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欢乐极兮哀情多
作者:
剑雪1990 更新:2021-10-09 12:25 字数:9857
刘次昌虽然平日嬉皮笑脸,大言不惭,但在武艺方面确有过人之处——但见他策马在上林苑内尽情驰骋,信手扬鞭之处,各类飞禽纷纷折翼,累得身后拾捡猎物的随从们手忙脚乱、顾此失彼。不但如此,一旦偶遇黑熊等猛兽,他便下马徒手与之搏斗,雄厚掌力所吐之处,当真是无坚不摧、当者披靡,仅仅半日便打死了两头黑熊与一头猛虎。众位王侯看到一向玩世不恭的齐王今日居然如此神威凛凛,不禁相顾愕然,再也不敢有所懈怠,各自率领本国队伍全力策马弯弓,在苑内奔走射猎。
赵凌云觉得此次机会难得,便将霍去病也带入上林苑,好让他开开眼界,在这种丝毫不亚于真实战阵的猎场中历练一番。但霍去病又岂是省油的灯?自小就是天地不怕、无拘无束的性子,如今既来到这广袤的上林苑内,更是犹如猛虎下山、蛟龙入海了。而赵凌云此时已成为禁卫军的高级将领,与潘儒、卫青等人全面负责此次围猎的警备防御,根本无暇看管这位“小霸王”。果然,围猎开始不过半个时辰,霍去病便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赵凌云只好让不参加围猎的主父偃、赵婉清等人在苑内四处寻找。
此次虽说是诸侯各国之间的狩猎比赛,但其实各国的实力悬殊极大。就拿刘彻同父异母的兄弟们来说:河间王刘德潜心学问,崇尚儒术,言行端庄,温仁恭俭,不善舞刀弄枪,且向来无心政治,此次纯粹是来凑数的;长沙王刘发的母亲微贱而无宠,封地最为贫瘠,因而从小自卑,低调异常;鲁王刘馀口吃,说话不能成句;胶西王刘端据说阳痿,一近女色便即卧病数月;赵王刘彭祖表面上谦逊恭谨,其实内心却巧佞阴险、喜好权谋,但苦于实力不强;中山王刘胜平生仅仅挚爱两物——美女与佳酿,多年来沉醉于温柔乡中,潜心为刘姓王族开枝散叶,如今已有子嗣六十余人,恐怕比他这辈子射杀的猎物总数还多;胶东王刘寄是刘彻最疼爱的弟弟,胶东国也是刘彻当上太子之前的上等封国,因此刘寄从小养尊处优,不修武备,一心只想做个“安乐王”。以上这些诸侯王与其说是来参赛的,不如说是来斗鸡走狗、吃喝玩乐的。
在刘彻的众多兄弟中,只有一个江都王刘非勇猛过人,能徒手与虎豹格斗。吴楚七国之乱时刘非年仅十五,却主动请缨,景帝壮之,赐将军印令其统兵击吴,因功得赐天子旌旗,但却是个有勇无谋之辈。刘非此次带来的数十名军士个个如他一般彪悍威武、身手不凡,看来决心要在此次围猎中崭露头角、一争短长。
较远的刘姓亲王中,济北王刘胡平日敦厚有礼,低调谦和,但其子刘宽箭术非凡,据说齐地无一敌手,因而在此次角逐中还是颇有分量的。淮南王刘安虽然也儒雅风流、醉心学术,但其封地位于江淮鱼米之乡,广袤富饶,国力颇为雄厚,且又有“淮南八骏”辅佐,实力不容小觑。刘安此次带来的“淮南军”亦是阵容齐整、气势如虹,由“八骏”之首、“淮南第一剑客”雷被统领,对于此次比赛似也志在必得。衡山王刘赐与刘安一母同胞,自然时时附庸乃兄。燕王刘定国历来骄奢淫逸,沉醉于声色犬马,如今却摇身一变成为当朝丞相的岳丈,亦开始蠢蠢欲动起来。就连齐王刘次昌这种玩世不恭的“纨绔子弟”现在都专心致志地大干起来,此次围猎之重大意义可见一斑。不过根据各国的综合实力推断,若不出意外,夺魁者当在淮南国、齐国、江都国和济北国中产生。
果然,第一天围猎结束后清点战果,齐国所获猎物最多,暂居第一,淮南国和江都国紧随其后。夜幕降临,偃旗息鼓后,刘彻命人在苑内的渭水河畔燃起了数十堆规模巨大、烈焰腾空的篝火,让众人围坐于篝火旁,举行了一场盛大隆重的篝火宴会。时值初冬,夜空中冰轮不见,群星黯淡,旷野中朔风凛冽,寒露浓重,鸟兽虫鱼皆销声匿迹,白日喧嚣沸腾的上林苑顿显一派肃杀萧索。唯有渭水河畔篝火正旺,光焰干霄,众人围坐在一起言笑晏晏,载歌载舞,烧烤品尝着白天亲手射杀的野味,聚拢在苑内的凄凉落寞立时被驱散得无影无踪。上林苑内的飞禽走兽均是人间罕见的极品,烧烤起来可谓是天下第一等的美味佳肴,闻起来都令人垂涎欲滴。一阵朔风吹过,顿时香飘四野,熏得众人心里暖洋洋的。再加上眼前精妙无双的歌舞,耳畔犹如天籁的潺潺水声,不禁令在场许多沉溺于勾心斗角、汲汲于富贵名利的人产生出一种如梦如幻的错觉:自己究竟有多久没有静下心来好好体会一番大自然免费赐予我们的绝妙盛景了?
众人酒足肉饱后,赵凌云、赵婉清、刘照昌、萧凌霜、卫青、潘儒和渔阳等年轻人聚集在一起畅叙别情,恣情笑闹狂欢。霍去病与李广的小儿子李敢、苏建的二儿子苏武同岁,三人都是少年心性,志趣相投,很快便熟稔起来,尽情在苑内追逐玩耍,不亦乐乎。刘彻则邀请所有诸侯王聚坐在御帐前烧得最旺的一堆篝火旁,一一垂询众位叔伯兄弟的家长里短,嘘寒问暖,显得关切备至。诸侯各王亦皆热情似火,谈笑间互诉骨肉衷肠,俨然一幅手足情深的合家团圆图。
众人提及刘家子嗣的话题时,刘彻笑问中山王:“听闻王兄老当益壮,雄风不减当年,近来又多添了许多人丁,不知现今膝下共有多少子嗣啊?”刘胜恭敬道:“回陛下,算上前几日刚刚诞下的幼子,臣共有子嗣六十三名。臣忝居王位二十余载,百政荒怠,无功于百姓,精力全都用在生孩子上了!臣惭愧!臣惶恐!”
听他如此一说,一旁的胶东王连忙打趣道:“中山王太谦虚了,六十余子在我们刘家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啊!王兄单凭此项‘赫赫功业’,便足可冠绝天下、名垂千古了!”刘彻亦赞道:“不错,王兄天赋异禀,为我刘家开枝散叶,将刘氏一族发扬光大,可谓是全族之功臣!朕即位已近十载,却至今无子,与王兄相比,那可真是无地自容,愧对大汉朝的列祖列宗了!”言罢神色黯然。
刘胜连忙安慰道:“陛下春秋鼎盛,千秋万岁,将来必定子孙满堂,汉室皇祚定能绵延至千秋万代!千万不宜妄自菲薄,令天下臣民寒心啊!”众诸侯王也都齐齐跪下贺道:“陛下春秋鼎盛,千秋万岁,将来定能子孙满堂……”刘彻摆手道:“好了好了,今晚不来这个,不来这个……”刘胜见刘彻眼中似有凄然之意,便凑到刘彻耳旁低声道:“陛下莫急,臣痴长陛下几岁,实战经验丰富,对房中之事亦颇有研究,日后有空便将毕生所学尽数授予陛下,到时候保证陛下……嘿嘿!”刘彻笑道:“那是那是,朕闲暇时必定向王兄虚心求教……”
在当时,子嗣的多少是衡量一个男人一生成功与否的重要标志之一,对于皇族成员来说更是其安生立命之根本,决定了其一生的命运走向。原因非常明显,当皇帝在挑选继承人之时,如果各位候选人在各方面都不相伯仲,一个有远见的皇帝是不可能把江山社稷交付到一个有可能绝后的儿子手上的。本来这个问题涉及隐私,极其敏感,但话头一开,在场的诸侯王们立刻相互攀比起来,仿佛谁的子嗣比别人更多、更优秀,自己就高别人一等似的。那些子嗣众多的诸侯王得意洋洋地传授着各自的“独门经验”,说着说着,便渐渐将话题牵扯到低俗龌龊的方向去了。如此一来,一些德行端严的诸侯王纷纷变色,连忙正襟危坐,闭目养神,仿佛对那些污言秽语充耳不闻。在“那方面”不太行的胶西王刘端更觉颜面尽失、尴尬无比,连忙趁着众人不注意偷偷溜了出去。而那些私生活不太检点的诸侯王见刘彻没有出言制止,言辞便愈加放肆起来,甚至开始津津有味地交流起各自的“风流艳史”,齐王刘次昌就是其中兴致最高的人之一。
说着说着,江都王刘非对此有些不满了,突然起身正色道:“太不像话了!贵为诸侯王,却如此不知自爱,什么脏东西都往床笫上弄,简直丢尽了皇家的颜面,列祖列宗积攒下的恩德都被败光了!家门不幸啊!”他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那些平时“风流成性”的诸侯王都觉得他是在说自己,纷纷变色,有几人立时便要发作起来。其实刘非虽然冲动直爽、口无遮拦,但也没有触犯众怒的意思。他只是今日兴致勃勃地参赛,自以为骁勇绝伦,夺得狩猎比赛的冠军应该不在话下,却不想半路杀出个齐王刘次昌,风头竟大大压过了自己,因此心中颇觉羞辱愤恨,此刻看到齐王如此嚣张得意的样子,更觉妒火狂燃,情急之下才会有失分寸,当众出此夹枪带棒的惊人之语。
没想到刘次昌却丝毫不以为忤,依旧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王叔过奖了,侄儿历来就是这般作风,光明正大,敢作敢为。比起王叔在众人面前故作正经,暗地里却偷鸡摸狗的龌龊行径自然是高明了许多。不过王叔亦不必艳羡侄儿,侄儿过两日就送十余名绝色美女到江都国,保证满足你心内抑制已久的欲望,亦免得王叔总是背着婶子处处偷腥,镇日里胆战心惊的。”
刘非听闻此言,更是怒火万丈,戟指骂道:“你,你……简直岂有此理!你以为全天下的男人都像你一样喜欢女人啊……”“哦……”刘次昌故意用一种恍然大悟的语气说道:“原来如此……王叔竟不喜欢女人……难不成王叔你,你,你竟也好行龙阳之事?啧啧啧……”说着又以一种惊异无比的眼光上下打量着刘非,仿佛在打量一位天外来客。
刘非素来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不善辩论,又如何辩得过刘次昌这个“无赖”?两人刚刚交锋几句,刘次昌就陡然间抓住了刘非话语中的漏洞,从而步步紧逼,害得刘非在诸王面前丢尽了颜面。刘非一时大意失策,便即方寸大乱,惊怒之下开始语无伦次起来:“是又怎样……寡人就不喜欢女人……其实寡人一直都对你有意思……你看看你,细皮嫩肉,娇羞绝丽,简直赛过了西施,寡人垂涎已久了呢……”此刻他只想把刘次昌这该死孽障的也拖下水,令他也身败名裂。
岂知刘次昌是素来无耻惯了的,竟也厚颜无耻地说道:“哎呀,承蒙王叔青睐,侄儿荣幸之至!本来嘛,我们皇族人口众多,情感开放,出了些乱伦之事也算正常,就连龙阳之癖亦是见怪不怪。刚才听闻王叔如此深情的告白,侄儿感动不已,恨不得立刻就答应了王叔!只是可惜……可惜王叔的这张脸,长得实在是……啧啧,恕侄儿平日品味高雅独特,实在无法忍受在这张大煞风景的老脸之下行此高雅之事……”
此言一出,可谓是惊天动地,所有人顿时目瞪口呆,难以置信。这些诸侯王平日深谙权谋之术,勾心斗角间亦讲求谋定而后动,向来只会步步为营,处处留有余地。就算是恨透了一个人,亦只会在背地里弄手弄脚,基本不会面对面把脸撕破、把事做绝。可这个刘次昌根本不按常理出牌,嬉笑怒骂间毫无顾忌,死猪不怕开水烫,在众多皇族之中当真算是个另类。诸王看到一向强悍的江都王都被他羞辱得灰头土脸、惊魂未定,恨不得要当场自刎,纷纷摇头暗叹:“极品,真是极品啊……”
现场气氛陡然变得诡异无比,原本多年难遇、其乐融融的王族大聚会,竟会落得一个如此尴尬的局面,这也是刘彻始料未及的。饶是他执政多年,历经风浪,却从未遇见过这般诡异的情景。这边江都王面色狰狞,目露凶光,恨不得要冲上去咬死齐王;周围的江都国将士们亦群情激奋、剑拔弩张,战火一触即发,局面即将失控。而其他诸侯王却如同事先约好了一般,尽皆一言不发,好整以暇,只等坐观好戏。再看看那边的齐王,仍旧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刘彻差点气晕过去……
如此僵持了良久,刘彻突然尴尬地咳了咳嗽,笑道:“你们这是作甚!一家人好不容易欢聚一堂,本来挺高兴的,偶尔开开小玩笑,亦是增进感情的途经嘛!次昌年纪小,天真浪漫,胸无城府,说话鲁莽又不经过大脑,不懂事也就算了。你江都王是上过战场,凭赫赫战功得赐天子旌旗的皇子,怎么也和小孩子一般见识?你们都是皇家栋梁,汉室藩辅,平日独当一面,行的是齐家治国平天下之事,就要拿出王者应有之胸襟气度,要海纳百川!不要动不动就拔剑而起,那是什么?是江湖草莽!哪像一个尊贵的王者?朕平时日理万机,对你们是放任自流,疏于关心,但这也是相信你们,相信刘家儿郎的能力和品格。你们想想,天下刘姓之人成千上万,若人人皆给朕惹麻烦,都要朕费心管教,朕累都累死了,还当什么皇帝?我刘彻连一个家族都治理不好,又何谈治理整个天下?看来这皇位是坐不下去了,你们谁愿意坐谁去坐!”
此言一出,忠厚老实的河间王赶忙跪下劝道:“陛下万万不可出此丧气之语!臣等不顾大局,不识大体,惹得陛下愤怒悲伤,罪该万死!请陛下保重龙体!若是因为臣等之罪气坏了龙体,臣等就是粉身碎骨亦难辞其咎!”接着,胶东王、中山王、赵王、齐王、淮南王等人亦纷纷跪下请罪。江都王看到自己凶神恶煞地站在诸王之中,犹如鹤立鸡群,顿时反应过来,赶忙跪倒,不住磕头请罪。
刘彻见风波已平,便温言劝慰众人道:“好了好了,大家没事就好。一家人就该有一家人的样子,应该相亲相爱,切不可因为一些身外小事伤了骨肉和气,坏了皇室大同。看,这些年轻人玩得多开心,笑得多纯粹!我们这些暮气十足的人也该去凑凑热闹才是。”
玩得正酣的众人看到刘彻与诸侯各王过来,纷纷手忙脚乱地行礼迎接,歌舞笑闹声戛然而止。刘彻笑着挥挥手,示意他们免礼继续。赵婉清素来与刘彻意气相投,不怎么怕他,言语间常常颇为放肆。她看到刘彻过来,立刻跑上前去盈盈一拜,笑道:“陛下和殿下们商量国事累了,不如来和我们一起玩吧?”刘彻平素亦觉赵婉清慧黠可爱,便不大摆皇帝的架子,笑骂道:“就你淘气!今次又有什么鬼主意?”
赵婉清笑着吐了吐舌头,介绍道:“我们玩的是一种叫作‘击鼓传花’的游戏。规则很简单……就是这样……”她怕刘彻等人耍赖,又补充道:“不论是陛下还是殿下,只要鼓声停止时花在谁手中,谁就必须当众表演一个节目,不能自恃身份耍赖哦!”刘彻笑道:“这是自然,君无戏言。”
于是阵阵鼓声响起,鲜花开始围绕着圈子依次传递。这是一个多达数十人的大圈,汇集了众多诸侯国的年轻贵族和一部分朝廷青年将领。因为人数众多,鼓声堪堪响过三巡,鲜花方才传过一轮,当然这也放松了众人的警惕,增加了游戏的刺激感。游戏进行了不久,江都王、淮南王和清河王相继得了彩头。他们碍于自己尊贵的身份,心内其实不愿在众人面前出丑,但迫于刘彻的淫威,都很识趣地表演了节目。然而当他们表演完节目,听到雷鸣般的掌声和喝彩声时,居然都觉得在众人面前表演其实并不是一件有失身份之事,反而有一种新鲜有趣之感。可见在人们内心深处,最基本的幸福感其实并非由身份地位所决定的,在获得身旁众人的认同与赞扬时所产生的那种满足感,其实在王与百姓的内心深处并无太大区别。
鼓声再次响起。在急促的“咚咚”声中,刘次昌悄然起身离开,身旁的萧凌霜和刘照昌都疑惑地望向他,他连忙低声道:“去解手一下。”刘次昌离开后不久,鼓声骤停,这次鲜花竟落到了刘彻手上。
刘次昌回到圈内,笑道:“寡人的手段如何?”刘照昌和萧凌霜均摇头无语,如此大胆荒诞之事也只有他才做得出来。不过这回刘次昌显然做了一件大家心里想做却又不敢做的事,众望所归,所有人都在高声呐喊:“陛下!陛下!……”层层呼声回荡在上林苑的夜空之中,久久不绝。
刘彻心中突然腾起一阵莫名的激动,他起身步入圈子中央,所有的呐喊声戛然而止。一瞬的沉寂后,刘彻笑道:“君无戏言,既然参加了游戏,自然要遵守游戏规则。我就即兴创作一首小诗罢。”
赵婉清突然发现刘彻刚才自称“我”而非“朕”,心中顿时一暖,于是率先鼓起掌来,高声叫道:“陛下之文采恰逢今夜之盛会,这首辞赋必定能流传千古!”刘彻望着赵婉清的如水双眸,含笑点了点头,开始了构思创作。
此时此刻,他心中其实很想创作一首欢快活泼的诗,以纪念自己二十余年来为数不多的尽情欢谑的夜晚之一。他闭上眼睛,细细感受着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不刻意遣词造句,而是完全遵循自己无牵无绊的联翩思绪,将刻在自己内心深处最真实、最深沉的情感通过文字吟唱了出来:“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最后一句刚刚念完,刘彻顿时失望之极,没想到自己发自内心吟唱出的诗句竟如此哀婉悲凉!几乎是同时,他听到四周传来了一阵阵响彻云霄的阿谀奉承:“好诗!好诗!”“陛下圣明!”“陛下高才!”“此诗定能名垂千古!”……甚至还有许多大臣在奋笔疾书,在第一时间记录下这首旷世好诗……
他骤然清醒了,原来在普通百姓眼里触手可及的快活,对于一个高高在上的王者来说,不过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欢快活泼?自己此生根本未曾写过一首欢快活泼的诗。他早该知道,既已称孤道寡,余生便只余冷酷悲凉,而此刻对他顶礼膜拜的那些臣民,看似近在眼前,实则远在天边。“唉……”他不禁长长叹了口气,淡然道:“继续玩罢。”
鼓声再响,游戏继续进行。随着众人渐入佳境,那些第一次玩这个游戏的人开始逐渐被它吸引,既希望鲜花离自己越远越好,内心深处又隐隐期盼着自己能够被抽中,能够上台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进而满足自己内心深处的表现欲望。随着鲜花的接近、接近,远离、远离,众人的心亦随之上上下下,起伏不定。少时,鼓声倏停,众人寻花望去,只见鲜花正安静地躺在刘陵的怀里。在上百道目光的聚焦下,刘陵娇羞无限,俏脸红到了耳根。
刘陵是当今刘姓皇族中最惊艳妩媚的少女,而且才艺无双,冠绝一时,是长安城无数少年梦中最完美的情人。在场许多少年见到刘陵被抽中,想到自己终于可以亲眼目睹梦中情人当众献艺了,不禁纷纷高声呐喊喝彩,一时间群情激奋,声震云霄。
刘彻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看来陵妹妹是人心所向、众望所归啊!今日你若不上场露一手,恐怕这些儿郎都要梦断上林苑了!”刘陵赧然道:“陛下又拿臣说笑了。既然如此,臣也只好当众献丑了。”转向身旁随侍的少女道:“去大帐内将我的琴拿出来。”
琴已备好,但见刘陵优雅端庄地跪坐于古琴前,扬起纤纤素手试了试音调,向刘彻说道:“刚才陛下所作的那首诗,格调哀感顽艳,意境幽远高深,又饱含人生至理,定能流传千古。刘陵不才,为陛下之诗即兴谱了一曲,曲调拙劣,配不上天子之诗,仅供诸君消遣罢了。”刘彻笑道:“陵妹妹太谦虚了,朕的诗句若得陵妹妹谱曲,那定能流芳千古了。”
刘陵嫣然一笑,信手拨弄起冰弦。开头是前奏,弦弦掩抑,声声哀思,未成曲调,却先有情。然后才是正曲,和着琴声,她丹唇微启:“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原诗悲凉沧桑,谱曲深沉哀婉,词曲意境相得益彰,竟是配合得天衣无缝,不少心志柔弱的性情中人听着听着竟然落下泪来。
音乐和诗词的完美结合,往往能够产生摄人心魄的巨大魔力。刘陵弹着弹着,不觉心随乐动,渐入辞境:“怀佳人兮不能忘……欢乐极兮哀情多!”对那位伤害了自己的“佳人”久久不能忘怀,又怎能奢望此生的哀情不多呢?“少壮几时兮奈老何!”红颜易逝,韶华难留,弹指一瞬间已是百年。青春年少时的那些烂漫憧憬,那些少女绮怀,还有那位“佳人”都已随风飘散,再也回不来了。世人以为众星捧月的陵翁主八面玲珑、春风得意,却不知道她其实一直在踽踽独行,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而行,亦不知道自己终将行至何方。曾经她以为自己早已心如死灰,关于他的一切过往亦早已放下。她以为放浪形骸作践自己,就能狠狠报复那人,却不想越多的温柔缱绻,换来的只能是内心深处越多的空虚寂寞。而没有了她之后,他的人生依旧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依旧是如此恢弘灿烂,如此云淡风轻。
在他的生命里,她不是归人,只是一个多余的过客!一切都未曾开始,又何谈结束?倏然间,她的曲调陡转,那是她曾经在他面前弹过的《采薇》:“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什么!既已决定要万劫不复,却为何要藕断丝连?
琴音骤变,四周的听众均觉诧异,一时间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而赵凌云听到曲调突然变成了熟悉无比的《采薇》,却是心内巨震,脸色顿时一片煞白。那日在齐王宫正殿中,两人初次相见,他舞剑,她抚琴,高山流水,心心相惜,而如今却形同陌路,无话可说。在七月初七的无边旷野上,在满天的璀璨繁星之下,她对他讲述了牛郎织女的浪漫传说,送出了用心血编织的香囊;而今夜天上却星光黯淡,朔风萧瑟,她的眼神好陌生,他的心也冷到了极点。
赵凌云怔怔地凝望着刘陵,思绪一片混乱。此时他已忘了赵婉清正坐在他身旁,而她看到他那魂不守舍的惆怅神情,顿时妒火狂燃,低声怒道:“你不是早就和我坦白了一切吗?既然如此,又为何这般含情脉脉地看着她?”赵凌云如梦初醒,急道:“你别激动嘛,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赵婉清娇嗔道:“你少来这套,原来什么海誓山盟都是骗人的!你从来没用那种眼神看过我!赵凌云,你知道吗,你撒谎的水平实在是太拙劣了!”
赵凌云不悦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你别无理取闹!每次都是这样,给我留点私人空间好不好?”赵婉清闻言一怔,心内顿时一片黯然。以前她生气,他总是软言软语好生劝慰,生怕她不理他,而今他不但不安慰她,还说她是无理取闹。“好,我是无理取闹!既然有人比我更好,你就去跟她好吧。反正你早就觉得我碍眼了,我走便是!”赵婉清突然掩面跑出了人群。赵凌云没想到她会说出如此决绝之语,生怕出事,不敢再犹豫,立刻追了上去。
刘陵正弹着琴,在《采薇》柔和曲调的引领之下,仿佛又回到了那日在齐王宫弹琴时的情境之中,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向远处的赵凌云。只见赵凌云却兀自低头在和身旁的赵婉清交头接耳、打情骂俏。紧接着赵婉清突然跑开了,然后赵凌云也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他自始至终都未曾看我一眼!自始至终都当我不存在!压抑不住内心的情感,犹如失心疯一般在众人面前失态,弹了一首所有人都觉得莫名其妙的曲子,而唯一能听懂的人却恍若不闻,若无其事地和心爱之人打情骂俏……很好,赵凌云,你够狠!
刘陵神色决绝地低下头,琴音陡然变得尖锐刺耳,猛烈高昂,犹如山崩海啸,万马嘶鸣,令闻者倏然胆战心惊。然后琴音肆无忌惮地越升越高,很快便高到了极致,紧接着便是“嘭”的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琴上的宫、商、角、徵、羽五根琴弦居然齐齐绷断!刘陵猛然掀翻古琴,拍案而起,冲出人群,跨上一匹骏马,使尽全力扬鞭而去。
这一变故来得太过突然,所有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何事,都呆坐在原地面面相觑,久久不能回神。淮南王刘安最先反应过来,连忙命令身旁的雷被和伍被:“你们两个快去追她!要快!千万别出任何差错!”雷被和伍被高声应诺,迅速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刘陵策马全速狂奔,慌不择路,雷、伍二人骑术高超,紧追不舍,三人三骑瞬间消失于黑夜尽头。雷被的马好,很快便接近了刘陵,他高声道:“上林苑地形复杂,翁主小心看路!千万别意气用事!快点跟末将回去!大王很是担心!”刘陵怒吼道:“滚!让我一个人静静。”后面的伍被一边奋力追赶,一边高声劝慰:“翁主息怒,有话好说!世上没有什么事是说不清楚的!有什么委屈回去再说,大王会替翁主做主的!”
伍被见刘陵不说话,又对雷被叫道:“软的不行就用强,务必把她带回去。”雷被加速驰骋,右手握紧了腰间的破军剑。但他还没来得及拔剑,面前就飞来了一支劲力十足的羽箭。雷被没想到刘陵会暗算自己,更没想到她的箭术竟如此了得,毫无防备之下避无可避,急忙翻身滚下马背,被巨大的惯性甩到数丈开外的密林之中,甚为狼狈。
后面的伍被顾不上去扶他,独自纵马狂追。只听得前面的刘陵怒道:“快滚,不然别怪我不客气!”说着又是一支劲箭破空袭来,伍被连忙挥剑格开,顿觉虎口一阵酸麻。他刚要开口,又见三支羽箭连珠齐发,流星逐月般朝他脸上射来,他虽然早有防备,但无奈剑法不及雷被,勉强将这三支飞箭击落,已是手忙脚乱,冷汗直流。他还未缓过劲,居然又看见连续六支羽箭迎面袭来,箭箭射向他的眉心,奇准无比。伍被崩溃了,避无可避之下,只好也翻身落马,也被巨大的惯性甩到数丈开外的密林之中。远远躺在后面的雷被气得用拳砸地,“废物!我当时若有所防备,就这样,这样,再这样……如此便化解了……”
刘陵不知道策马狂奔了多久,直到那匹马筋疲力竭,晕头转向,竟驮着她一头扎进滚滚河流。她也不划水自救,任由自己的娇躯在冰冷的河水中漂流……待她悠悠转醒,竟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男人的怀里。冬夜的河水刺骨般冰冷,再加上朔风凛冽,更将她冻得瑟瑟发抖。她抬头望向那个男人,发现竟是相识之人,幽然问道:“原来是你……是你救了我?你为何会在此处?”那人并未回答她的问话,反而柔声道:“你又为何会在此处?幸好被我撞见了,你怎会如此不小心?”
刘陵黯然无语,只是把头深埋在他结实的胸膛上,将他抱得更紧了。“你哭了……你……”那人倏然惊愕道,“你干嘛……你疯了?你……你怎能这样?不能……绝对不能……我不能这样!”刘陵柔声道:“你不能怎样?我不能怎样?做了无数次的美梦在今夜成真,你难道不高兴么?”“翁主请自重!在下根本听不懂翁主在说什么……告辞……”那人的话还未说完,双唇已被对方封得严严实实。骤然遇袭,双唇上娇软的蜜糖甜到了心里,他只觉热血沸腾,泫然欲醉,如梦如幻,如步云端,神魂颠倒之下,百炼钢都化成了绕指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