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74-1 保羅 (上)--(1)以葡萄論人生
作者:KomiDX      更新:2021-05-05 02:51      字数:3855
  「我們又回到了下午的聖露斯法諾,海岸線輕柔又優雅,沙鷗飛過這個陽光普照的小鎮,而我們的後半天也正要拉開帷幕。親愛的聽眾們,如果您有意願造訪北省,相信我,把聖露斯法諾列為首選,您是絕對不會吃到一點虧的。您大可來這裡享受蔚藍海水的擁抱,在磚頭鑲邊的藤黃石房借住幾個晚上,也決不要將時間分給吉倉--年底之前都是如此。吉倉擠滿了渾身腥臭的行腳船夫,他們就窩在破舊的、風一吹就咯達咯達響的小木船中,你們能想像嗎?當濕冷的空氣灌進蟲子蛀出的洞穴裡,那些船夫拉緊被單,只能和甲板發酵的魚相伴!若不幸遇見他們,您只用注意一件事,不管他們拿出任何藉口,別被騙倒了。......」
  米山京之介關掉了桌上的廣播。身為吉倉長大的人,這段惡毒的指控在播放的過程中不斷替他心裡的沸鍋加柴薪,火愈燒愈烈,就算他的心如鑄鐵的鍋子般堅固,還是不免給烈火燒出大塊的焦痕來。他感覺到鍋子表面的塗料正在往下滴,似要熔出一個洞--不過最後他克制了自己的心志,免得砸壞一台收音機。因而,他按下停止鈕之際,人們依舊能隱約瞄到他手臂上浮起的血筋。
  「我要投書,說他們搞區域歧視。」大嬸抱著兩手,身體轉向一邊微微靠著桌側道。
  「天天都有幾千幾百通訊息把吉倉當成箭靶,狂發他們的銀箭。你們聽到那小子在廣播裡說的嗎?他講聖露斯法諾是座『小鎮』!我真謝謝他的謙虛,猛酸我們得片甲不留。」
  老伯白色的眉毛一上一下地滔滔講著,雙手扶住膝蓋,聳了個肩,嘆氣,整個人瞬間委靡不振。
  米山的臉一黑,隨後抬起頭。
  「嘿,孩子們,我們繼續玩海盜遊戲吧?」
  他舉起削得鋒利的那把小木劍,扁平又薄的劍身向桌子上空揮了揮,立刻就有一大群的小孩子跑出來,列隊跟著他走到外頭。遊樂園的紀念品。看著米山和小小人們手上一人一把的劍,大叔的嘴角泛起了笑意。「那沒辦法取敵人性命,不是嗎?同胞們。」
  他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大多數是迫於現實的無奈,和到了後來,他從自責裡頭解脫,轉向對其他人的輕視,或者對他們提出的解套方法的輕蔑,那一種不由自主的發笑,所紛雜而成的,看上去像一塊冷鐵。他微張的嘴角,旁人認為誇張些的,或可以洩出冰霧。一匹灰狼--在風雪中蹣跚獨步,銀白的臉的毛皮上,雪點填補了毛髮的間隙,迎著寒風前行而來。
  這傢伙沒有感情。抱著雙臂瞥了一眼的年輕男人暗想。「我們需要信仰。聽著,你不能下達一個指示,讓這些人像無頭蒼蠅一樣衝鋒陷陣就完事了,應該要找些能凝聚力量的東西......」
  福本家族給這個人的稱號是「記者」或「年輕的智者」,當年以吉倉榜首之姿進入境內第一學府就讀,雙學位畢業,留洋學成後歸來。幾年前,他拋棄了「福本」這個姓氏,改名為「夏多尼‧雷特利」,據說是受了母親的影響。「叫四個字的人很俗耶。」他對每位來問他的人說道。正確來說,福本若里志應該稱這個夏多尼先生為「叔叔」,但他其實年紀不大。
  「我的信念非常強大。」大叔臉上掛著勝利的微笑。「就如同我相信北省沿海的各鄉鎮會結盟,形成牢固不破的陣線,一起進步。但很明顯的,聖露斯法諾絲毫不把我們當朋友看。」
  「起碼外人看來沿海是一體的,不管對方實際上獲利的情況如何,只要撒幣,投資報酬率都很高。」年輕人說。
  「你覺得我們處境很好,對嗎......你以為我們今天能待在這個地方,是怎麼做到的?」大叔的手臂伸過椅背,掌心向上,細細瞇著眼睛,臉色又盪回陰沉,問他。
  「老嬤嬤在吉倉和千代目兩頭跑換來的。」標準答案,夏多尼想。
  大叔將身體轉正。他頭頂的白牆釘了張鋪開的焦糖棕色鹿皮,椅腳抵著白橡子色的亞麻地毯,那一綹綹的,編成一個圓。
  兩層樓的濱海小屋。一層筆直的方柱子,一層樓地板,由他倆坐著的木桌木椅望去,那樓地板是拋了光的油棕色,側面看有些厚度。一層白,一層棕,福本家的人習慣稱呼它為「仿沙威瑪風格的書房」,或是別墅那一類拉里拉雜的外號。
  是的,中央那方半深不淺的天井,裡頭堆放著擱置的家具,紅的黃的綠的紫的,兩片板子夾起來,倒和沙威瑪的截面有幾分神似。布緞--摺得方方正正的五色布綢也塞在了夾板中間,整塊帶狀的區域,天光一打進,便如溪水潺潺流轉其上,有了百種樹木上的花果,齊聚天頂,紛豔動人的顏色。
  單看一樓的主廳,桌子的高矮、形狀有別,占最多的是那種披上白色桌巾就變成宴會圓桌的,平均走幾步路會遇到一張。像大叔他們坐的是方形桌,由於地處邊邊角角,空間比較大。這是較簡單的一型--幾塊木板拼接而成,兩隻腳分別為木板,擁有配套的對椅。
  由他的視角一掃,一樓地上擺的,盡是些彎彎曲曲的漂流木樹枝,在整面的牆下。雙眼目光溜進裡頭繞,還會迷路,只看到劈哩啪啦的火光在狀似獸角的枝頭搖動著。
  這房子最大的特點--灰棕色的柴堆,也大概是因為主人強烈的收集癖好,不惜上山下海由各方運來。海岸的自然光由四面的窗探入,一層層疊加上去,潤飾了樹枝堆。那威武的牆懸掛著的橘紅色長布條,上頭是僅一排的菱形圖樣,菱形裡包個菱形,再包更小的。內凹的樓頂看台的金柵欄上也有掛,那像原始部族的圖騰,從各個角度注視著來人。
  把某種原住民文化硬是移植過來的嵌合體,大叔這樣叫它。房子的主人,在往返南北的過程中,順道帶了一丁點千代目的風物回來吉倉。這也顯示了千代目作為那人的生活支柱,從她布置了一屋子,就知道千代目的貢獻良多,以及她有多感謝千代目。
  「呵,談談千代目。當初有人進去這野蠻之地,只不過是因為東省還有千代目撐著!二十年間,千代目獨領風騷,接踵而來的拓荒者就認得這一個名詞。與當時普遍窮困的周圍諸小鎮相比,它簡直是天堂,前人打下的基礎,加上豐厚的資本......成了亂世之中唯一有大手筆流通的綠洲。」大叔數著手指,語氣昂揚。
  「而那就在國境的東南......多雨的夏季,棚架上結滿了露珠,詩意盎然的綠色樹葉鋪成一條隧道,滋長在一層樓房子長長的涼亭邊上。」他一面高聲吟詠,像漫步在雨季屋簷下的詩人,說至一半,喉嚨裡的聲音卻凝結了,好似在溼冷的霧氣中,回聲還可以綿延至更遠的山際的邊坡。他轉變了語調。「東南角!一樣在大陸東南側,一樣的暖溼氣候......卻非要叫另一個名字。」
  「對,東南角。夏雨型暖溼。」年輕人複述一遍他所學過的,這喚起了他的記憶。
  大叔認真了。「但那不都一樣嗎!既然如此......」
  「分類學上是不同的。」年輕人捏起鏡腳道。
  「但在外人眼中是同一種東西。」大叔緊握的拳重重落在桌面。冷靜了一會後,他架起手肘,手肘靠著桌子,食指瞄準遠方,像舉了一把手槍。他的雙眼發亮猶如游隼。「於是聖露斯法諾就能混進一堆窮縣內,偽裝成等待發掘的寶藏,吸引那些人瘋狂地挹注資金。然後,坐收漁利。」
  大叔站起,面對年輕人夏多尼,雙手搭著他的肩膀。「他們沒弄清楚事物的本質。這就是我想和你說的,聖露斯法諾和吉倉是兩個地方,但人們依舊盲目。這些人只顧自己!最後資金都會往聖露斯法諾回流,他們自以為已經付過酬勞,我們連個屁也沒收到!」
  「按照商人的邏輯,高貴的聖露斯法諾會願意被和吉倉人劃上等號嗎?」年輕人擺出嘲笑的口吻,閉著眼聳了一道肩。
  「哼,吉倉人才不屑聖露斯法諾的媚俗。如果千代目有葡萄酒就更好了。」大叔盼望的臉轉到了左邊,似乎自想像中獲得了短暫的滿足感。
  「那裡可不產葡萄酒。葡萄不喜歡太熱的天氣,忘記了嗎?」
  年輕人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這點常識都不具備的話,可就稀奇了。他的思緒,似乎飛到了葡萄藤的深綠葉片上。
  「那就說明我的期待落空了。」
  「不代表吉倉沒有。」只見年輕人從桌子底下抽出一個紫紅相襯的胖酒瓶,「匡」地碰上白桌巾。「吉倉產區的海拔要高多了。」
  那酒瓶上黏著粒粒水珠,像一層鑲鑽的紗緞,鑽石又磨得特別細緻。這瓶酒,他來之前才拔出冰桶,是他預見今天大叔的到來,所做的行前準備。
  「真是驚喜。」大叔的臉上難得出現欣喜的笑容,帶著白牙接過瓶子摸了摸。水滴流下,於起霧的瓶身清出一條軌跡。年輕人對他達成的「效果」感到很滿意。他拿開瓶器輕輕地撬下軟木塞,將兩個圓潤的高腳玻璃杯倒至八分滿。
  杯面也很快就呈現了霧茫茫的樣態,那兩杯說紫不紫,甫一看卻像他倒的是粉紅酒,假如色澤再淺的話。「酒要在適合的溫度喝。你這是哪個品種的?」
  「金粉黛波特酒。」年輕人一笑。
  是喔。大叔轉著瓶身,標籤紙閃閃亮亮。他那個樣子是裝的,年輕小伙想著。
  高地雪水,佐以人工引水灌溉的茂盛田園,孕育出的葡萄酒,最為可口。老實說,吉倉並不是從最初就能栽種出好葡萄的,但人類不甘敗卻,屢試不爽,終於排除萬難,創造出了有利的環境。田野肥沃,葡萄豐收,果實顆顆渾圓飽滿。
  「你的生日我可沒忘。今天不就是你,北省工會會長,大勝的日子嗎?來,把這杯乾了。」這名青年將酒杯傳到他面前,杯底「喀噹」一聲。
  大叔心裡暗喜。他禮貌性地笑了一笑,盯著那杯令他垂涎的寶石紅。他和夏多尼同時灌了一口,細細品著杯中物。
  舌尖的清甜簇擁而上。那是,波特酒的魅力所在。
  「波止場鮭子沒喝到,真是太可惜了。」他感嘆道。
  「他不是只喜歡波爾多嗎?他跟我說過,波特酒不算正式的紅酒......」
  「我知道啊。甜酒不是好酒,波止場的名言。他那種人會拒絕吧。」
  說到最後,大叔的笑聲忍不住漏出來。
  他想著有一天要當面嘲弄波止場,這該死的失敗者,五年前他上位純粹是出於幸運,佔著那位子,不思進取,如果......不對,他的地位還比自己低一階,而且,這是現在進行式。被革職的漁業工會會長,他就繼續做他的美夢好了。
  「如果以為什麼都做得到,就大錯特錯了。」大叔將右手橫過去,高腳杯舉過下巴,露出了意義不明的笑容。「我是說,那個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