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出师未捷身先死
作者:
剑雪1990 更新:2021-10-09 12:25 字数:5363
如此来回折腾了一晚,众人离开宣室殿时已是子牌时分了。是夜天空中黑云密布,星月无光,整座未央宫仿佛淹没于无垠深海之中,予人以一种压抑凄寥之感。赵凌云今晚亲耳听见刘陵与田蚡调情时那粗鄙不堪的言语,心中本是愤慨不已,待明白了刘陵实则是因爱生恨,从而不惜自轻自贱以报复自己时,又无比悔恨痛惜。再加上因为自己的疏忽差点暴露了众人的行藏,险些坏了大事,心内更是自责万分。之后又被刘彻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因此一路上意兴阑珊,一言不发。
主父偃见状,从旁劝解道:“师弟还是得看开些,男女之情自古唯心而以,半点勉强不得,本就没有是非对错之分。师弟即便拒绝了陵翁主的情意,亦只是遵从内心的真实情感,谈不上有错。至于她后来因情生恨,自甘堕落,那也是她自己看不破,与师弟更毫无关系。”赵凌云叹道:“道理谁都懂,冷眼旁观亦看得通透,然而一旦身临其境,切身体会个中滋味,又有几人能淡然勘破呢?”
主父偃叹了口气,转移话题道:“师弟你看这天空,虽然此刻一片愁云黯淡,但不过几个时辰之后,阳光又将普照大地。”赵凌云仰望夜空,幽然道:“但在黎明到来之前,总有人不得不默默忍受无边暗夜的煎熬,否则古人也不会感慨‘夜如何其,夜未央’了。话说这‘未央宫’中的‘未央’,究竟是何意呢?”
主父偃道:“都说‘长乐未央’,这‘未央’和‘长乐’两宫之名应是希望大汉国祚延绵无尽,永享安乐吧。”赵凌云叹道:“愿望如此美好,但可能实现么?当年秦始皇不也是幻想万世为君么,可结果呢?依我看,凡是美好的愿望都难以持久,更别提‘未央’了。反倒是这宫廷内部,这天地之间,永远充斥着波诡云谲的争权夺利和尔虞我诈的战争杀伐,广大底层百姓的苦难倒真的是无休无止、延绵未央呢。”
主父偃低声道:“师弟慎言,这里仍是皇宫。虽说人类的贪欲永无止境,这些争权夺利和战争杀伐是无法完全根除的,但我们可以尽最大的努力为千万百姓谋得暂时的平安喜乐。正如秦灭六国、汉并天下,不也是以战止战、以暴制暴,从而换来天下数十年的安宁么?”
赵凌云道:“不错,师兄高志令人佩服。现阶段我们要想让天下安定,就必须辅佐圣上内安朝政、外攘夷狄,争取为后世子孙奠定一个和平安稳的局面,使他们少受一些苦难。”主父偃点头道:“正当如此,谨与师弟共勉。”
翌日,刘彻又在宣室殿举行廷议,就昨日晚间探听到的情报与内朝近臣们商讨今后的斗争策略。刘彻道:“昨夜卿等也听到了,丞相最近是愈发猖狂了,多次纵容下属与灌夫等人在城内械斗。根据他与刘陵的谈话,朕推测他可能还与淮南王有所勾结,他们究竟想干嘛?此事不得不防,卿等有何看法?”
主父偃道:“陛下,根据昨夜探知的消息,田蚡与灌夫之间的矛盾恐有激化之势。臣和师弟在回家路上曾讨论起此事,师弟认为,我们或许可以此事为突破口,一举铲除田蚡和灌夫两大势力。”说着不断用眼神暗示赵凌云,“师弟,是不是啊?还不快向陛下陈述你的妙计?”
赵凌云得到主父偃的暗示,心中登时了然。其实昨夜在归途中,他只是对田蚡与窦婴、灌夫之间的矛盾感到颇为困惑,便请主父偃详细介绍一下个中原委。主父偃告诉他,窦婴是窦太皇太后之侄,文武双全,不乏经世治国之才,且为人豪爽仗义,礼贤下士,颇有战国四公子之风,是窦氏一族出类拔萃的人物。早在七国之乱时,窦婴就曾担任大将军坐镇中原,为平叛立下了大功,被封为魏其侯。接着又历任太子太傅和丞相,显赫一时。后来因为支持刘彻的建元革新而得罪窦太皇太后,致使相位被免,势力逐渐衰弱。窦太皇太后去世以后,窦氏家族失去了最重要的靠山,从此家道中落、一蹶不振。窦婴也仅仅挂了个空头侯爵赋闲在家,日渐颓唐。窦婴之前的门客也纷纷弃他而去,转投到新贵田蚡的门下。窦府从原来的门庭若市到现在的门可罗雀,前后反差极大。这也是人之常情,世上本多趋炎附势之辈,正所谓“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而唯有灌夫,在窦婴落魄之时,依旧像往常一样对其不离不弃,给予他极大的支持和慰藉。灌夫也是在七国之乱时起家的,当时他为救父亲,率领数十名家将冲入吴国军队,在敌阵中几进几出,纵横驰骋,如入无人之境,从此一战成名。此人草莽之气极重,脾性孤傲倔强,任侠使气,嫉恶如仇,属于能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江湖豪侠。灌夫对官场上的潜规则一窍不通,直来直往,行为另类,非常看不起田蚡这种靠裙带关系爬上高位的无能宵小之辈。可能正因为上述原因,窦婴方才对他产生同病相怜、惺惺相惜的情感,方才把他引为志同道合的知己。
也正因为如此,才造成了以下这种现象:以灌夫为首的一群人总是替窦婴鸣不平,时常与田蚡一派发生各种冲突摩擦;田蚡及其同党更是对灌夫恨之入骨,欲除之而后快。而灌夫素来与窦婴情同手足,这又将窦婴置于一种极为尴尬的境地,也将窦婴与田蚡、甚至是窦氏家族与王氏家族两大外戚势力之间的潜在矛盾逐渐摆上了明面。主父偃认为,这种新旧外戚势力之间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二者为了争权夺利而相互交恶亦无法避免,田蚡下属与灌夫之流的几次械斗即为明证。既然如此,此时刘彻一方需要做的就是顺水推舟、煽风点火,继续挑拨两方人马的关系,促使双方早日达到冰炭不容、剑拔弩张的地步,进而走上相互火并的道路。窦、田双方的势力均不容小觑,窦婴如今虽然失势,但毕竟乃三朝元老,门生故吏遍布天下;灌夫也是颍川郡最大的豪门望族——灌氏家族的代表人物,平日在乡里作威作福,俨然是颍川一霸;而田蚡则是当朝最为炙手可热的戚贵,凭借姐姐王娡的尊崇地位,短短十年内便从一介小小郎官一跃而成三公之首,封武安侯,权倾朝野,党羽遍布,飞扬跋扈,不可一世。这两方势力在刘彻通往中央集权的道路上都是极大的绊脚石,而以刘彻目前的实力,想要单独解决其中任何一方都颇为棘手。而若能够借力打力,引发双方火并,再由刘彻出面收拾残局,就能够实现“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效果,从而一举解决掉两大令人头疼的难题。主父偃之所以频向赵凌云使眼色,就是希冀他献上这一箭双雕的奇计,好将功赎罪,令刘彻高兴之下不再追究昨夜他在“天上人间”犯下的过错。
但赵凌云虽明白主父偃的心思,却依旧沉默不语。他如何不知此计之妙,实已极尽辗转腾挪、以柔克刚之精髓,可谓既阴狠又毒辣。但他觉得窦婴和灌夫乃君子之交,坦荡磊落,有高山流水之风。窦婴文武双全,为人侠义豪迈,喜好交游,落到如今这般田地可说是时运不济,自己对他既佩服又同情。灌夫此人虽然有勇无谋,任侠使性,但敢作敢为,重义轻生,在窦婴众叛亲离、潦倒落魄的情况下依旧对其肝胆相照,誓死追随而义无反顾,不惜因此得罪权势滔天的国舅田蚡,这份侠义高风,可直追豫让、聂政、荆轲等古之豪侠。这种人,又如何能与田蚡这种结党谋私的小人相提并论?自己又如何忍心献上如此狠毒的计谋,去陷害这两位坦荡君子?
刘彻见赵凌云迟迟无语,不耐烦地问道:“卿有何妙计?为何一言不发?”赵凌云淡淡回道:“陛下,臣无计可陈。”刘彻拂袖怒道:“赵凌云!你是在糊弄朕么!”主父偃眼看到刘彻目露凶光,连忙站出来劝道:“陛下,昨夜之事对师弟的打击实在太大,他或许此刻仍未缓过神来,臣恳请陛下见谅。其实师弟早就和臣讲过他的妙计了,他对臣如此说……”于是便将自己设想的计谋一五一十地上奏了。赵凌云听着主父偃侃侃而谈,望着主父偃指点江山、睥睨天下的豪迈神情,突然觉得此刻的师兄好陌生,此时的师兄,或许早已不是那个落魄于齐地郁郁不得志的主父偃了吧。
果然,主父偃的一番长篇大论说得刘彻转怒为喜,他不禁击节赞叹道:“善!‘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如此奇谋,也亏你想得出来!赵凌云,看来朕并未看错你!果然是文武全才,一时俊杰!”赵凌云听闻此语,心里更加不是滋味。主父偃又道:“其实臣等只是推波助澜、略施小计而已。以陛下之聪明才智,既已得知田、窦之间的恩怨冲突,心中又岂无丝毫计较呢?臣等只能抛砖引玉,之后一切的安排布置,还得由陛下一手掌舵。”刘彻笑道:“卿果然是谦恭明理,德才兼备,好,好!赵凌云,还跪着做甚?快快起来!咱们好好商讨一下此计的具体实施方案!”赵凌云缓缓站起,隐隐感到心内某些重要的东西正在渐渐流失,不觉一阵萧索怅然……
时如逝水,眨眼间数月倏忽而过。正当汉朝内部各大势力相互之间的博弈制衡渐趋明朗激烈之际,噩耗也适时传来:前期工作准备得轰轰烈烈、被刘彻寄予“毕其功于一役”之厚望的马邑之谋,结局却是虎头蛇尾,因机密情报的泄露而黯然流产。倾全国之力调集三十万大军,耗费粮草钱财无算,出塞前踌躇满志的汉军将士却未得一级首虏,便即无功而返,这让举国军民失望透顶。
此战的经过是这样的:聂壹不辱使命,出色完成了对军臣单于的游说工作,以一名死囚的头颅将匈奴十万骑兵主力诱入武州塞。眼看军臣单于即将率领十万大军踏入汉军伏击圈了,却在最后关头逡巡观望、止步不前,众将士不知何故,焦急异常偏又无计可施。原来我军百密一疏,其他伪装工作均做得很好,唯独在敌军入塞沿途遗留下许多牲畜。军臣单于发现这些牲畜竟无人放牧,不禁起了疑心。他命人攻下了附近的一座烽火台,俘虏了一名汉军尉史,并向他逼问马邑城内的情况。本来只要这位尉史守口如瓶,倒也无伤大局,但不料此人竟是无骨之辈,向胡虏奴颜屈膝,卖国求荣,将其所知的汉军所有布置尽数出卖给敌人。军臣单于知情后大惊,仓惶率众逃回塞外。那名尉史无耻地出卖了自己的民族,从而换取了匈奴人所谓的“天王”称号,应该与文帝时期叛国的“汉奸”中行说一起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韩安国、李广和公孙贺发觉匈奴大军已撤,连忙率众追击,但无奈匈奴人来去如风,早已赶不上,只得作罢。而早已绕到敌后的王恢眼见单于主力并未进入伏击圈而安然撤回,便知汉军计划已然破产。王恢思忖,自己的任务本是夺敌辎重和断敌归路,兵力极其有限,若贸然出击,根本打不过匈奴的十万精骑,反而会使三万汉军白白折损,遂眼睁睁地看着十万匈奴人在自己眼皮底下潇洒从容而去。战前意气风发、众志成城的三十万汉军就此灰头土脸地返回塞内,面对国人甚嚣尘上的议论和指摘,刘彻以及广大汉军将士尴尬到了极点。
这是一场非常奇怪的战役,参战双方投入的总兵力达到四十余万,结果双方将士却无一人伤亡,但这并不影响其成为汉匈历史上意义极为重大的转折点。因为此战吹响了刘彻正式向匈奴宣战的号角,此战之后,汉匈双方的和亲关系正式破裂,表面上的兄弟之盟彻底瓦解,汉匈之间长达数百年的惨烈厮杀就此拉开帷幕,血雨腥风从此弥漫在两个民族的上空,无数军民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无论孰胜孰负,皆令人扼腕叹息。
然而马邑之谋虽然达到了对匈宣战的目的,却远没有达到刘彻心中的预期,反而使他颜面尽失,因为毕竟是他力排众议,坚决发动此战的,结果却打了自己的脸,授反对派以把柄口舌。正因如此,刘彻将所有罪愆都归结到了畏敌不进的王恢身上,指责他首倡出兵,临阵时却毫无军人之血性,畏敌如虎,逡巡观望,以致纵虎归山,使广大汉军将士蒙羞,并将其关入廷尉署监牢。廷尉署判处王恢畏敌观望、延误战机之罪,按律当斩。
而王恢辩解说,自己当时的决策是权衡利弊之后最合理的选择,是替国家保存了三万精兵。他还在狱中托关系贿赂了丞相田蚡一千金,请求田蚡替他说情。田蚡出身市井,格局不大,是个极其贪婪反复之人,他之前与王恢政见不同,势同水火,此时收了对方的一千金,立即便在王娡面前为他求情,说王恢首倡马邑之谋,圣上也亲自下了这个决策,而今计谋失败了就诛杀首倡之臣,这是在替匈奴人报仇。
王娡将此番言语说与刘彻知晓,刘彻怒道:“当初王恢首倡马邑诱敌之计,朕听从了他的建议,调集天下三十万兵马出击匈奴。如今匈奴人就在他眼皮底下,他却畏敌不前,纵敌而去,这怎么说?就算计谋泄露,就算抓不到匈奴单于,他也应该毅然亮剑,轰轰烈烈大干一场,就算最终失败了,也算有所斩获,足以告慰全军将士。如今他却眼睁睁看着匈奴人扬长而去,连敌人的毛都没拔到一根,还口口声声说是为了保全朕的三万人马!在对匈首战中竟开了个如此恶劣的先例,简直百死莫赎!不是朕想杀他,实在是不杀他难以堵住悠悠众口,难以谢天下。”
王恢在狱中听闻刘彻之言,万念俱灰,遂自杀于狱中。平心而论,王恢是主战派的一位人才,他创造性地首倡马邑之谋,其功劳应该予以肯定。后来虽说临阵畏敌,无功而返,但亦有其合理的解释,罪不至死。但他的悲剧之处在于,马邑之谋的决策是刘彻下的,而为了证明马邑之谋本身的合理性和皇帝决策的正确性,就必须有人成为此战的替罪羔羊,而他王恢既然是马邑之谋的首倡者,却又在关键时刻违背了他主战的立场,自然首当其冲地成为了汉匈之战的第一位牺牲者。一位积极的主战派将领,拉开了汉匈之战的帷幕,却出师未捷身先死,而且不是死于战场,而是死于自己人的屠刀之下,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讽刺和悲哀,千载之下依旧令人唏嘘不已。
刘彻之所以毅然诛杀王恢,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要以此为例,告诫天下人以王恢为鉴,在汉匈战争已然全面爆发的情况下,如若有谁避战求和,临阵畏缩,违背朝廷的进攻战略,则无论此人多么位高权重,也一律杀无赦!他要以此事明明白白地告诉世人,战争真的已经开始了!
自此之后的千百年间,这个民族的子民们将以其英勇无畏的精神,一次次拿起手中的刀枪剑戟和锄耰棘矜,奋起抗击外来侵略者,以自己的血肉之躯筑成保家卫国的万里长城,在战火纷飞中谱写出一曲曲感天动地的铁血赞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