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75-1 保羅 (下)--(1)你那冰冷的雨季
作者:
KomiDX 更新:2021-05-05 02:51 字数:3374
「時間是用來流浪的,
身軀是用來相愛的,
生命是用來遺忘的,
而靈魂,是用來歌唱的。」
--吉普賽民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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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倉,蓮座山脈與東方的白門夏市交界處。
一片黑黑灰灰的捲雲在天際收縮與放鬆,伸出導管似的觸肢自四面八方汲取雲氣,像咖啡沖出的奶泡,離散卻又藕斷絲連,晃晃蕩蕩。「一坨黴菌」,氣象站的人員對於觀察到的現象如此說著。
那看門的稍微去茶水間洗了一下杯子,回來門邊一望,深灰的雲如飛龍,氣勢恢弘,好像是吸取了千百萬絲的雲氣才織就這麼一塊扎實的棉花,扭轉、旋繞。神龍見首不見尾,觀測的人,只能從地面看見那漾著幾許白的灰色長條腹部,灰色融進白色,白色再被灰色一口咬住,分裂成球,大肆湧動著。
雲翻捲著湧過山頭,碎石地已是雨水傾盆而下,沙沙疏疏唰唰,纖細如絲的雨柱將石塊沖淋得烏亮,下進石頭的隙縫裡。
烏雲飄過了蔥籠的山岳,曇花一現地將山腳的整棟白房子罩入陰影,然而在他們意會過來後,擔綱主角的那塊雲早就不曉得衝到往前幾百米的灰色空際了。雲牽著的、蓬鬆的松鼠尾巴被撕扯著,拉起旌旗,或律動、或變化身姿,飄揚如一片迷霧的海洋。
那許是天地混沌初開,雲如捲了些煤灰,在高空盤成一個又一個的肉桂捲,疾轉不止,後方是濃重的雲團,猶如藝術家大筆一揮,筆鋒彎彎繞繞,採用了厚塗技法的背景。那就像是梵谷的《星夜》,只是出現在白晝的天空中,以他慣用的大螺旋形圖樣,翻騰著這叫人不安的暴雨的空。而這壯闊的後綴,又不免使觀者想起米開朗基羅的《創造亞當》。
一名少年正拿著雙筒望遠鏡,觀賞著這段雲霧蜂擁的交響詩,雷電自雲的隙縫中漏下,閃爍不停,原以為要散開一個小洞了,卻見雲層後還有雲層,像顆洋蔥,怎麼也剝不到核心。他拿下了寶石綴滿的橘色鏡筒,決定裸眼觀望這宏大的排場。
少年的前額為雨所濡溼,滴滴答答,冷冽的風中,他感到自己是一名探險家。若仔細看,人們很難不注意到他那張與森永玲極其相似的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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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將鏡筒收納進腰包裡,微微伸出兩手感受著雨絲。最自然的狀態,便是把意識融入一個寧和的世界,拋開外物,讓沿途雨露沾濕的綠叢與花朵映照進雙眼,萬影擺動。
那蠟質葉的花叢貌似經過了修剪,此外尚有榆樹、英桐、月桂......某種不具名的灰褐色枝椏纏繞得像是宮殿庭園的矮籬。一種連續的美感,在他快慢有致的步調下,展演出驚人的一體性。雨如一層輕紗,均勻地下在灌木叢緻密的葉上,玫瑰正開著,它們層層疊疊、如一套一體成形的精緻杯盞,穿插在叢裡。洋紅紋綉的裙邊,襯以梨黃色的花心,彷彿能在雨霧籠罩的陰暗的天裡,散發出那麼一點點微光。他並不為自己忘了拿傘而覺得窘迫,雨是大地的恩賜,生機的雨,點綠了一座山頭,他寧可親身沐浴在滿山的恩典之內。
牢不可破的綠葉之牆蔓延了數十里,造林的喬木,隔絕出一塊與悠遠相伴的國度--假使今天一整天都沒有外賓造訪,就可稱得上是清幽了。
少年走進霧靄環繞的山谷,那兒也深陷翠綠。矮宅的油燈星星點點,鈍重的雨幕下,只顯得它們是淚珠模糊眼眶後的那一團團光。林蔭大路上,有條向裏彎去的小徑,一座純白色橫條木板釘成的洋房坐落在它的盡頭,自青翠的灌木圍籬一側,他便已清楚看到。
他的體內猶如建構了一個羅盤,可以什麼都不想,就一眼找到雜草間那極為隱密的灰色石磚棧道,「噠噠噠」地到那柵門,拉開後,再若無其事地轉身蓋上。他身沒進了墨綠的花園,而矮門牆前的草坪小角,一座圓形、裏頭裝設著字母「w」的鐵製極簡主義標幟,就在那靜靜立著。
他壓下門把,開啟第二道門。
裏頭的人們皆與他年紀相仿,或趴在長椅上,或在地面愜意歇著,下西洋棋,有的拎著巧克力餅乾閒話家常。蹲著逗貓的女孩轉頭看了看這雙進來的腳,長長的辮子歪了一邊。他對她笑了,笑得很淡。
「嘿,老朋友,怎麼現在才來?」有個棒球裝的少年一隻手搭住他的肩。
「真是太久沒跟你見面了!」他給了對方大大的擁抱。「我在觀測天象。你看到了嗎?那朵雲和個怪物一樣,那一來啊,萬物都要無光。氣象預報說傍晚之前雨就會停,依我看,恐怕到日落都還有陣雨。」
「他們對山區的預測,從來就不準。而且根據傳言,這是異形造成的豪雨--有可能嗎?」
「你會特地坐直升機上去灑水嗎?」少年不假思索。
「當然不會了。但你的財力做得到啊,酷哥。」沙發上的綠襯衫男孩一邊打遊戲說道。
他搔著後腦杓的頭髮。「我不喜歡麻煩別人......儘管我大部分時間都在做相反的事情,不過我是非自願的。我到今天還不敢踏進山腳下那家青藍瓷的小店。或者說,我根本不懂一般人的品味吧,三明治,鮮蔬,吃不飽的東西卻要你付和正餐一樣多的錢。」
少年到吧檯倒了杯檸檬水,牆邊那隻棕灰色的貓過來蹭他的腳踝,「咪嗚」叫了兩聲。
他彎下腰順了順貓的背,接著去拿杯子--上一次有人在這個寬口杯倒入烈酒小酌,印象中是五個月前,山中木屋的宴飲。白綠如碧玉的葡萄果、堆疊成串的銀盤,伴隨一些飛逝而過的影像,那天時間稍晚,他就關進房間溫書了,但仍然能從門縫聽見細微的腳步聲。這杯子很久沒做正規用途了,被他拿來湊合著當水杯。
他回到客廳。
綠襯衫男孩放下遊戲機,興致勃勃地說著。
「你可以帶女朋友去啊,有減肥餐,她會很高興的。況且,這是你最順手的一招,你不會想在做了一大堆功課以後,就把預訂事項全都改掉。這可是窺探敵情耶!你想要的話,也能變成是你家集團的所有物,那之後,青藍瓷就跟你家廚房沒兩樣,你進去,還需要顧忌嗎?」
「這點子真是瘋狂,我大剌剌地推門進了自拍聖地,然後被其他顧客當成一隻動物看著。」他伸開雙臂,自在地轉了一圈。
「再拉一個女伴同行,掩飾你的真實目的--這樣旁人就認為你是疼她,而不是疼愛自己。」男孩越發滔滔起來。
「然而我只是為了看那面瓷磚!我太會演戲了,這活交給我!」少年朝著四面鞠躬致意,一手放胸前,邊說「謝謝」、「謝謝大家」。頓時,客廳裡的人皆向他鼓掌歡呼。
「值得慶祝的是,我們有她的消息了。她就在千代目中學,兩個班的距離,不算遠。」他比了一個「二」。「所以,讓我們......」
大門被開啟。一個像特務的西裝青年徐徐地進了屋子,走近少年的身影。「全氣象站的人都在等你去確認那是不是異形,快走吧。」
「我跟我朋友講話呢,等一下。」
青年搭著他的肩膀。「我們說好了,不是嗎?你讓他們遍尋不著,那些人怎麼辦?你要三十幾個人在那棟大建築前面空等?」
「真會挑時間,專門來打斷我的聚會。好啊,我告訴你,有沒有對象談心這件事,我才不在乎!」他拿出一支白酒顏色的原子筆,重重地壓了頂端,整座洋房的客人瞬間化作透明光點,全息影像似的被抹除。
這些「朋友」,都是他在空屋裡憑藉機器投影出來的,為的是讓住宅不要過於安靜,小偷就不敢上門。
「哇,這到底是哪裡啊?等等你該不會要說,屋子也是假的吧......」青年緊跟著他。他的表情迅速地切換回了冷淡無情,快步往門口邁著。花貓趨步趕上主人,兩眼殷切地轉頭望著他。「跟觀測站的人員解釋,我在朋友家多待了一會兒,切勿多嘴。」他出了門,貓倒很聽話地停留在屋內,同時抖抖全身的毛,好像要甩掉跳蚤。
「好,我還會說你把你殺掉的異形全都鎖在洋房裡,讓他們以全息投影的方式,當你的朋友!多可貴的情操啊!」
儘管去講,他們早就知道了。少年冷笑。
後面的青年將門闔起。
***
路上,英挺似騎兵的榆樹被陰風吹得巨響,葉叢狂亂地舞著。兩人緩緩經過那白色的田野小路,而他始終沒再看青年一眼。
「我期待跟你共事,波希米亞殺手。」青年自信地笑著。蘆葦白穗的銀鈴搖曳聲中,他們伴隨著那「呼唰」遠去。
史前巨獸般的煤灰色雨雲飛越陰沉的天空,萬層棉絮在上捲動著,每秒,厚重的裙襬都加劇著變換型態,如海濤,如狂浪,引煙的細絲破風前行。雲掠過山腰遊客休憩處的上空,那綠色的平頂屋外,兩名老人正於咖啡桌一面乘涼著野餐,喬木的葉子一點也不平靜,連著滿地細草,悉悉窣窣地被拂動著。
「天色變了啊。」其中拄登山杖的老爺爺說。
「你看!那是什麼啊......」
怪雲罩天,將兩人拖入黑影之中,四周一片晦澀,那烏灰的,瞬間湧出肉芽似的雲團,以意想不到的速度增殖著,勁風狂暴地呼嘯著,彷如要將地上的草連根拔起,兩老差點抓不住頭上的帽子,只能揪住帽沿,任憑風將臉皮捲得東倒西歪。
天上運動著的詭譎灰雲,池塘划水游過半座蒼穹,另一名老者看,那時刻捲扭著的雲,前端似乎還冒出了兩個小紅點,有如怪物銳利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