的赫赫神威。”田蚡身后的韩冰立刻跪下请命:“请陛下准许臣射杀雕王!”
  李广急道:“不行!陛下,雕王乃是草原神兽,身具异能,且身受重伤,我汉军不能趁人之危将其射杀,而应替它疗伤,细细抚慰,以彰显我大汉之仁德。若能趁机将雕王收为己用,日后对匈奴作战时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田蚡怒道:“李将军差矣!正因为雕王乃草原神兽,八成听命于匈奴人,它的存在只能是我汉军的巨大威胁。今日上天有眼,命我等除此大害,岂能手下留情?将军岂不闻‘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刘彻静静望着田蚡,不置可否。他知道,近两年田蚡的势力急速膨胀,几乎半个朝堂甚至地方郡县都有其不少心腹爪牙。但他的势力也仅仅局限于文官之内,对于武将他却始终无法染指,如今汉军高级将领中便没有一个是田蚡的鹰犬。也正因为汉军中有一大批坚定忠于皇权的将领,田蚡才深为忌惮,才不敢为所欲为。刘彻很清楚,其他所有事都可以任由田蚡折腾,唯独汉军这条底线不能被他触碰。这些年若没有潘儒、卫青等人率领的精锐亲军以及祖母窦太皇太后留给他的诸如李广、程不识之类的忠心老将,自己这个皇帝早就去阴曹地府做了。如今田蚡在天下诸侯面前为其属下请命,其阴险用心刘彻岂能不知?但无奈田蚡搬出的理由光明正大,远比李广之言有说服力,遂只能笑道:“既是如此,那朕就欣赏一下韩卿的神箭了。”
  韩冰仔细望着空中虚弱无比的雕王,傲然道:“启禀陛下,臣此次不用一支箭,就用一张弓,便可将这只雕王射下来!”
  众人大惊,不由联想到民间流传的一则“惊弓之鸟”的传说——战国时期,魏国有一名神射手名唤更羸。有一次,更羸和魏王站在高台之下,看到天上飞过一只大雁,他便对魏王说:“大王,臣可以不用箭,仅仅拉一下弓,那只大雁就会掉下来。”魏王道:“射箭竟可以达到这种境界?”更羸道:“我王且看。”说着猛力一拉弓弦,只听得“咚”的一声,那只大雁竟应声而落。魏王大惊,忙问缘由。更羸笑道:“没什么,这是一只受伤的大雁。”“你如何知道它受伤了?”魏王更加疑惑。“这只大雁飞得慢,叫得悲。叫得悲是因为它离开同伴已经很久了,伤口在作痛,还没有好,它心里又害怕。当听到弓弦声响后,害怕再次被箭射中,于是便拼命往高处飞。它一使劲,本来未愈合的伤口又裂开了,疼痛难忍,再也飞不动了,就从空中掉了下来。”
  但今日天上那只是雕王,是神雕,能与那只大雁相提并论么?只见韩冰一脸自信,熟稔地拈弓搭箭,高声喝道:“落!”那弓弦由于受到巨力的牵引而剧烈震颤,发出了一阵裂石般的绷鸣之声,直贯云霄。空中的雕王倏逢此变,果然惊怕异常,立刻振翅往高空飞去。但仅仅飞高了两三丈,它的伤口便突然撕裂,流下了一连串鲜血,点点殷红倾洒于枯草之上,惨烈异常。接着,它又发出一阵痛苦的哀鸣,并开始急速下坠。“唉……”人群中竟出现了不少饱含惋惜的叹息声,为即将陨落的一代雕王而叹息。
  眼看雕王离地面越来越近,三十丈、二十丈、十丈……但就在它下坠到离地五丈高时,它突然发出一阵振聋发聩的长啸,啸声清越悲壮,似乎整个天地都为之震颤。随即众人就看到难以置信的一幕:那雕王居然再次振翅而起!它竟完全不顾伤口撕裂的巨大痛苦,以难以想象的强大意志力,违抗禽兽逃避苦痛、畏惧死亡的本能,硬生生压抑下对死亡的恐惧——就算死,也要展翅高飞!就算死,也要死在广袤无边的蓝天草原!就算死,也不要死在这群渺小的人类眼前!就算死,也要死出一代雕王的霸气尊严!
  全场肃穆,众人均以无比钦佩的眼神送别冉冉上升的神雕——那个视死如归、坚韧不拔的草原英雄。良久之后,刘彻高声赞道:“宁死不屈,唯我独尊!好一只雕王!”
  而韩冰则出离愤怒了!他擦了擦沾满雕王鲜血的脸,却擦不走雕王对他的羞辱和嘲讽。是这只雕,让他在天下诸侯和文武百官面前颜面尽失,从此再也无法抬起头来做人!他望着众人“鄙夷”和“讥讽”的目光,怒血上涌,心一横,牙一咬,抽出一支羽箭,张弓向天上那只雕王射出了饱含怨毒的复仇之箭!
  这一下剧变倏起!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只见那支羽箭裹挟着韩冰的怒火,如流星逐月般疾速破空而去,直追扶摇直上的雕王。韩冰毕竟是江湖上第一流的高手,又使尽全力,因此这支箭的准度和力度均是无懈可击,况且雕王本就伤重,经过千里飞行和刚才那番竭尽全力的振翅高飞之后,早已犹如强弩之末,奄奄一息之下又如何能够闪避这必杀的一箭?
  眼看此箭便要从雕王的腹部直贯而过,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众人惊奇地发现雕王身下倏然又出现了另一支利箭!那支利箭仿佛横空出世一般,闪电般直追而上,居然后发先至,分毫不差地将韩冰射出的那支箭拦腰射断!
  韩冰那两截断箭在空中停顿了一瞬,然后便呈一个“斜八字”往下轻飘飘地坠落,而那后发之箭却力道未衰,兀自疾速穿过两截断箭向斜上方飞去,霎时消失于众人视野之外。劫后重生的雕王发出了一声兴奋的鸣叫,似在答谢方才出手相救之人,然后便奋然振翅,缓缓向东北方飞去,最终消失于天际。
  众人诧异之下环视四周,只见赵凌云手持长弓,威风凛凛地与韩冰相对而立,尽皆恍然大悟,刚才出手营救雕王之人不是他又是谁?原来,一直在旁冷眼观察韩冰的赵凌云甫见他杀心顿起,便紧握着手中弓箭,暗自凝神戒备。待韩冰射出冷箭的一刹那,他二话不说,也立刻挽弓如月,拼尽全力射出了那支精准无比而又凌厉绝伦的救命之箭。
  此刻韩冰当真是颜面扫地、无地自容,只见他眼神如刀,死死盯着赵凌云,恨不得立即冲上前去将其生剥活吞,那怨毒万分的扭曲面容在雕王鲜血的映衬下,恐怖骇异到极点。而赵凌云却很有分度地抱以淡淡一笑,收起弓箭,拱手行了一礼,回到人群之中。
  田蚡本来如意算盘打得正响,却不想偷鸡不成蚀把米,当下一言不发,只是低头一个劲地喝酒吃菜。众人见好戏已完,亦都各就各位,吃吃喝喝,谈笑风生,似乎都把呆立在远处的韩冰遗忘了……
  午宴过后,众人又分散到苑内各个角落,进行最后几个时辰的角逐。赵凌云、潘儒和韩嫣等人则随侍在刘彻身旁,领着十几名期门郎朝东北方向搜寻而去,因为他们隐隐觉得,那只雕王应该飞不了多远,说不定会落在苑内的某个角落,或可被他们寻到。果不其然,不过搜寻了半个时辰,赵凌云就在苑内东北角的麋池畔找到了奄奄一息的雕王。
  这雕王不愧是神兽,快死了还要躲藏在池畔一大丛灰褐色的枯草中,好隐匿自己的形迹。雕与草的颜色极其相似,两者仿佛融为一体,若不是眼力极好的人还真分辨不出来。“他快不行了!”赵凌云向后面的刘彻等人招手大呼道,“陛下!快拿九花玉露膏来!”
  刘彻赶到赵凌云身旁,但见雕王身上有一道极长极宽的伤口,从脖颈一路延伸至两爪之间,如此深长的伤口,流血之多可以想见。而即便是要死了,雕王的一双锐眼依旧炯炯有神、英华隐隐,直直凝视着他们。刘彻不敢犹豫,立即掏出了贴身携带的汉宫秘制疗伤圣药——“九花玉露膏”,赵凌云随手接过,将整整一大瓶尽数倒在雕王的伤口上,“这些明显不够,陛下还有没有?”刘彻道:“此并非普通之药,金贵异常,随身哪有许多?”赵凌云望着他,肃然道:“此亦并非普通之雕,此乃雕王。”刘彻无奈,又掏出了两瓶“九花玉露膏”。堪堪用了三瓶膏药,方才勉强将整道伤口覆盖,赵凌云又找来一条洁净的干布,小心翼翼地将伤口裹好……
  一切安顿好后,雕王竟然忍着剧痛,挣扎着站立起来,众人这才发觉这雕王雄壮异常,比常人还高出一半有余。正诧异间,但见雕王张开垂天之云一般的双翼,将赵凌云整个人拥入怀中,双翼不断拍打他的后背,双爪则不住扒地,口中还发出阵阵高昂轻快的叫声,显是欢愉到了极点。刘彻笑道:“这雕王果然灵慧异常,颇通人性,知道是谁救了他,更知道感恩回报!”
  赵凌云急道:“雕兄,别这样,举手之劳而已,不必如此回报吧?在下这辈子都未曾被女子这般抱过呢!”众人不禁莞尔。雕王竟似听懂了他的言语一般,放开了他,但随即又颤颤巍巍地俯身跪地,将头放在赵凌云腿上微微蹭着,口中又是一连串短促的鸣叫声,似在进行什么古老的仪式。
  一旁的韩嫣见状,大喜道:“恭喜赵将军!我听匈奴人说过,一只雕一辈子只认定一位主人,刚才它行的乃是雕族特有的认主仪式,宣誓你是它这辈子唯一的主人,它今后将对你忠心不二、生死相随。”赵凌云奇道:“不是吧,我救他不过是举手之劳,它尽要终身跟着我?”韩嫣笑道:“不错,是以身相许!雕族重情重义,言出必践,许下的然诺比生命还要宝贵。它既行此庄重大礼,那定是将余生托付于你了!”
  潘儒不服气道:“我说老赵这辈子到底走了什么大运?为何好事全被他一个人摊上了?那么多姑娘争相喜欢他,霍去病那臭小子亦只服他一人,现在就连一只畜生都对他俯首帖耳!不公平!太不公平了!想我老潘生得玉树临风,神威凛凛,这辈子为何尽走霉运呢?”
  众人听闻这等顽话,不禁莞尔,连刘彻亦难得打趣道:“小儒抱怨得有理!上天的确太不公平!这头傻雕忒也不明事理!想朕为了救它,忍痛割舍了三瓶汉宫上好的疗伤救命灵药,瓶瓶均有起死回生之效,没有十年八年都炼不出来!这倒好,你忍痛赠药,人家竟根本不领你的情!反倒给赵凌云做了嫁衣裳!”
  不想那雕王听了,竟也站直身子,张开双翼,给了刘彻一个大大的拥抱。刘彻大惊,忙对赵凌云道:“快将这只傻雕拉开,当真是没大没小的!”不过斥骂之中竟不乏喜悦之情。
  韩嫣笑道:“对了赵将军,你既收了此雕,就不妨替它取个名字吧!”赵凌云沉吟一瞬道:“刚才它翔击长空,宁死不屈的雄姿令人感佩,不如就唤它‘阿翔’吧!”转向雕王问道:“雕兄,今后便唤你‘阿翔’可好?”雕王闻言,兴奋地振翅不已,双爪在地上乱划,不住欢鸣,显是对这个新名字满意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