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寄言纨绔与膏粱
作者:
剑雪1990 更新:2021-10-09 12:25 字数:11303
自从马邑之围流产之后,刘彻痛定思痛,下定决心抛弃投机取巧的思路,卧薪尝胆,秣马厉兵,希冀凭借汉朝的雄厚国力从根本上击败匈奴。作为刘彻的心腹爱将,卫青、潘儒、赵凌云和渔阳等人日日忙于训练新兵,革新汉军的战略战术:一方面在军中精心遴选一批坚毅勇锐的青年郎官作为重点培养对象,采用赵凌云当年训练赵国“玄甲军”那套残酷严苛的方法锻炼这些新锐,再通过他们将这一系列高效战法推广渗透至全军,重点提高汉军骑兵的单兵格斗能力和阵法配合效率,力求组建起一支能与战国时期秦、赵两国铁骑相媲美的虎狼之师。另一方面是积极改良汉军骑兵的马种,派人在国内外精心挑选血统纯正的千里马,引入军中广泛繁殖,并用精细米粟饲养之,以提高其体力和战斗力。
数月日以继夜的磨炼可谓卓有成效,一支焕然一新的汉军精锐铁骑已然初具规模,奋然有剑指北疆之势,令刘彻颇感欣慰,不过此乃后话了。
且说某日,赵凌云等人训练完新军之后,潘儒提议趁着天色尚早出去小聚一番,众将纷纷附和。卫青却面露难色道:“青恐怕要扫众位兄弟的兴致了。因近日家中琐事缠身,实在无法分身,你们好好玩罢。”赵凌云奇道:“弟观仲卿兄近日颇为忧心忡忡,莫非家中有何麻烦?不妨说出来听听,众兄弟或可为兄分忧解难。”卫青摇头道:“多谢赵兄。但自家之丑事,不足为外人道也,还是小弟自己解决吧。”潘儒怒道:“你这是什么话?难道众兄弟都是外人么?看不起大家?”
卫青忙道:“绝无此意!是青失言了。既是如此,小弟就说了。你们也知道,小弟家中境况实是一言难尽……家母那个样子,多年来一直麻烦不断,小弟自小时时为此事困扰,个中滋味实难尽述。后来三姐进宫了,情况方才逐渐好转。可好景不长,家里好不容易安宁了几日,二姐又……”
潘儒问道:“你二姐怎么了?她最近不是嫁入陈府了么?”卫青叹道:“不错,但坏就坏在这里。说来也是惭愧,七八年前,二姐就曾与平阳侯府中的一名小吏霍仲儒产生了私情,还有了个私生子,名唤霍去病。”
“霍去病?”赵凌云奇道,“这个名字颇为特别啊,为何要取如此怪名?”渔阳道:“老赵你这就不懂了,我们乡下的孩子命硬,取个贱名字,将来好养活,你们城里人哪里知道?”赵凌云怒道:“你骂谁是城里人?”卫青无奈道:“吵什么吵,令人心烦……你们不听我就不说了。”潘儒忙道:“别理他们,你继续,继续……”
卫青又叹了口气,说道:“所有的问题,就是出在这个霍去病身上,唉……”众人相顾愕然,卫青今日十言九叹,颇为反常啊。这位霍去病到底有何能耐,能令“一剑万人敌”的卫将军如此颓败?想到这里,赵凌云拍着卫青的肩膀笑道:“小弟突然有种预感,这个霍去病定然极有故事。小弟对此颇感兴趣,你先别说,此处不是说话之地,待我们寻个安静舒适的场所,然后再细听你这位好外甥的传奇!走走走,今天小弟请客,请兄弟们到天上人间放松放松,咱们边喝边聊!”众人轰然叫好,簇拥着一脸无奈的卫青朝着车水马龙的长安闹市行去……
长安城虽然是皇亲国戚的聚居区,但亦是鱼龙混杂之所——除了土生土长的本地良民之外,这里还聚集了诸侯各国派来京城的特使和人质、全国各地进京做生意的商人、进京谋取功名富贵的读书人、浪迹天涯的游侠剑客以及无所事事的地痞流氓等等,甚至有不少面容奇异、体型彪悍的异族友人,可谓是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由于城内人口的成分极其复杂,因而其财富、地位、文化程度乃至性格和生活习性等方面都有着云泥之别。就拿“衣食住行”中的“食”来说,往往在短短的一条街巷上,既能吃到关中地区极为普遍的汤饼,又能享用到淮南香甜鲜嫩的大米活鱼,既能喝到凛冽肃杀的赵酒,又能品尝到甘醇绵厚的楚酒,甚至有人还将北方匈奴的马奶酒走私入京,颇得王公贵族的喜爱。至于人们日常所穿戴的衣裳饰品更是五花八门,极具各地特色,望之令人眼花缭乱、目眩神迷。在这里,人们特别能体会到帝都长安作为天下第一大都会的开放性和包容性。聚四海之大于一城之隅,泱泱汉风,可谓至矣尽矣!
然而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正因为城内居民的生活习性存在极大差异,一些日常的冲突摩擦自然在所难免,故而时常会在街头巷尾出现打架斗殴等不法之事。这种小打小闹倒也罢了,最怕的是那种大规模的分族分派的械斗。众所周知,平时无利益牵扯时,人们往往能够和睦相处,即使偶尔不悦之事,小吵小闹之后往往都能各退一步,一笑了之。但一旦牵涉到利益纠葛,情况便大不相同了。亲兄弟亦要明算帐,自古以来,为了那高处不胜寒的至尊之位而同室操戈的悲剧更是层出不穷。这还仅仅是个人之间的利益冲突,而若上升到阶级和种族之间的利益斗争,其矛盾就更加无法调和了。这种大规模的矛盾一旦爆发,轻则械斗火拼,伤及十百;重则挑起战争,生灵涂炭。近日田蚡与灌夫两派之间的数次街头械斗,即是不同政治派系之间利益斗争的明证。所谓政治和战争,归根结底就是赤裸裸的利益争夺,古往今来莫不如是。
正因为长安城内的意识形态五花八门,各阶层势力犬牙交错,利益斗争错综复杂,故而治安工作艰巨而棘手。有汉以来,中尉一职(京城治安的总负责人,掌握北军,后取消治军权,汉武帝太初元年改名执金吾)可谓是京城中最烫手的职位之一,平日面对如云戚贵唯有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否则一个不小心便官职性命全丢。
某日,就在长安城北“戚里”内一条相对偏僻的小巷内,又发生了一场特殊的械斗。说其特殊,是因为械斗双方均为八、九岁的孩童,他们所用之“械”,无非是木剑、木棍、弹弓之类的儿童玩物。武器虽然简陋,但孩子们的斗志却极高昂,双方你来我往,手脚并用,喊声震天,战意正酣。混战之中仔细分辨,可以发现双方的人数差距颇大,一方有二十余人,而另一方只有六人。但人少一方个个拳脚娴熟,气势亦凌厉得多,不仅丝毫没有落败的迹象,反而渐渐占了上风。
在那六人中,有一名孩童显得特别出众,他人小势大,身手不凡,霸气外露,一柄木剑舞得风生水起,愈战愈勇,步步紧逼,当者披靡。在他猛烈的攻势下,人多一方已有多人负伤,有几人甚至痛得大哭起来。面对眼前痛泣的同龄人,那孩童没有丝毫怜悯,反而唇角微翘,轻蔑道:“瞧你们这点出息!”出手愈发凌厉,木剑一个斜劈处,又一名孩童的手臂脱臼,立时发出一阵杀猪般的痛嚎。少时,对方二十余人似乎经受不住如此狂暴的摧残,纷纷四散逃窜。那孩童眼见对方弃战而逃,急得直跺脚,大声喝道:“孬种们!哪里走!卫风,你带一人向西街追去!卫云,你领一人往东街包抄!其余人随我从中路快速推进!”说着收起木剑,从腰间拔出弹弓,一石子射中了前方一名孩童的屁股,高叫着一马当先追击而去。他身边的同伴似乎习惯了唯他之命是从,齐声应诺,迅速分头行动起来。
但那孩童刚刚转过一个街角,就看见两位彪形大汉缓缓向他迎面走来,来人正是潘儒和渔阳。潘儒看到他,大笑着鼓起掌来,一边鼓掌一边称赞道:“精彩!真是精彩!”渔阳则朝他搓了搓双手,狞笑道:“呵呵!好小子!身手不错啊!与大叔过几招如何?”那孩童被两座“大山”挡着,无法前行,只能眼睁睁看着前方“流寇”渐渐消失在长街尽头。他急得满脸通红,厉声叫道:“好狗不挡道!快给本公子让开!”渔阳笑道:“呦嗬,臭小子还挺狂的嘛!”说话间身形微晃,已如鬼魅般欺到那孩童面前,伸出犹如钳子一般的右手,径直锁向其咽喉。那孩童微一错愕,立刻迅速后撤了一大步,拔出木剑斜斜削向渔阳的右手。潘儒啧啧赞道:“好反应!好身手!好剑法!”他一连说出三个“好”,并非那孩童的武艺当真有多好,而是一个八、九岁的孩童,面对一名成年高手的突然袭击,能够临危不乱,迅速做出如此合理的防御措施,着实令人吃惊,这才令他发出如此由衷的赞叹。
渔阳狞笑道:“剑法是好,只可惜乳臭未干,蝼蚁撼树啊!可怜,可怜!”丝毫不将那柄木剑放在眼里,右手不闪不避,牢牢锁住了那孩童的咽喉。那孩童挥舞着木剑,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以大……欺……小……非君……子……所为……”渔阳笑道:“技不如人便是技不如人,为自己的无能找借口,又岂是君子所为!”“……”那孩童还想辩驳,却发觉对方右手的力量越来越大,已容不得自己再挤出一言半语。渔阳问道:“你服也不服?你若唤我一声师傅,我便放了你,传你武艺。同意便点头。”
那孩童非但不点头,反而还以无比怨毒的眼神死死盯向渔阳,一副“你给老子等着”的样子。渔阳叹了口气,松开了右手:“臭小子还挺有骨气的。”一旁的潘儒笑道:“渔兄啊渔兄,就你那下三滥的武功,连小孩子都看不上眼,可怜啊可怜!”渔阳瞪了潘儒一眼,又问道:“不服?凭我这般武功,做不了你的师傅么?我方才要是用上三分力道,你此刻已然气绝了。”那孩童小嘴一扁,不屑道:“就你这点微末道行,谁稀罕学?我舅舅的武功就胜你百倍。仗着自己力气大就欺负小孩子,还好意思逼人拜你为师,丢人啊丢人!”说后面那五个字时,将潘儒刚才嘲笑渔阳时的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逗得潘儒哈哈大笑起来。那孩童身边的两个小跟班亦跟着拍手大笑道:“丢人啊丢人!”
渔阳被他们嘲笑得灰头土脸,尴尬异常,他咳了咳嗓子,肃容道:“你也知道我是以大欺小啊!对啊!你也知道以大欺小非君子所为。那你刚才仗着自己有几分武艺和权势,就恣意欺压凌辱那些可怜的小孩,又是不是君子所为呢?该不该教训呢?”
那孩童扭头道:“哼,我道今日为何如此倒霉,碰上你们两个灾星,原来又是来做说客的!瞧瞧你那说教的语气,简直和我舅舅和姨母一模一样。告诉你,这一套对我霍去病没用!请罢,本公子还有正事要办,没空与你们纠缠。”渔阳听闻此言,以求助的目光望向潘儒。潘儒无奈地耸耸肩,表示以自己的口才,亦无法说服这位顽劣不堪的孩童。此儿强词夺理的功夫很有一套,明明是自己不对,却偏偏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动不动就拿“以大欺小”压人,而且软硬不吃,甚为棘手,如若贸然再劝,弄不好反而会自取其辱。
渔阳素来性子鲁莽,眼看口说不成,便欲动手解决。于是脸色一沉,厉声道:“臭小子,还本公子长本公子短的,你还真当自己是什么公子了?你又是哪位公侯的儿子?你不过就是一个奴隶的私生子!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你狂什么狂?这里可是长安,天子脚下,在大街上随便找个人,出身便强你百倍!你个小屁孩算个什么鸟东西!你再狂下去,我看你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你瞪什么瞪,小嘴翘什么翘,你个小杂种!”
霍去病平生最痛恨别人骂他“小杂种”,此刻受到了如此奇耻大辱,又如何咽的下这口气?他暴怒之下狂喊道:“你有种再骂一句试试?!”说着整个人犹如疯虎一般猛扑向渔阳,木剑一阵乱砍,已全无招式可言。渔阳“嘿嘿”冷笑道:“雕虫小技,还有脸拿出来丢人现眼?今日本将就让你知道,什么叫作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双脚立定,左手低垂,仅伸出右手的食、中二指,以双指为剑,迎接着霍去病舞出的重重剑浪。霍去病的木剑大开大阖,渔阳的手指轻盈灵动,两者在空中飞舞纠缠,看似没有丝毫接触,却见霍去病的木剑突然一截一截地折断,纷纷跌落在地。不过多时,霍去病手中便只剩下一截孤零零的剑柄。这柄木剑是他五岁生日之时,舅父卫青亲手给他做的,是他极为心爱之物,此时眼见其“死无全尸”,不禁泪流满面,狂吼道:“我跟你拼了!”全然不顾自身的破绽,招招攻向渔阳的要害之处,当真是一副同归于尽的打法。渔阳笑道:“匹夫之勇,幼稚!”脚步虚晃,瞬间飘移到霍去病身后,顺势朝他的后背踢了一脚,将他狠狠地踩在地上。霍去病的小脸紧紧贴于地面,十指指甲猛力抠着青石板,悲愤欲死,两行泪水无声地落下。
一旁的潘儒连声劝道:“够了够了,差不多就行了!别太过分,我看他快要崩溃了!”渔阳恍若不闻,依旧没有松脚。既然已经当了坏人,索性就一坏到底吧,好教他牢记今日之耻,日后能够痛改前非。
三人正闹得不可开交之际,赵凌云忽然出现在长街尽头。他远远看见渔阳正在欺负一个孩童,急忙高声叫道:“住手!”随即快步赶来。
其实这是赵凌云等人预设之局。那日在天上人间,卫青向众人介绍了他那位顽劣不堪的外甥——霍去病。此子人称“混世魔王”,乃河东郡平阳县小吏霍仲儒与平阳侯府侍女卫少儿的私生子。霍仲孺为人轻佻放荡,薄情寡义,他得知卫少儿怀孕之后,不敢承担责任,竟将其母子二人残忍抛弃,令娶新欢。因此霍去病自幼无父,是由卫氏姐妹共同抚养长大的。后来卫子夫进宫,卫氏兄弟姐妹均迁居长安戚里,霍去病亦随之来到天子脚下。或许自幼缺少父亲的疼爱和教养,又或许受到外祖母和众姨舅的长期宠溺,霍去病逐渐养成了飞扬跋扈的骄纵性格,成为一位名副其实的纨绔子弟。他经常和长安城内其他贵戚子弟厮混在一起,成日里偷鸡摸狗,打架斗殴,闯下了不少祸事,搅扰得整个戚里鸡犬不宁,却也练就了一身远胜于同龄人的高超武艺。
霍去病武艺既高,为人亦豪爽仗义,又有领导才能,且姨母还是得宠于今上的卫夫人,因此自然而然成为众位纨绔子弟的“带头大哥”,平日里对众孩童颐指气使,煞是威风。然而凡事皆有两面性,身为“孩子王”固然是出尽了风头,但众孩童平日所闯下的祸事也常常记在了他霍去病的账上,为此亦给卫家惹来了无穷无尽的烦恼。为了教导这个“孽障”,卫少儿和卫青多年来可谓用心良苦,然而说破了嘴皮,费尽了心思,软硬兼施之下,就是拿他毫无办法。卫青亦曾亲自授他剑术和兵法,企图将他引入正途。而他却是剑法照学,架亦照打,甚至还用卫青教他的剑法伤人。至于兵法,他却根本不屑一顾,反而将卫青的兵书成捆成捆拆掉,用那些竹片制作玩具,气得卫青大骂“熊孩子”。要动手嘛,一是没效果,二是舍不得;要动口嘛,就他卫青这口才,只能是自取其辱。最近,这“熊孩子”又纠集了一帮“手下”,将卫青的顶头上司——郎中令石建的孙子痛打了一顿,气得一向沉稳的石建竟当面怒斥卫青。此类影响卫青仕途的事件不在少数,这已经让温和厚道的卫青忍无可忍了。
卫青将情况告诉赵凌云等人后,众人便积极为其出谋划策。赵凌云道:“像霍去病这种小孩,通常是软硬不吃的。最好的办法是走进他心里,让他感到真正的亲切温暖。而他这种年龄段的男孩,对英雄最为崇拜,假若遇上一位本领极高之人,偶然间显露一手绝世神技将他折服,他多半会将此人当作盖世英雄一般崇敬,甚至产生拜师求教的冲动。而且据小弟推测,霍去病虽然平日桀骜不驯,但其实内心对自己卑贱的身份非常自卑,若这位大英雄能够无视其出身,与其平等论交,并且能够给予他无微不至的关怀,则他很可能在不知不觉中便会对这位大英雄产生依恋孺慕之情,甚至不自觉地将其一言一行奉为圭臬,此时便可潜移默化地引导他走上正途了。”
卫青听罢,不以为然道:“话虽有理,但不是小弟狂妄,天下剑法武艺胜过小弟的英雄,恐怕屈指可数。”赵凌云道:“不错,仲卿之悍勇固然天下无双,但可惜你就算是天下第一亦无济于事。因为你是他的长辈,平日又经常以训诫晚辈的口吻对他进行说教,他自然会产生叛逆心理。他或许也领教过你那天下无双的武艺,但恐怕在他看来,你的武艺多半是用来“教训”他的吧?因此他对仲卿的逆反心理或许大于崇敬之情。再者,他作为一个私生子,自小未曾感受到父爱的温暖,这种乖戾的性格不是你们这些姨舅的疼爱可以轻易消除的。在他的潜意识里,可能觉得自己一切的耻辱都源于父母的抛弃,再加上令姐又嫁给了曲逆侯陈掌,这让他这个自尊心极重的私生子情何以堪?既然如此,他对你们长辈又岂无排斥、疏离和怨怼之情呢?”
卫青听闻此言,心内巨震,他自己亦是私生子,又怎能不明白霍去病的心病呢?正因如此,他与霍去病的舅甥之情才远超常人,甚至他在无意中已经以霍去病的“严父”自居了,这才会对其用心良苦,如此“恨铁不成钢”。但或许他忽略了一点,霍去病毕竟不是卫青,两人的性格甚至有云泥之别,霍去病需要的不是一个或许不是一位“严父”,而是一位“慈父”。想到这里,他肃容道:“诚如赵兄所言,看来小弟确实没有资格成为这个‘大英雄’了。既如此,去病之事就拜托赵兄了。赵兄之文韬武略远胜于青,足以成为去病眼中的大英雄,能够引导去病改邪归正之人,非你莫属。”
赵凌云闻言大惊,尴尬道:“嗯,小弟刚才只是据理分析而已,此法并无几成把握。况且本身才智拙劣,恐难胜任。”一旁的潘儒高声骂道:“去你娘的!别扯了!就是你了!老子就没见你这么能说过!刚才还分析得头头是道,大道理一堆一堆的,现在真让你上了,你倒怂了?”渔阳亦附和道:“不错,谁出的主意谁上,否则太不厚道了!”卫青对赵凌云深深一揖,郑重道:“青恳请赵兄帮帮去病这个可怜的孩子!”赵凌云见此情状,知道若再推脱,便显矫情,遂拱手道:“承蒙仲卿看重,凌云唯有竭尽所能,以求不负重托!”
事情便这样定了下来。之后众人又商议出一套切实可行的方案,就等着霍去病惹祸的那天,由赵凌云横空而降,将他彻底折服。没想到才过了两天,霍去病这小子就又惹祸了。
赵凌云走到霍去病身边,一边扶起他,一边关切地问道:“去病,你没事吧?”“你是何人?”霍去病擦干眼泪,瞪大双眼疑惑地看着他。赵凌云微微一笑,并不回答,转身便戟指渔阳,正气凛然地喝道:“天子脚下,光天化日,两个大人欺负一个小孩,究竟还有无王法?”渔阳仰天长笑道:“笑死人了,是这小子先领着一帮手下,在大街上群殴另外十几名孩童,十分猖狂。似这种毫无教养的纨绔子弟,不给点教训,长大了还得了?兄台你让开,你不了解情况,莫要纵容此子!”
霍去病叫道:“胡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欺负别人了?明明是你们两个大男人欺侮几个弱小孩童,你看,我都出血了!证据确凿,这位先生亲眼看到的!”赵凌云怒道:“不错,在下生平最痛恨以大欺小、恃强凌弱之人。刚才你痛殴此子,将其狠狠踩在地上,是在下亲眼所见,叫在下如何相信你的一面之词?”霍去病附和道:“不错,先生定要帮我出这口气!此人不仅毒打我,还口出污言秽语,骂我是小杂种,是可忍孰不可忍!先生定要为我主持公道!”
赵凌云摇头道:“欺凌弱小已是不对,居然还恶语伤人,成何体统!”潘儒怒道:“你究竟是何人?我们管教孩子,与你何干?速速离去,莫要在此纠缠!”赵凌云奇道:“哦,管教孩子?请问两位兄台是他的什么人?”渔阳道:“你管我是他什么人,路见不平,难道不能替他老子娘管教一番?”赵凌云笑道:“诚然,兄台既有资格路见不平,难道在下就没有资格路见不平了?”渔阳冷笑道:“休在此逞口舌之快,只有强者方有资格路见不平、多管闲事!”赵凌云厉声道:“好一个只有强者方有资格路见不平、多管闲事!你最好记住你说过的这句话。”话是对渔阳说的,却将凌厉的眼神扫向霍去病,霍去病不禁低下了头。赵凌云淡然一笑,转向渔阳道:“出手吧。”
渔阳狞笑道:“好,好!如此便不客气了,生生死死,须怨不得我!拔剑吧!”说着“唰”的一声拔出了宝剑,霎时间霜芒四耀,寒意逼人。赵凌云伸出食、中两指,笑道:“对付你还用不着拔剑。”渔阳怒喝道:“既然你要送死,老子便成全你!”话音未落,赵凌云已如鬼魅般趋向渔阳。渔阳大喝一声,亦挥剑疾速冲向赵凌云。两个人影甫一重合,便即猛然飞错而过,正当双影即将分离之际,两人又陡然止步转向,再次朝对方飞扑而去……如此来来回回十余次,只见两个身影以极高的速度乍合乍分,倏近倏远,进退趋避,纠缠不清。在远处看,就像一团黑色幻影在前后左右猛烈激荡,疾速旋转着向四周迸射出千万道耀眼寒芒,并不时传出阵阵巨响,看得霍去病眼睛都直了。
少顷之后,两个身影倏然分开,相距一丈背对而立。只见赵凌云面沉如水,眸寒似星,威风凛凛,好整以暇;而渔阳则面容扭曲,浑身不住颤抖,两道血水沿着双臂蜿蜒而下,手上却不见了那柄削铁如泥的宝剑。众人定睛一看,无不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只见两人之间散落着数十截断剑,渔阳手中只握着一截孤零零的剑柄,而赵凌云的宝剑当真自始至终未曾出鞘!此情此景,与先前渔、霍二人的拼斗结果竟是如此巧合!唯一不同的是,渔阳折断的是霍去病的木剑,而赵凌云折断的却是渔阳的铁剑!
霍去病呆呆看着满地断剑,又望向犹如天神下凡一般的赵凌云,瞠目结舌,实是骇异到了极点。他之前与人交手数十次,也称得上是见多识广了,除了自己舅父之外,武功最高的就是今日碰上的渔阳了,而他又在渔阳脚下受到了平生最重大的屈辱,对此人可谓是恨到了骨子里,又怕到了骨子里。而眼前这位年轻人,仅用两根手指,便云淡风轻地将一柄利刃截成了数十段,其功力之深、手段之巧,即便是舅父恐怕也难以企及吧?最巧的是,他击败渔阳的手段,正与渔阳击败自己的手段如出一辙!难道此人当真是上天派来替自己报仇的守护神?
赵凌云负手而立,淡然道:“方才在下若是再多出三成力,现在躺在地上的就不仅仅是兄台的断剑了。”渔阳无言以对,“羞愧欲死”。一旁“瞠目结舌”的潘儒此刻方才回过神来,悻悻然对赵凌云说道:“刚才是我们不对,多谢英雄手下留情,我们先行告退了!”又转身对霍去病拱手道:“小兄弟,适才多有得罪,在此诚恳道歉,还请万勿挂怀!”再对赵陵云深深一揖,方才搀扶着虚弱无比的渔阳缓缓离去。
霍去病愣了许久,方才拍手高声叫道:“先生威武!先生真乃神人也!多谢先生为去病出了这口恶气!”显然已对赵凌云佩服得五体投地。赵凌云面无表情,伸手拍去霍去病身上的尘土,淡淡说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为何平白无故去招惹这种人?”霍去病小脸通红,未置一语。身旁的一个跟班抢先回道:“都是那两个混球先来招惹我们的!我们正在追赶小亮等人,却被这两个混球横插一杆,蓄意挑衅!”霍去病狠狠瞪了他一眼,他立刻悻悻然闭上了嘴。
赵凌云“哦”了一声,“原来刚才追赶那十几位受伤孩童的竟是你们。手法如此凌厉,看来你们的本事大得很,倒是在下多此一举了。”霍去病狡辩道:“是小亮等人率先欺负卫云,还口出秽语,羞辱咱们卫家之人,说我们……如此嚣张狂妄,岂能不狠狠教训一番?好教他长长记性,知道招惹我霍去病和卫家的下场!”
赵凌云道:“他们出口伤人自是不对,但你们公然在城北大街上群殴一群孩童,岂非有过之而无不及?难道不怕官府追究么?”霍去病傲然道:“我姨母是卫夫人,官府岂敢招惹我们卫家,况且中尉与我舅舅可是生死兄弟!”
赵凌云冷笑道:“哦,原来有卫家这个强硬靠山,难怪如此有恃无恐。那你刚才还口口声声说那两个大人欺侮你们几个弱小孩童?我看你们几个弱小孩童,比十个大人还厉害。你只顾指摘他人以大欺小,你自己又何尝不是恃强凌弱?孔夫子有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受人欺压凌辱的滋味不好受吧?”霍去病不屑道:“在这长安城中本就是弱肉强食,那两人是瞎了狗眼,若早知道我的身份,他们岂敢如此无礼?还不得对本公子毕恭毕敬的?总有一天本公子要他们好看!”
赵凌云闻言,拂袖厉声道:“一派胡言!你口口声声说你卫家权势滔天,你可知这长安城中比你卫家显贵的人何止千百!你可知刚才教训你的两人是谁?是圣上的御前禁卫!他们随便动一根手指头,便能让十个霍去病死无葬身之地!令舅管得了么?他不过是宫里一个小小的侍中,圣上的跟班而已。你可知你给他惹下了多少大祸?你难道不知令舅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在上司面前毕恭毕敬,忍气吞声,受尽了多少屈辱?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因为他忍辱负重、千辛万苦为你们卫家挣得的一点尊严,可以在你的飞扬跋扈、无所顾忌中被轻易挥霍殆尽!到时你还能指望他救你么?你说令姨是卫夫人,你可知令姨在宫中受尽了多少人的欺压凌辱?陈皇后等人恨不得往死里整治她!一个小小的卫家在长安城无依无靠,仅仅凭借圣上的一时宠爱便骤然显贵,岂能不受尽达官显贵们的妒忌怨恨?就凭你们卫家,能敌得过大长公主那滔天的权势么?你可以说圣上能帮你们,但圣上自己还不是在大长公主的支持下即位的?他会为了一个小小的卫家和自己的岳母以及所有根深蒂固的宗室贵族翻脸么?当真是可笑!”
霍去病面对赵凌云凌厉的追问,竟是一句话也答不上来,他不知道姨母和舅舅在宫中的处境竟是如此恶劣。赵凌云继续冷哼道:“且不说你卫家还没得势呢,就算一朝得势了又如何?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朝中有多少人虎视眈眈,不断在暗中谋划,就是为了把你们整下台。再加上你们卫家有你这么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活宝,趾高气昂,嚣张跋扈,到处在外面给卫家惹祸,唯恐天下人不知道卫家炙手可热的权势。瞧你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你可知道你已得罪了多少权贵?引起了多少权贵的共愤?有你这种人在,你还能指望卫家能猖獗到几时?哼,趁早替令姨和令舅准备后事吧!”说着又摇头叹道:“卫青啊卫青,有此外甥,你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了!”
霍去病听着听着,惊愧不已,头也越埋越低。他平日里虽顽劣不堪,但并非不识大体之人,反而还聪慧异常。经过赵凌云的一番点拨恐吓,他很快便领悟到,卫家之权势可以令自己一时胡作非为,但卫家亦可因为自己的胡作非为而死无葬身之地。细细想来,他竟首次产生了害怕无助之感,只能眼巴巴地望着赵凌云,喃喃问道:“那我今后该如何做?请先生教我。”
赵凌云眼见略有成效,连忙趁热打铁:“你刚才有一句话说得很对,这长安城中本就是弱肉强食。可问题是,你就是强者么?你连刚才那两人都打不过,又凭什么对付大长公主的人呢?比你强的人千千万万,被食之人也只能是你。你若有骨气,你若有种,就收起你的傲气,低调做人,好好修炼,不断提升自己的力量,努力让自己成为最强的人。只有自身强大了,才有资格谈什么弱肉强食,才有能力保护好你的家人,而不是尽给他们添乱。”
霍去病朗声道:“好!我就听先生一次,低调做人,好好修炼,不断提升自己的力量!待我足够强大了,定要好好收拾那帮曾经欺侮霍我们卫家的小人,让他们再猖狂!”
赵凌云闻言,敛容道:“没出息,只想着报仇,幼稚!就凭你这样的气度心胸,还想成大事?刚才那人轻轻挑逗了你几句,你就被激得眼红脖子粗,叫嚣着冲上去与其拼命,匹夫之勇!无知!要知道,像韩信那般忍得了胯下之辱,方才是真正的英雄;像今上那般在逆境和屈辱之中忍气吞声,韬光养晦,涅磐重生,方才是真正的好汉。像你现在如此样子,让我如何放心?我可以救你一次两次,却救不了你十次八次,你自己好自为之!”说罢便要转身离开。
霍去病从未听过如此掷地有声的金玉良言,只觉得此人除了武艺极高之外,见识韬略更是不凡,当真高深莫测、无所不能,心中对其崇拜之情又加深了几分。他正如痴如醉地聆听“大道”,突然见到赵凌云转身欲行,连忙冲上去抓住他的衣袖,恳求道:“先生莫走!先生既然愿意引导去病向上,何不亲自教去病本事,让去病成为真正的强者?”
赵凌云道:“我从不轻易教人本事。令舅是不世出的奇才,能学到他一半的本事,你便是强者了。”霍去病摇头道:“不,先生的本事比我舅舅大,我知道的,求求先生教教我吧!我今后定会乖乖听话,刻苦修炼,绝不辜负先生的一番教诲!如有半分违拗,教我霍去病不得好死!”
赵凌云仍旧不为所动,迈步离开:“男子汉大丈夫,莫要轻易发此毒誓。须知毒誓易发,但要终生恪守然诺,可就难上加难了。难道你竟能保证终生不违拗我半分?如若违拗了,你又当真能不得好死?可笑。请另请高明吧,恕我不能从命。”
霍去病大急,连忙冲上前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向赵凌云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师傅在上,请受弟子一拜!”赵凌云大惊,立刻扶他起来,连声说道:“使不得,使不得,这如何使得……”再次转身欲行,不料霍去病竟再次跪下,朗声说道:“师傅不收弟子,弟子便一直跪下去!”说着又磕了三个响头。赵凌云又是连声惊呼:“受不起,受不起!你这孩子,为何如此倔强?”把他扶起来后,又怕他再跪下去,不敢放手,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尴尬异常。
两人正在拉拉扯扯之际,只见卫青缓步走来。卫青见到这番景象,又是惊诧又是好笑,连忙询问原委。待得知个中情况后,卫青喜道:“不想去病与赵兄竟如此有缘!小弟从未见过这孩子如此诚恳,赵兄就答应他吧。这孩子我们全家都对他无可奈何,不想竟对赵兄如此依恋,实在难得。恳请赵兄看在兄弟一场的份上,替卫家教育去病成材!若赵兄能答应,此情此意卫青必定铭感五内,不敢或忘!”
赵凌云见状,知道不宜推脱了,只能点头道:“好吧,看在令舅的面子上,我就收了你这名弟子。但你记住,你霍去病是我这辈子收的第一个弟子,我会竭尽全力去教育你,但愿你也能尊师重道,刻苦勤勉,不要令为师失望才好。”霍去病闻言大喜,连忙高声应诺,又恭恭敬敬地朝赵凌云磕了三个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