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瓠子决兮将奈何
作者:
剑雪1990 更新:2021-10-09 12:25 字数:7543
为感谢赵凌云收霍去病为徒,卫青在府中大摆筵席,宴请赵凌云、主父偃父女、卫家众亲戚以及军中部分同僚,而潘儒和渔阳为了防止被霍去病认出,惹出不必要的纠纷,遂不赴宴。
在赴宴途中,赵凌云与赵婉清同车而行。赵婉清听说他收了霍去病,兴致异常高昂,叽叽喳喳笑闹不停,时而奚落赵凌云道:“看你这人平时木讷呆板,暮气十足,居然还敢收徒弟?难道不怕误人子弟么?”时而又拍手笑道:“我当日在山崖下救了你,细心收留照顾,又悉心教授你经史子集,好歹算是你的半个师傅,如今你又收了小霍为徒,按理我比他还大两辈;但我爹又是你的师兄,你也算是我的……师叔,如此算来小霍便是我的师弟,然则小霍到底该唤我什么?这关系好混乱啊……”
赵凌云起初只是含笑无语,静望着她自说自话,谁知她一个人竟也能越说越起劲,扯东连西,牵三挂四,滔滔不绝。最后他实在是受不了了,遂肃容道:“你刚才说错了一句话。”赵婉清奇道:“哪句?”赵凌云意味深长地笑道:“就是你和小霍的关系一点都不混乱,你是他的师娘。”
此言一出,犹如石破天惊。赵婉清先是被赵凌云这一反常态的露骨之言惊呆了,娇羞无限,满脸通红,随即又狠狠捶了他一拳,娇声叱骂道:“打死你这道貌岸然的登徒子!看你平日一本正经,不想竟如此放荡无礼,我们都被你的外表蒙骗了!可恶至极!”赵凌云凝望着她的娇憨之态,突然目眩神迷,心旌荡漾,居然情不自禁地凑到她身侧,在她的笑靥上轻轻印了一吻。赵婉清立时如遭电击,全身僵硬,犹如石像一般呆望着前方,许久不能回神。
赵凌云亲完之后方才回过神来,立时羞愧难当,悔恨不已,直欲打自己两个耳光。自己居然一时鬼迷心窍,做下如此禽兽不如的罪行!“对不起,婉儿……我……”惊愧之下,连道歉之语都说不清了,当真尴尬到了极点。时间就在这种尴尬奇诡的气氛中极其缓慢地流逝着,慢到赵凌云都快要崩溃了。正当此时,马车戛然而止,卫府到了。
赵凌云如获特赦,立刻逃下马车。刚入卫府正门,卫青和霍去病便笑迎了出来。霍去病高声欢呼道:“师傅,你终于来了!”赵凌云含笑点头道:“乖!”卫青望向赵凌云,疑惑道:“赵兄看上去神色有些异常,出了什么事?”赵凌云忙道:“无妨,无妨,时间太紧,路上太急了。”同时心里暗骂道:“赵凌云,你实在是太拙劣了!”
赵凌云正自走神,卫青已经上前和主父偃等人寒暄起来。赵凌云连忙领着霍去病过去一一介绍:“这位是为师的师兄主父偃先生,快拜见师伯!”霍去病俯身拜倒行礼,主父偃将他扶起,连声赞道:“乖,乖!”“这位是师伯的义女赵婉清,亦算是为师的师侄……过来见过师姐!”霍去病上前拱手行礼道:“去病见过师姐!”赵婉清一边含笑抚摸着霍去病的头,一边恶狠狠地瞪向赵凌云,那眼神仿佛在说:“你给我等着!迟些再找你算账!”
“什么师姐!”卫青对霍去病佯怒道,“没大没小的!快跪下给师娘赔罪!”“师娘?”霍去病疑惑地望向赵凌云。赵凌云道:“别听令舅胡扯,小孩子别问那么多!来,现在时辰还早,为师去后院教你练剑。”霍去病听到“练剑”二字,立刻眼神放光,拉着赵凌云的手欢呼着奔向后院。
到得后院,赵凌云缓缓拔出凌云剑,立时霜芒四射,满院清寒。霍去病伸出右手摩挲着剑身,不禁赞道:“好亮的宝剑!眼睛都被刺痛了!”赵凌云道:“此剑名唤‘凌云’,乃战国时期越国的一位铸剑巨匠所铸。为师接下来展示的剑法名唤‘庄子剑法’,是战国时期道家的集大成者庄周所创。此剑法招无定式,变幻万端,逍遥随心,玄妙异常,其博大精深处非常人所能领悟,亦非长年累月之功莫能豁然贯通。为师修炼十年至今,尚且无法完全领悟其精髓至理,反而愈练愈觉其玄奥奇幻,故而烂熟于胸却时常有豁然开朗之感。但你资质绝佳,远胜为师,正是此剑法的不二传人,只要勤加练习,水滴石穿,假以时日,修为定然青出于蓝。现在为师将最基本的几招剑势舞给你看,务必专心研习。”
传授霍去病庄子剑法,赵凌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知道,传道授业者必须做到因材施教,就像自己的恩师张良,对主父偃和自己的教导方式可谓大相径庭,盖因两人的心性和资质相去甚远也。而春秋时期的孔门七十二弟子,则更是各工百业,正所谓“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政事:冉有,季路。言语:宰我,子贡。文学:子游,子夏。师也辟,参也鲁,柴也愚,由也喭,回也屡空。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此等盛状,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也是为何孔夫子能被后人奉为“万世师表”的重要原因之一。
赵凌云深知,自己与霍去病的心性有着云泥之别,绝不能“以身作则”,更不能以古板世俗的规则框束之,必须因势利导,顺其自然,否则便是毁了一块可造之材,罪莫大焉。这“庄子剑法”只有区区十三式基本剑招,但却可以在实战中演化出无穷无尽的“剑势”,做到“以万变应万变”,亦可说是“以不变应万变”。十三式烂熟于胸,修炼到极致,则不论对方施展何种剑招,己方相应的“剑势”便自然而然脱手而出,意兴之所至,即剑锋之所及,犹如滔滔江水,遇崖则急,入海则缓,并无定势;又如天马行空,浩瀚宇宙任我纵横驰骋、逍遥遨游。而欲臻此境,最关键的是执剑者必须参悟庄子思想的精髓和灵魂,达到真正的“逍遥”。但此等境界只可无限接近,今世或许根本无人可以到达。庄周已逝,世上再无庄周矣!他赵凌云还相差甚远,思虑太多,框束太多,连最基本的“从心所欲”都谈不上,所谓“逍遥”,亦只是一瞬间的奢求罢了。卫青亦差得很远,他那不堪回首的屈辱过往已成为其一生的羁绊,其心性与赵凌云又是何等相似。而霍去病天生富贵,个性飞扬洒脱,豪放狂浪,思想和行为从不受条条框框所拘束,犹如天马行空,无羁无绊,倒有几分“游目骋怀”、“纵横天地”的豪宕之气,有朝一日若能挣脱功名利禄的樊笼,或有可能接近庄周之境。赵凌云也算是阅人无数了,觉得霍去病或是“庄子剑法”的最佳继承者。
果然,霍去病的悟性奇高,经过短短半个时辰的练习,几招几式便舞得有模有样,令赵凌云颇为欣慰,不断点头道:“孺子可教也。”
霍去病正练得兴起,只听得一位仆人在旁躬身说道:“赵将军,宴席开始了,卫将军催您和霍公子赶紧入席。”赵凌云这才发觉已至晌午,连忙收起凌云剑,领着霍去病到尚衣间匆匆梳洗一番,方才入席。
由于此次是拜师宴,赵凌云自然被安排在首座,他几番推辞亦不可得,只得作罢。出席者众多,包括卫青的长兄卫长君、大姐卫君孺、大姐夫太仆公孙贺、二姐卫少儿、二姐夫詹事陈掌、郎中令石建、骑郎公孙敖、张次公、苏建、李息等人。
赵凌云坐在上司石建的上首,觉得浑身不自在,便举爵让位。石建笑道:“今日你是主角,老夫怎敢喧宾夺主!去病这孩子极为可爱,你可要好好调教!若是教得不好,老夫可饶你不得!”席间顿时笑声一片。
卫青起身作揖道:“去病何德何能!日前还冒犯了大人之孙,已是犯下滔天大罪,虽万死难辞其咎。末将万分愧疚!去病,还不向郎中令下跪赔礼!”石建忙道:“你和一个孩子较真什么?孩子们打打闹闹乃是天性,磕磕碰碰亦属平常。老夫前日护孙心切,以致失态,事后亦后悔万分,今日向卫青赔罪了!这爵老夫先干了!”卫青也陪了一爵,让道:“不敢!”心内对石建更加敬服了,不愧是“万石君”石奋之子,家教森严,德行高洁,无可挑剔。
卫少儿也起身敬了赵凌云一爵,笑道:“去病能够拜将军为师,实乃三生有幸!去病交给将军,我这个做娘的也算是放了一万个心了!”赵凌云忙道:“多谢夫人抬爱,在下定当竭尽所能,教导公子成材!”公孙敖笑道:“如今去病有郎中令大人撑腰,赵凌云敢不竭尽所能?”众人不禁莞尔。
酒宴进行得很愉快,众人觥筹交错,直到申时方才兴尽而散。赵凌云等人回到主父偃的府邸用晚膳,席间主父偃笑道:“师弟今日在马车上做了些什么?自己说该不该自罚三爵?”赵凌云奇道:“我做了什么?为何一点印象都没有?午间被那群酒鬼灌得吐了三次,现在实已不能再喝了,再喝要出人命了。”主父偃道:“记不得了?不要紧,婉儿可以作证,你赵凌云……”赵婉清急得跺脚叫道:“爹!你为老不尊!你若再提此事,我从此不理你了!”主父偃笑道:“好好好,不提不提。师弟就再喝三爵吧,我们就此揭过此事。”赵凌云道:“我确已不记得了,我从不喝不明不白之酒,你们不说清楚,晚上这三爵酒我是死也不喝的。”赵婉清怒道:“你!你简直是个无赖!气死我了!”主父偃道:“师弟不喝不要紧,我明天就把此事告诉卫青等人。”赵凌云闻言,立刻连干了三爵酒,笑道:“不就是三爵酒么,好说,好说……”
如此这般笑闹到戌末亥初,众人方才洗漱就寝。赵凌云今日喝得烂醉如泥,正要宽衣上床,迷迷糊糊间听到仆人进屋大声禀告道:“将军!快快醒醒!圣上连夜派未央宫内侍来府宣旨,命将军和主父大人连夜进宫,说有要事相商,不得有误!”
赵凌云一个激灵,酒已醒了一半,连夜进宫?这可是前所未有之事!莫非出了什么大事?立刻慌手慌脚更衣出屋。出屋后便即碰上主父偃和内侍,忙问道:“公公,圣上连夜召唤我等,所为何事?”那内侍拱手道:“老奴亦不知,圣上极少连夜召唤大臣,只怕有大事。”主父偃皱眉道:“师弟醉成这样……”那内侍道:“无妨,老奴早已备好马车,路上醒酒并非难事!”三人遂出府上车,那内侍对御者吩咐道:“快走!”马车立刻飞驰而去。
马车行到未央宫北阙,只见宫门早已紧闭,进入戒严状态,未央宫卫尉李广手下的一支卫士正在来回巡逻。一名年轻卫士见到马车驶来,一边高声喝问:“谁?谁?”一边冲上前来盘查。那内侍探出脑袋,高声斥道:“还谁谁?老奴刚刚从此门出来,你不记得么?耽误了圣上的要事,小心李将军罚你!”那卫士拱手道:“公公莫见怪,我们是分班巡逻,末将刚刚换岗,不知公公方才出宫。况且即便知道了,亦要例行公事,检查车内之人,验过符籍之后,方可放行。”
汉宫旧制,凡出入宫禁者,一要验“籍”,二要验“符”。所谓“籍”,以竹制成,长三尺。常出入宫禁者,一人一籍,上面写有姓名、年龄等,悬于此人应行之宫门,日常进出之时,卫士要验籍。符,以木制成,长二寸,符上有太常卿用铁水所炙之字,说明此人供职的衙署,故又名“铁印文符”,验籍之后,还得验符,皆无误,方可放行。卫士仔细验过符籍之后,方躬身行礼道:“原来是赵将军和主父大人,请进宫。”
马车径直驶入司马门,停在了宣室殿前的广场上。赵凌云和主父偃进入宣室殿,发现卫青、潘儒、韩嫣、庄助、渔阳等近臣均已到场。看到刘彻等人严肃的神情,赵凌云不禁醉意全无,连忙询问发生了何事。
刘彻叹道:“朕黄昏时接到来自东郡的八百里急报,说近日东郡等地连降暴雨,以致大河先后决于顿丘及濮阳瓠子口,河水泛滥奔流,殃及淮泗,南岸十六郡几成汪洋。此次洪灾可谓大汉立国以来最严重的一次,数十万黎民危在旦夕!可恶!大河,大河,为之奈何?朕自问继位以来,朝乾夕惕,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敢有一丝懈怠,恐负万民所托。为何上天却一而再、再而三降灾示警?难道朕当真昏聩失德至此,以致触怒天威?”
庄助回道:“陛下即位数年,励精图治,德泽天下,兆亿臣民有目共睹,相信上天亦然。臣以为,不能单凭一次偶然的天灾便认为是上天示警。”主父偃亦道:“不错。古之圣君如尧舜禹汤在位之时,亦难免天灾,岂可凭一次天灾轻断君主德行?即便是上天示警,亦不能完全归咎于天子,许是朝中奸佞祸国所致也未可知。”
一时间,众位近臣纷纷表态,有人说天灾与人事无关,董仲舒那套“天人三策”并不足取;有人对此次大河决堤的严重灾情表示疑惑,因为北岸地势较南岸为高,大河却偏偏决口于南堤,此事或有蹊跷;有人干脆怀疑说,天灾之中必定夹杂着人祸;还有人说,现在不是讨论灾祸起因的时候,为今之计是尽快抗洪救灾,尽力将百姓的损失减轻到最少。
刘彻道:“这也是朕连夜召见你们的原因。朕已传旨,命受灾各郡郡守、都尉开仓放粮,抢修堤坝,济困扶危,以安民心。但毕竟灾情重大,牵连甚广,各地难免杯水车薪,朕决定明日再调三万汉军奔赴各地救灾。刚才有人说天灾中还夹杂着人祸,恐怕确是如此。朕两个时辰前召见外朝文官商议治水事宜,丞相却将此事归结于‘天意难违’、‘人力不可以强为也’,言辞闪烁,顾左右而言他。朕当时便大怒,后来转念一想,田蚡的封地大部分都在河北,这才恍然。早有人举报,他在河北广置良田千顷,难怪此次大河单单决于南堤,也难怪他田蚡如此惧怕治水了!可恶,此人忝居相位,却为了一己之私,置万民与水火之中,简直禽兽不如!但无奈此人在朝中根深势厚,党羽众多,本来治河之事已是千难,如今又牵连此等人祸,就更是棘手万分了,卿等对此有何良策?”
赵凌云道:“陛下圣明,臣以为事已至此,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者了。若下决心治水,难免要扒开北岸堤防,以疏解南岸之危,则势必会淹没田蚡等皇亲国戚的千顷私田,势必会得罪太后等人;若置南岸数十万百姓于不顾,则恐怕会激起大范围的民变。民者国之本也,若民心不稳,臣恐汉室江山亦难长治久安。在陛下看来,究竟是自己亲戚的利益重要,还是天下万民的利益重要,臣恳请陛下决断。”
刘彻断然道:“朕贵为天子,统领万民,万民就如同朕之子女。若连子民都无法翼护,朕亦枉为天子。田蚡之流无尺寸之功,仅凭裙带关系便位至公卿,已是天大的恩德。既是如此,更该兢兢业业,尽职尽责,为万民谋福祉才是。岂知他却结党营私,贪污受贿,广置田宅,尸位素餐,是可忍,孰不可忍!朕已忍之久矣,如今不想再忍了。”
主父偃道:“陛下能下此决心,臣心甚慰。然下决心易,执行起来恐怕就难了。此事牵连甚广,何况还涉及太后,臣怕到时候太后施压,陛下即便忍无可忍,亦须从头再忍。”刘彻怒道:“朕已忍了八年!”主父偃道:“越王勾践十年卧薪尝胆,他所忍受的岂不比陛下更多?古之成大事者,无不擅忍。”刘彻道:“然则就听其逍遥法外,令数十万百姓自生自灭?朕固然忍得起,可万民忍不起。”
卫青道:“若在平时,大可再忍几年,毕竟陛下春秋正盛。但既有此天灾,臣以为不宜再忍,反而可借此契机逐步消除丞相的势力。”韩嫣点头道:“不错。但仍不宜以硬碰硬,最好是派遣一位资历、名望都足以与丞相抗衡的重臣到受灾前线主持治水工作,授其符节,准许其便宜行事,方能镇得住场子。”刘彻问道:“然则谁可担此重任?”
赵凌云摇头道:“在座诸位近臣恐皆无此资历。”主父偃道:“臣有一个合适人选,即魏其侯窦婴。之前臣等便建议陛下效卞庄刺虎之事,以窦婴牵制田蚡,坐观窦、田两大外戚势力缠斗,以收渔人之利,此次水灾恰巧可为我所用。窦婴无论资历、名望和能力都远超田蚡,又曾于七国之乱时担任大将军,坐镇荥阳统筹后勤,有一定的救灾经验。有他坐镇前线,应有能力和魄力应付此次水灾。”
赵凌云心道:“如此一来,等若把田、窦两家的矛盾彻底激化了。若窦婴当真淹了田蚡的田,此后两家必定是你死我活、不死不休的局面了。师兄此计,不可谓不毒啊。”
刘彻思忖良久,方点头道:“窦婴果真是最佳人选,只是苦了朕的这位表叔了……”
魏其侯窦婴策马持节东出函谷关时已近黄昏,他回望着沐浴在夕阳之下的那座千古雄关,内心竟生腾出一丝“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苍凉悲壮之感。遥忆二十二年前,他亦是临危受命,东出函关讨伐吴楚七国叛贼。那时中原板荡,金瓯欲碎,情势比如今恶劣多了,但他心中的风发意气却远大于对战死沙场的恐惧。而今此行只为治理决口之大河,其危险似乎远逊于七国之乱,但他却难以抑制心中的惴惴不安,甚至做好了一去不返的准备。“唉,看来当真是老了。”窦婴摇头叹道。
窦婴此行人数不多,大部分汉军已由昨日开拔,故与其随行的仅有两百名期门郎以及本朝有名的水利专家——内史郑当时。窦婴深知,若论治水的专业程度,自己肯定及不上这位郑当时,但此次治水最重要的并非专业知识,这也是皇帝为何派他这样的元老重臣持节前往的主要原因。他的任务就是凭借自身的威望才干,统筹调配各方面人才,坐镇全局,集众人之力以最短的时间、最有效的手段解决水患,拯救万民。他亦深知,以自己的能力,要做到这点可谓是绰绰有余,但关键是这样做就等于公开得罪了田蚡等贵戚,甚至连太后都会恨己入骨,皇帝这是让他出头,将他放在火上烤啊!但自己能拒绝吗?且不说君命难违,当皇帝拿出那首诗,以近乎恳求的语气拜托自己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时,一生深受儒家思想熏陶的自己又如何忍心拒绝这样的重托呢?
“瓠子决兮将奈何?浩浩旰旰兮闾殚为河!殚为河兮地不得宁,功无已时兮吾山平。吾山平兮钜野溢,鱼沸郁兮柏冬日。延道弛兮离常流,蛟龙骋兮方远游。归旧川兮神哉沛,不封禅兮安知外!为我谓河伯兮何不仁,泛滥不止兮愁吾人?啮桑浮兮淮泗满,久不反兮水维缓。”这是皇帝在宣室殿召见自己时所出示的御笔诗,文采自是极好的,而其中对天神水患的敬畏、恐惧、无奈以及忧国忧民之情绪亦是体现得淋漓尽致。窦婴虽是宗室,但本身更是饱读圣贤之书的儒者,从建元革新之时他便支持刘彻更化改制,废除黄老之学,大兴儒术,他心中亦是充满了经世济民之崇高理想的。因此,无论刘彻此诗中的情感有几分真伪,窦婴都无法不临诗涕零、临危受命。孟子有云:“虽千万人吾往矣!”罢了,义之所在,我窦婴便一往无前吧!最坏便是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好歹也能青史留名,亦好过龟缩在长安城中蝇营狗苟,受那竖子小人的闲气!
窦婴正自思潮起伏,感慨万千,突然被一旁郑当时的话语所打断:“君侯,已入夜了,下官请示是否先安营歇息,明日再赶路?”窦婴抬首望了望天边的月亮,叹道:“如今才不到二更,如何便要安营了?大河水灾急如星火,人命关天,片刻亦耽误不得。前方情势坏到如此地步,郑兄难道还能安睡吗?我们少睡一个时辰,就能多救成千上万条性命!”郑当时羞愧道:“是,是!君侯大仁大义,倒是下官不知轻重了,如此便连夜赶路吧。”窦婴望向身旁疾驰而过的期门郎,又道:“虽然如此,但亦不能不眠不休。否则到时候累垮了,哪有气力抢险救灾?”
郑当时小心翼翼地问道:“说到抢险救灾,下官斗胆请问君侯心中可有良策?”窦婴冷笑道:“你是水利专家,应付这种水患应是轻车熟路了,反倒问老夫心中有何良策?”郑当时叹道:“办法是有的,只是下官不敢做。”窦婴怒道:“有何不敢?吾辈身负国家重责,面对百姓生死,岂能畏首畏尾?”郑当时道:“此理下官亦理会得,岂有坐视百姓去死之理?但此事牵连甚广,想必君侯亦已知晓一二。下官只想提前和君侯通一通气,如若在治河途中受到阻扰,有所顾忌,该当何为?”窦婴冷然道:“这是老夫该考虑之事。你一个水利专家,只管给老夫堵上决口、解决水患。如何做能够最有效地解决水患,你便如何去做,其他的一概不管不问!老夫此次是持节救灾,代表的是圣上的意志,一切后果由老夫承担,由圣上承担!”郑当时拱手道:“既是如此,下官明白了!”说完竟在马上对窦婴深深一揖。窦婴亦拱手回礼道:“不敢!”随即扬鞭策马,没入前方无边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