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逆心之问
作者:何如其      更新:2021-05-04 13:51      字数:3186
  天色追尘,寒风愈老,坐落于山北的青云书院脱下秋叶,任风穿过稀疏的枝干与顽石,在回廊与窗间呼啸作响。
  今年风大,然而温度却比往年高些,白天张开衣怀迎着秋风,心里数着节气,道霜降似已过去,怎么还不见草露为霜。
  霜常只在不可见处,生于落叶,融于土壤,濡于石阶,沾于文履,将寒意释放到足上。
  白天素来手脚积寒,三冬卧于雪中,触雪不化,但入室内,久不能发,并藉此练就了指僵犹能字的灵活臂法。白天常披冰戴雪,当自己是山中妖异,然雪震之即落,水沾之难干,欲祛水寒,只能让身体对抗自己,再做些细微动作,以期产生热量蒸干水气。
  数几日来,似与天地相呼,白天变得愈发沉静,步履之间,叶声如雷鸣,水音似川流,自足下、骨中、天上传入脑海,将世界震碎成无数刹那。及山门至书院正堂,百二十步,长如天阶,心念流转宛如经年,直教人摇摇欲堕。
  待本似天边的正堂匾额铺满眼帘,白天神游已归,但仍将心神寄往一处,想继续这种感觉,搏之不得。
  心神重与眼相合,白天蓦地深吸了口气,内脏与百骸的脱离感一同涌来,分明神志清醒,身子却突然迷乱,前后左右摇晃起来。
  白天摸了摸剑匣,心知虽然方才一直没有感觉,但若上山之时自己就已这般摇晃,定然已在半路倒下,想来自己是又进入了什么境界,才将体感都排除了一般,恢复反而一时不适。这等方法,如若掌握,或能骗过气竭力惫的身体,在关键时刻提一股力出来,平日若是多来几次,应该也能锻炼到通常无法触及的躯体深处。
  白天希望自己能掌握这种境界,达到自然的清净境。但转念一想,刻意为之大概不算自然,以有神带无神,就像在一道心念上悬着一个篮子,篮中虽空,篮仍为物,心念亦为物。又如一人为了杀人而给一乞丐钱,引诱其在某时去某处吃饭,虽是给钱,却非施舍。杀心为恶,那行为不过是似善非善的手段,实则是个篮子一般的外物,根本与本心无关。
  似善非善,似空非空,似无非无。
  若求心善,不恶即可,若求篮空,不装即可,可若求的是无,一旦有求,纵是除求之外万般皆无也还是有,而一旦不求,为人者心常五毒六欲七情,若不时时修正,又岂能无欲无求,无尘无恶?但那修正的痕迹不也是痕迹,而非自然,何况被修正过后的本心只不过是拥有了善的形状,却不是真正的善心。
  如何是好。
  白天思虑良久,觉得一时最好的办法是修正本心,使其于自然之中的生长也不断接近纯真,直至修与不修并无二致,便可不再修行,这样应该能假装本心即是真心。正如街边大树,总有人在树小时裁剪枝丫,使其不蔓不枝,而待其长大后,低处的伤口弥合,也就成了干皮,再不生枝丫。
  白天不喜欢被修剪的树,此法也有自欺欺人之嫌,但一想到自己渺茫无去的修行之愿,又衡量以若是不修正后渐生恶意的可能,遂默默允了,想着以后再说。
  考期将近,本该看书温习功课,但平日温习得自然而然,越近却越是迷茫,从书箱里掏书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手上拿的是什么。
  定睛一看,是诗文,这科不必温习。
  再拿一本,是数算,这科临阵无用。
  复取出其他科目,每看一本都觉得诡异,似因往日一直思忖学在每日,不愿事到临头方匆忙,到现在竟过犹不及,不仅一点不匆忙,反而更为懈怠了,什么都看不下去。
  良久之后,白天取史书来看。书院的史科教材远不如不如正史那般精简而丰富,只是具体而微到人与行为,细细看来,倒不费太多心思,可当故事来看。白天素有将故事中记事年表、华章美辞乃至好听的口诀背下来的习惯,书之无趣倒也不妨白天阅读。
  只是教材毕竟不是传说与史册,自无沁人心脾的婉约与血脉贲张的豪放,虽是圣贤书,却不教耳目停辨八方。
  何玉琪自门口缓缓走来,白天沉在虚空与章句之间的神思蓦地浮起,将与之有关的事项尽数摘入心田,忽而道,自己难道不是一直在做这种事?
  分明厌恶修以刀斧伪作自然的草木,分明厌恶正以规矩伪作良善的本心,自己居然一直做到现在吗?自己怎么会一直想让未来的自己假装喜欢过她,更有甚者,关于这件事自己明明也想过是自欺欺人,居然一直做到现在吗?这一刹想来,白天忽然觉得自己不止是愚蠢或放纵,简直是荒诞。
  点滴回忆,条分缕析甚是明了,但也不能尽数在目,只是刹那之间,白天停止了思考,让自己不去触碰一扇关上的大门。那扇大门为琉璃雕琢,剔透晶莹,何止推开,只是离近一点,都能隐隐看到门后的东西。
  白天张书抵住额头,用黑暗铺满双眼,幽幽一叹。
  何玉琪低头一看,莫名道:“干啥啊,一看我来就唉声叹气的。”白天闻声未动,但书下的眼睛缓缓张开,看着前人的衣摆,问了自己一些问题。
  我不想喜欢人对吧?
  我想以你为理由对吧?
  我在假装喜欢你对吧?
  我不懂何为喜欢对吧?
  但是我心动了对吧?
  喜欢你也不错对吧?
  那我喜欢她吗?
  我想喜欢她吗?
  想不想不是会不会,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
  出于本能,人可能会喜欢任何一个人,但这不是想。出于欲望,人可能想拥有任何一个人,但这不是喜欢。人依照本能和欲望行走在世间,通常不会想这种问题。但对于白天而言,当其意识到自身欲望的存在与指向时,是与否,想与不想,希望想与希望不想,就成了水火。
  我不是不想喜欢人吗?那我为何有点喜欢她了?我为何不想喜欢人?
  是因独自,也因清净。一旦有所牵绊,便去不得想去的地方,做不得想做的事情,得不到想得的东西,活不成想活的样子。秋萍起于毫末,既要防微杜渐,便连一丝喜欢都不该有。
  如果实在想不通就不要想了,人懦弱而健忘,只要时间过去,自己就不会想这件事了吧。白天对自己说道。然而心语有音,心意无形,纵使对自己千般说道,如雷鸣于耳畔,不愿想的却还是会想。
  白天凝心散神,收束感知,想象着一把无光无质的巨剑从心间划过,所至之处万物皆虚,这才止住心念流转。
  白天手指撑着额头,眼睛在无人可见处将目光投向低处,道这种消除杂念的方法自己很久没用过了,想不到只此一朝,修为尽丧。
  既然无法消除,也无法决断,那不如任其犹豫下去,到最后,就算果断也没什么用了。白天如是决定,接下来只要维持欲念不兴,免使自己放弃修心就够了。
  三冬能结心如水,清朔难使井生波。雪落在即,但愿如故。
  白天极目远眺,直道愁煞人来。
  杂念虽空,白天仍不放心,想通过疲惫来放空心思,于是将体力挥霍掉,到了下午,乏力体虚,寒风虽打在脸上,却仍昏昏欲睡,涌入肺腑的风也只是令咽喉干燥一点。
  常师在队列前通告了武试的确切时间,并为诸生打气。在这大试小试试试不断的年华里,并没人对此感到迫切,就像耳边闯过一道声大了一点的风。反而是最容易考砸的人,常会拉着别人讨论,或者抨击相关事宜。
  大概是为了让诸生放松,亦或是偷懒,常师又没授课,只说有什么问题可以问他,然后便在一旁散步。
  上课有上课的规矩,即使是自由活动,也禁回室内。白天如一团灌木盘坐在石板上,暗中打着哈欠。这时忽然有人在后面推了一把,白天向前倾斜,急忙以手按地才没倒下。
  白天常对自己说,世人从来不知别人的轻重,有的行为对自己而言是玩笑,对别人而言却是耻辱。就如这一下,上肢着地意味着下盘不稳,是武者的耻辱。
  白天本没打算做什么,但回头一看,那人居然跑了出去。白天一想这根本不是有事找自己,而是在胡闹,不教训他岂不是惯着他。于是瞬间来了精神,暴起逼近,当时就是一个飞踢。
  二人顺向,虽是飞踢,但也没什么力道,白天款款落地,张甲武也只是在地上蹭了一下,借势就站了起来。白天见没什么作用,还要上前,张甲武则急忙伸手阻挡,口中说道:“大哥我错了,停一下。”
  白天一时不满,想到若是说停就停,他以后岂不是更要胡来。正巧身边有人坐在地上,地上横陈着木剑,白天顺手抄起一把,以柄为锤,双手做圆抡了过去。握着剑刃不宜发力,木剑落得很慢,等抡到地方,张甲武已闪到一旁。
  提着剑不好追,白天将木剑放下,再回头张甲武已跑了很远。心道他应该安分了,白天没追上去,站在原地,又好气又好笑又不想理他,只是终究没现在脸上。
  内息又落下,困倦又升起,白天欲归石上休息,方一回头,眼前却被剑尖侵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