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物是人非事事休
作者:
剑雪1990 更新:2021-10-09 12:25 字数:9213
马邑之谋既定,战前准备工作便在全国各地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元光二年六月,三十万整装待发的精锐汉军汇集于长安,于城北渭河之畔歃血誓师,随即渡河向东北方挺进,直扑马邑,踏上了首次反击匈奴的征程。这是汉朝立国以来规模最大的军事行动,浩浩荡荡的出塞队伍首尾连绵数十里,铁蹄所及之处,旌旗蔽空,剑戟如林,甲光耀日,马嘶干霄。自刘邦之后,面对匈奴人的屡屡挑衅,汉朝人始终忍辱负重,如今这只沉睡的雄狮终于觉醒了,它将以实际行动向天下人宣告,这个深受诗书礼仪教化的民族亦有着顽强骁勇的血性。它亦将以饮血的刀剑告诫匈奴人,屡屡挑衅一个人口、国力远胜于己的国家,是一种多么愚蠢可笑的行为。
虽然刘彻等人对此次军事行动信心十足,但在文景之治潜移默化的影响下,国内的主和派仍占绝大多数。自汉军出塞后,朝野上下一片哗然,谣诼四起,暗潮汹涌,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虽然马邑之围属于国家军事机密,严禁在民间四处宣扬,但此事却成了知情的主和派官员们每日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们在朝堂之上对刘彻的战略决策不置可否,私底下却议论纷纷:有人说汉军数十年没有大战,将星匮乏,谁知道是否敌得过剽悍迅捷的匈奴人?有人说匈奴人天性狡猾多诈,怎么可能钻进如此低级的圈套?有人说今上没事找事,放着好好的太平日子不过,硬要重燃战火,恐将陷万民于水深火热之中。有人说文景二位先帝的休养生息、韬光养晦方为正道,今上不能体会祖宗的良苦用心,好大喜功,是将天下百姓当成自己千秋功业的垫脚石,恐怕会将父祖留下的丰厚遗泽挥霍殆尽。更有甚者,有些大臣还暗中开起了赌局,赌此战的胜负与否,传闻赌注已经飙升到了上千万……
刘彻听到韩嫣等人上报的种种内幕,心内不禁怒火狂燃。他年少时便胸怀大志,自即位以来更是励精图治、革旧鼎新,立志要创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千秋功业,要超越秦始皇,成为千古一帝,万万没想到自己在群臣眼中竟俨然成了一个不识民间疾苦、好大喜功、挥霍无度的不肖子孙,如何不令他愤恨不已?
随侍在旁的主父偃劝道:“陛下雄才大略,其良苦用心又岂是那些无知之辈所能揣测体会的?陛下尽可不必理会那些流言。”刘彻叹道:“此理朕岂不知?但自古人言可畏,众口铄金,三人成虎,可见舆论的力量是多么强大,连君主亦无法不受其制约。”他平素久居深宫,听惯了随从的阿谀奉承之语,本甚少得闻外界微词,但今日既得知了宫外臣民对自己的决策深有不满,惊忿之余,遂起了微服出访之意,想要深入民间探查一番,看看百姓们究竟是如何看待大汉天子的。念及于此,便转向潘儒问道:“小儒,你平素经常出入于长安城内各大娱乐场所,可知在何处能够探听到最新鲜、最真实的小道消息?”
潘儒闻言略显尴尬,只好硬着头皮奏道:“长安城内的歌楼酒肆多如牛毛,臣亦无法尽逛。但据臣所知,若论何处汇集的流言蜚语最丰富、最劲爆,则放眼全城非‘天上人间’莫属。当朝有好几位重臣瞒着夫人包养小妾,无论其保密工作做得多么出色,结果全都在‘天上人间’露馅,从此家无宁日。”
赵凌云好奇道:“哦,竟有此事?不知是哪几位大人如此倒霉?”卫青笑道:“赵兄,想不到你亦如此无聊。荀子有云:‘流丸止于瓯臾,流言止于智者’,君子不揭人之短,你可别被潘儒带坏了。”潘儒刚要反讥几句,刘彻怒道:“你们皆是我朝未来的栋梁之才,要立志创下一番开天辟地的功业,不要成天关注这些乌七八糟的流言蜚语,更不要着眼于鸡毛蒜皮的唇齿之争!以后再让朕听到你们讨论这种庸俗的坊间闲语,定严惩不贷!”赵凌云等人听闻此言,皆惭愧不已,凛然恭声应诺。
刘彻又冷哼道:“要包养小妾就大大方方地包养,若惧怕夫人,就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如此这般偷偷摸摸,有贼心无贼胆,简直丢尽了文武百官的颜面。对待女人尚且如此猥琐,由小及大,可知其在事业上必也无甚出息,朕还能奢望他们为国立功么?”
庄助赞道:“陛下英明!能够以高屋建瓴的视角见微知著,由鸡毛蒜皮的家庭琐事便即联想到军国大事,臣等自愧不如!”
韩嫣亦点头道:“不错。太史令司马谈大人就极怕夫人,但人家怕归怕,却从未做过对不起夫人之事,多年来始终对其呵护备至,还自嘲说此生唯君命与妻命是从。但大家一提及司马大人,不仅从未取笑过他畏妻如虎,反而都赞叹其德高望重,德才兼备,有古君子之高风。而韩安国大人虽然好色,妻妾成群,但人家是当着夫人的面光明正大地纳妾,不也将家里的众多女人调教得服服帖帖、一团和气么?孔夫子有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韩大人对待女人尚且有如此手段,也难怪他能当上御史大夫了。因此要看一个男人有无大出息,只要看他平常对待女人的态度就行了。”
众人听到韩嫣的一番胡诌乱扯,无不莞尔。刘彻高声笑骂道:“蠢材,一提及女人便嬉皮笑脸没个正经,还口口声声将孔夫子的名言曲解至此,瞧你这点出息!你们还不滚下去仔细准备一番?待会儿随朕微服出宫,往‘天上人间’一游!”众人含笑躬身告退。
待得夜幕降临,刘彻等人便扮作寻常纨绔子弟,悄悄从东司马门溜出未央宫,策马驰往城中闹市。是时华灯初上,整个长安城犹如沐浴在无数璀璨星辰之间,四处歌舞升平,如梦如幻。众人无暇玩赏沿途盛景,马不停蹄地穿过人山人海,径直赶往“天上人间”所在的街巷。这条街巷内林立着大大小小十数家歌舞坊,是城内最著名的“温柔之乡”,众人甫入此间,立刻便被震耳欲聋的拉客声所淹没,展眼望去皆是红巾翠袖,极尽殷勤妖媚之态。赵凌云等人个个都是上得刀山下得火海,面对千军万马依旧可以谈笑自若的人物,但偏偏对这种女人束手无策,无奈之下只能皱眉疾走。
一行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方才摆脱沿途的“层层阻截”,几乎是逃到了“天上人间”。“天上人间”不愧为行业翘楚,门前不见一位拉客之人,入得主厅方有侍女上前相迎,其言语举止落落大方,不卑不亢,给人以一种清新脱俗之感。刘彻心内暗赞,所谓静水流深,灯火阑珊之处方有绝世独立之佳人,这“天上人间”果然名不虚传。
刘彻一面细细玩赏主厅内高贵典雅的装饰品,一面吩咐道:“请你们掌柜的出来一见。”言语间虽刻意掩饰,但却自然流露出一股威严之气。那侍女心知来者定是贵客,立刻跑进去叫人。不一会儿,盛装打扮的“白海棠”倩云便挂着她那招牌式的如花笑靥,风姿绰约地走了出来,一面走一面迅速将所有贵客的衣着容貌一一看入眼中,记在心底——这便是“白海棠”能在京城众芳中一枝独秀的重要原因。
倩云与赵凌云、卫青等人在数月之前打过照面,虽然众人在出宫前刻意作了一番易容处理——卫青声称他曾在师门中习得一项易容之术,但倩云一见到他们,盈盈秋波内依旧流露出一丝意味深长之色,略有所思之下,连忙盈盈下拜,笑嗔道:“哎呦呦,是哪阵风把几位贵客给吹来了,当真是蓬荜生辉啊!倩云这厢有礼了!”说着便把众人领到楼上最豪华的包间内。
众人刚进入包间,倩云便将屋门关紧,旋即俯身拜倒于刘彻跟前,恭声道:“民女倩云昧死拜见陛下!不知陛下莅临,仓促间有失远迎,死罪死罪!”刘彻发现身份被揭破,略显错愕道:“免礼平身!朕微服出巡,卿何罪之有?”随即转头埋怨卫青道:“你这是什么手法?竟如此拙劣?今后休在朕面前吹嘘什么狗屁易容术!”卫青亦是尴尬异常,揶揄道:“并非臣的技术不行,实在是掌柜的慧眼如炬,明察秋毫,令人拜服!”
倩云嫣然一笑道:“哎呦呦,卫将军真会说话。不过话说回来,奴家在京城歌舞界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要是连这点儿眼力劲都没有,岂非早就被同行赶出长安城了?潘将军,赵将军,你们说是么?”众人见她接连识破刘彻、卫青、潘儒和赵凌云四人的身份,尽皆叹服不已。潘儒连声道:“是是是,掌柜的眼力如此老辣,心思如此剔透,儒佩服得五体投地!”刘彻笑对倩云道:“你很聪明,亦很会说话,实乃风尘之中罕见的女中豪杰,朕要重重赏你。”倩云笑着连声道谢,并服侍众人落座。
刘彻问道:“田丞相经常光顾你家么?”倩云恭声道:“回陛下,丞相和御史大夫经常莅临敝店喝酒。”刘彻又道:“还有什么人?仅仅是喝酒么?”倩云回道:“还有很多人,只是每次陪同人员皆不固定,大多是丞相府中的官吏,内史大人和中尉大人亦时常随行,还有些人只来过一两次,民女并不认识。他们来这里当然不只为了喝酒,还要寻欢作乐啊!敝店的姑娘们可都是万里挑一、清新脱俗的天香国色啊,陛下难道不想领略一番宫外的别样风情?”
刘彻笑道:“宫里绝色佳丽上千,朕尚且应付不来,你们这的姑娘朕是看不上的。但若是你‘白海棠’愿意亲自服侍,朕兴许还会考虑考虑。”倩云魅惑一笑,娇嗔道:“陛下说笑了,民女退隐江湖多年,早已是人老珠黄,怎敢亵渎陛下?再说人家可是名花有主了呢!”刘彻奇道:“竟有此事?当真是可惜,不知是谁如此幸运,能赢得‘白海棠’的青眼芳心啊?”说着伸出右手,轻轻托起倩云的桃面香腮,温柔地在她的水漾红唇上印了一吻。众人傻傻地杵在一旁,看也不是,回避也不是,尴尬异常,潘儒更是面容扭曲,将目光移向了窗外。赵凌云心道:圣上当真是情场老手,名不虚传,令人不得不服啊!
倩云将螓首往右一撇,娇嗔道:“嗯……不要。”刘彻右手蕴力,又将她的头扭正,冷声道:“说!是谁!是谁有本事将你收服!难道朕还不如此人么?”倩云急道:“奴家不能说,要是说了陛下还会放过他么?陛下要是逼急了民女,民女便死在您面前!”刘彻笑道:“先别着急说死,朕待会儿会令你欲仙欲死的。”又深深地吻了下去。
倩云奋起全身之力挣脱刘彻的控制,右手果断拔下发髻上的金簪,径直往胸口猛扎下去。只听得“噗”的一声,飞溅的鲜血染红了她的霓裳,亦染红了刘彻的右手。众人齐声惊呼,倩云决绝道:“陛下!民女与那人曾有约定,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若陛下执意用强,民女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刘彻放开了她,凝视着自己的右手,叹道:“好一个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如此决绝的誓言,连上天都会动容,朕又如何忍心去打碎它!”
倩云喃喃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陛下,您当真能体会?”刘彻自嘲道:“呵呵,朕虽贵为天子,坐拥四海,但却难以得到你们凡人那种感天动地的纯粹爱情。”“陛下……”“什么都不必说,你下去吧,忘了今日之事。朕真心祝福你们,今后找个机会带他离开长安吧,你们本不属于这里。”“陛下,丞相之事……”“退下!朕从今以后不会再见你。这几位大人是朕的心腹,你以后有什么事就向他们汇报吧,有什么困难也尽管和他们说。”“唯!民女多谢陛下!惟愿陛下千秋万岁,圣体安康!”倩云跪倒于刘彻面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掩面飞奔而出……
没想到倩云奔出包间后不久,又急急忙忙折返回来。刘彻怒道:“你又回来做甚?”倩云一面拭泪,一面惊慌道:“陛下……丞相他们又来了!还指定要到这个包间来!”刘彻闻言思索了一瞬,沉声道:“屋内有无藏身之处?让他们进来,不准说我们在这里。”倩云傲然道:“陛下英明,这里可是敝店最上等的包间,怎么可能没有机关暗格呢?”说着径直走到屋内东南角的翡翠屏风后面,将紫檀木香案上摆放着的一个精致花瓶向右旋转一圈,接着又向左旋转两圈,南边的那面木墙便缓缓升起,一个宽敞的夹层呈现在众人面前。倩云望着犹豫不决的刘彻,笑道:“陛下放心吧,此机关只有民女一人知晓,丞相等人断不知情。”
倩云又交待了几句操作方法,便即离去。刘彻等人遂一一藏入墙内夹层之中,侧耳倾听屋内动静。少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步履有轻有重,想来有男有女。一行人进入包间,将门窗锁死,并在屋内仔细排查了一遍,确认无人之后方才分别落座。
只听得田蚡的声音率先响起:“今夜‘白海棠’的表现有些反常啊,眼睛红红的,似乎刚刚哭过,目光又有些闪烁……”“呵呵,丞相当真是明察秋毫啊!鄙人大老粗一个,此等细梢末节倒未曾留意。”此人的声音却颇为陌生,无法辨出是谁。紧接着一个女声娇俏道:“这有何反常?此人如此动情伤心,明显是刚刚和自己的情郎吵过架了嘛!可笑丞相整日里勾心斗角惯了,却连我们小女子最单纯烂漫的芳心都不懂。”
这个女声甫一响起,夹层内所有人尽皆愕然,赵凌云更是心内巨震:这分明是刘陵的声音!刘陵几时与田蚡勾搭上的?!众人万分惊异之下,更是打起十二分精神,侧耳留心聆听。
田蚡狞笑道:“本相不懂你们女人的心?那你这国色天香的小美人儿是如何被本相收服的啊?小宝贝儿……”接着便是一阵亲吻之声,魅惑放浪之极。刘陵“嘤咛”一声,娇嗔道:“猴急什么!才说两句话便要动手动脚的,没看到郭大侠在旁边么……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田蚡又狞笑道:“不急能行么?不急岂不是便宜了赵凌云那小子!是吧,宝贝儿?”刘陵怒道:“再休提赵凌云!此人竟如此不识时务,我如此屈尊,如此哀求,将一片……他却……我恨不得一刀宰了他!不行!他亲手毁了我的爱情和生命,令我在天下人面前丢尽了颜面,令我如行尸走肉般生不如死……一刀宰了岂非便宜了他?我发誓,我此前所受之折磨,定要他十倍偿还!”话音刚落,又是一阵更放荡的调情之声传来。
赵凌云惊闻此变,霎时间怒火万丈,但旋即又伤心欲绝。遥想七月初七之夜,两人在济水之畔喁喁细语,刘陵向他讲述牛郎织女的故事,并含情脉脉地送出亲手编织的香囊,虽然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但这毕竟属于似水流年中值得永远回忆的刹那芳华。而今重现在自己面前的,却是一个自甘堕落、丑态百出的陌生女子,这怎不令人慨叹物是人非,往事俱休!赵凌云又想起那夜刘陵曾对他说过“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语,而如今竟一语成谶,心内更是痛惜到了极点。但这一切又怪得了谁呢?自己难道不该担负最大的罪愆么?
赵凌云心神激荡之下,直欲破墙而出,但他深知事关重大,如若发出任何声响,则大事休矣,只得狠狠地抓着潘儒的手臂,强自忍受内心的万千煎熬。潘儒则痛得面容扭曲,以无辜而无奈的眼神望向刘彻。而刘彻眼中却是杀气腾腾,看得出来,他亦是在极力忍受着想要冲出去杀人的冲动。
两人亲热完后,田蚡问道:“淮南王近日安好?”刘陵道:“父王安好,多谢丞相挂怀!”田蚡又问:“你父王对马邑之围有何看法?”刘陵笑道:“丞相说笑了,诸侯王怎敢妄议朝政?父王只说,圣上有如此胆魄做下如此大手笔,实是大有为之君。”田蚡冷笑道:“圣上毕竟年轻,雄锐有余而沉稳不足,被身边那群年轻人给挑唆坏了。那日韩大人和本相在朝堂上是苦口婆心地劝啊,不听啊!你瞧,三十万大军轻易就泼出去了!这仗是能随便打的么?祖宗留下的基业毫不心疼啊!他怎知数位先帝和我们长辈们的一番苦心啊!”那个姓郭的陌生人劝道:“丞相慎言,差不多就行了,不是说好今日只谈风月、莫谈国事么?”田蚡道:“就说两句怕什么?来来来,喝酒喝酒……”
刘彻脸色铁青,心内怒火狂燃。历来朝廷严令禁止朝中大臣结交地方诸侯,而田蚡竟与淮南王之女勾勾搭搭,百般调情,还出言不逊,暗中诋毁天子,简直嚣张跋扈之极!是可忍,孰不可忍!待要继续往下探听,却发现之后他们尽说些风花雪月之事,竟再无半句议论朝政之语了。刘彻暗忖,若是今日听到一句你田蚡勾结淮南王图谋不轨的证据,那就莫怪朕不念甥舅之情了!但这次算你走运,就暂且先放过你。小不忍则乱大谋,放长线方能捕大鱼,待到将来收网之时,定要新账旧账一起算,那时便饶你不得了,舅舅!
而赵凌云听着外面三人越来越放浪不堪的戏谑之语,心内愈发苦痛煎熬,他实在无法将眼前这个放荡不羁的女子与自己心中那位完美高贵的陵翁主联系起来。记得两人初见之时,他舞剑,她抚琴,配合得天衣无缝,剑魄琴心相得益彰,可称得上是高山流水,令人艳羡。虽然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未能走到一起,但若说自己对她毫无感觉是不可能的,坦率而言,那种对知音的倾慕相惜之情反而还与日俱增。往事如烟,一一飘过眼前:那夜在星月之下,她含情脉脉地送出耗尽心血编织而成的香囊,首次对他表白埋藏在心底的真挚情愫,那清澈含羞的明眸和天真烂漫的笑靥,足可倾倒众生。后来在未央宫前殿,她精心布置天赐良缘,如此良苦用心,只为一个旖旎而平凡的夙愿。只要他一点头,她就可以携着他的手,朝朝暮暮比翼双飞,她要的仅此而已。而他却残忍地将一位姑娘真挚纯美的梦境硬生生地揉碎了,令她在文武百官面前颜面尽失,以至于今日放浪形骸、自暴自弃……不可否认,自己此生亏欠她的实在是太多!当时如果知道今日她会如此自甘堕落、自轻自贱,自己还会拒绝她那诚恳谦卑的眼神么?或许不会吧?然而即便如此又有何意义?人生没有如果,我们亦无法做到一生只如初见。但纵使赵凌云之罪愆百死莫赎,刘陵,你又何必自苦若此?
赵凌云回思往事,感慨悔恨不已,意乱神迷、心旌荡漾之下,抓着潘儒手臂的右手不禁力道陡增,潘儒毫无准备,巨痛之下不禁颤抖了一下,动作虽极轻,但却足以坏事。果然,田蚡和“郭大侠”甫闻身后的轻微响声,旋即警惕地站起身来,环顾四处,并厉声喝问道:“谁在偷听?”刘陵亦高声恐吓道:“何人在此鬼鬼祟祟,再不出来,叫你死无葬身之地!”回应他们的自然是一片沉默。“郭大侠”很有经验地说道:“眼下这情形,这声音,定是有人听到了什么……我们就算喊破喉咙,此人身怕被灭口,也是断然不会出来的。我们定要封锁此包间,仔细搜查,就算将整个包间掀翻过来,也不能让此人活着出去!”
三人立即在包间内仔细搜索起来。刘彻等人大惊,整个包间就这么大,又无多少家具遮挡,看来三人找到机关只是时间问题而已。很快,脚步声便渐渐逼近了屏风,形势已到了千钧一发的地步。除了赵凌云外,所有人均以埋怨的眼神望向潘儒,潘儒则以无比抱歉的眼神回应众人,一脸颓败尴尬。赵凌云明白是自己坏了大事,更是悔恨欲死。
此时田蚡已经走到了那个花瓶旁,说道:“此处有个花瓶,不会是个机关吧?”“郭大侠”道:“依据江湖经验,这不是没有可能。”于是伸手握着花瓶向右转了一圈。众人的心仿佛都提到了嗓子眼,心内不住祈求:千万别再向左转了!刘彻已经在盘算待会儿如何与田蚡翻脸了,虽然他实在不想这么早翻脸,但此刻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郭大侠”疑惑道:“这花瓶能转动,但为何并无反应?”正要细细研究一番,屋外倏然传来了一声轻微的猫叫:“喵……”田蚡等人不禁面面相觑。紧接着一阵窸窣的脚步声由南向北传来,倩云毕恭毕敬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丞相恕罪!奴家养的猫儿方才受到了惊吓,竟敢跑到此处来撒野,打扰了丞相与各位贵客的雅兴,当真是罪该万死!”田蚡上前打开门,果然看见倩云怀里抱着一只花猫,不禁怒道:“养这孽畜作甚,又不好好看管!尽来捣乱!”倩云唯唯诺诺道:“是,丞相教训的是,奴家这就下去把这孽畜宰了。”刘陵问道:“这个就是所谓的‘猫’么?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还挺可爱的,为什么要宰了?”其时正值西汉中期,大部分汉人仍未见过“猫”这种动物,盖因猫本非中原本土物种,起源于西域各国,直至西周时期中原才出现野猫,而家猫的畜养则晚至汉朝方始。由于家猫是从西域引进,此时数量稀缺,仅在京城上流贵族阶层内小规模豢养,因此刘陵虽贵为翁主,竟也不识此物。
倩云道:“奴家看这位贵客十分喜爱这猫儿,不如就将它送给您吧?”刘陵喜道:“如此就多谢啦!”说着接过那只猫,捧在手内不住抚摸把玩。田蚡对倩云道:“既然没事了,你便退下吧。记住,下次本相再来时,没有本相的吩咐,任何人不准接近包间!包括这些畜生!”倩云连声应诺,躬身告退。
原来田蚡等人进入包间之后,倩云谨记刘彻的吩咐,不敢大意,遂亲自藏身于南面相邻的包间内,细细探查隔壁的动静。待听见田蚡等人的高声喝问后,倩云便知刘彻等人露出了破绽,遂悄悄出门,抱出自己豢养的猫儿前来解围。
田蚡返回屋内后,“郭大侠”连忙问道:“刚才的声音当真是这只猫发出的么?这个女人的话究竟可不可信?”田蚡细细回忆一番后说道:“刚才的声音实在太轻了,本相并未听清。至于这倩云,多年来应该算是本相之人,为本相探听了不少珍贵情报,谅她也没有胆量欺瞒本相。”那“郭大侠”显然颇为谨慎,又道:“虽说如此,但此处鱼龙混杂,眼下并不能完全排除危险,最好还是再细细排查一番吧。”田蚡道:“言之有理,那烦请郭大侠到隔壁去探查探查,本相和翁主继续在此找寻机关。”
众人心中无不在痛骂这位“郭大侠”,看来此人是个老江湖,其滴水不漏的缜密心思倒是令人佩服。情势刚刚缓解了一会儿,立刻又危急起来。
不想就在“郭大侠”即将出门的时候,丞相府总管籍福突然慌慌张张地跑上楼来,气喘吁吁地奏道:“启禀丞相,韩冰等人又和灌夫的手下发生冲突了,就在城北,双方有十数人受伤,还惊动了中尉!”
田蚡怒道:“他娘的,这头蠢猪!尽给本相惹事!”又对屋内二人说道:“唉,这丞相不好当啊,总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俗事来纠缠。此事说小也小,但也必须谨慎处理。灌夫这鸟人,死猪不怕开水烫,软硬不吃,又有窦婴撑腰,十分难缠,发起疯来还当真棘手。看来本相必须亲自走一趟了,此刻夜已深了,要不就此散了吧。”
“郭大侠”道:“也好,既然丞相有大事要处理,在下就告退了。只是方才之事有些蹊跷,可能存在纰漏之处,在下隐隐觉得心内不安,还望丞相日后小心为妙。”田蚡道:“放心吧,老夫经营‘天上人间’已久,想来不致留下祸患。待老夫处理完城北之事,定会回来彻查此事。只是你二人身份敏感,在长安城露面本就危险万分,看此刻之情形,更是不宜在此逗留,最好即刻分头离开。今后还是尽量少见面,以免给人抓住把柄。”刘、郭二人点头称是,于是三人匆匆出门离去。
少时,包间内又恢复了平静。待到田蚡等人彻底远去之后,众人方才松了口气,狼狈万状地从夹层内爬出。刘彻掸掸身上的灰尘,低声怒道:“搞成这副模样,成何体统!田蚡这狗贼……”赵凌云轻声道:“田蚡很快便会回来彻查此事,我们必须立刻离开此处。”刘彻恶狠狠地瞪着潘儒,斥道:“回去再找你算账!”潘儒一脸无辜,愤然望向赵凌云,赵凌云唯有报以苦笑。
离开“天上人间”后,众人立刻策马绕道,“逃回”未央宫。刘彻已在路上得知,刚才潘儒的“露馅”实是因为赵凌云引起的,故而刚回到宣室殿便对着赵凌云劈头盖脸一阵破口大骂:“朕对你寄予厚望,你却如此沉不住气!太让朕失望了!生死关头,不知轻重,恣意妄为!一点大局观都没有!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骂道动情之处,将案上的一捆竹简顺手抄起,重重砸向跪在地上的赵凌云。赵凌云一脸悔恨黯然,一言不发,不闪不避,任由竹简砸在头上。
卫青求情道:“陛下息怒。不管怎样,今夜此行,我们的收获还是颇丰的,至少知道了很多平常根本无法想像之事。而且好教陛下得知,刚才包间内的那位‘郭大侠’,其实便是臣的师兄郭解,只是当时形格势禁,不便明言,还请陛下恕臣死罪!”刘彻惊道:“什么?那人便是威震江湖的游侠郭解?他竟也和田蚡勾结上了?着实可恶!今夜若是不出去,朕恐怕日后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潘儒拔剑而起,怒道:“臣这就出去捉拿田蚡等人!”刘彻骂道:“愚蠢!无知!回来!你要抓谁?有何证据?”潘儒黯然无语。刘彻沉声道:“此事休要再提!你们就当今夜从未到过‘天上人间’。如若有谁向外泄露了今夜之事,朕定斩不赦!你们都下去吧,朕想静静。”众人凛然应诺,躬身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