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沉如水，静水流深，人在深处，不可轻探。
  白天用了很多天，独寻那一种性情，但诸人和以往始终没什么区别，吃饭喝水、上课下课，如是而已，别无他物。
  白天失望于世事的平淡，连主动寻找都找不出什么意思。人人被世事包裹，就像土里的石头，棱角、颜色、轻重、大小通通不见。谁都知道它大致的样子，但堆在一起，盖上土木，就能假装地者本是一片坦途。
  人向来都不安分，白天也在想，这些平淡会否是教习们刻意营造的，若是，也可理解，毕竟精力有限，管不过来。但过于平淡会令人觉得世界就是如此，而不知世上仍有纷争。正如有人说的，让他们了解世道的残酷。书院毕竟是育人之处，大概要让学生们知道世上的战火，或让学生亲身体验一些纷争，才会显示平淡的可贵，并令其知道自己的行为都会造成什么后果，如此就不会出现不知名病人当街拦人之况了。
  这个念头出之未久，就被白天自己揉碎扔掉。想要他们懂，不必人人聪明，却必须人人都肯去想，而这些人遭了事情，不由分说直接斗起来，真要给他们点纷争，反而会觉得世界本该如此了。
  故而后，谁觉何为何，都无所谓，因为他们的本质都是傻。而对了的人，也不是因为想对了，只是随便觉得一下，而刚好和世事相同罢了。
  人就是这样，反正自己活着也不靠他们，白天如是想道，默默看书。
  随着体能的增长，白天对强度的需求也越来越大，以往打操时稍微用力就能感觉到身体的舒张，但到如今，其中动作除拉筋之外已没什么感觉。从某一刻起，白天认为打书院的拳操是在浪费时间，自己需要未经削减的正经招式套路，或者干脆做强度训练，而在演武场做操时，相比于用力，是放空心神让头脑休息更为得益。
  话虽如此，但一旦被人发现敷衍，他们可不会觉得这是不需要，而是觉得与他们一样。人人如此，还有什么变认真可言。故而做操时，白天一如既往，但能不去时，直接不去。这很容易，负责室内扫除的学生向来不愿做事，与他们换过即可。每每做好扫除，看着外面还在打拳的学生，白天想道，明明打拳时间更长、用力更多，还有风吹日晒，可这些人却因为怕累而选了更累的那个，真是傻的厉害。
  无人之时，白天会多做些自己的事，吟一首诗，唱一句歌，看看自己声音如何，或挪开桌椅练武，看自己会否领悟了些新物。是日，白天疲惫，趁无人躺在地上休息，但闻走廊传来细微脚步声，有些熟悉，渐趋靠近，连忙站起，假装做完扫除的无聊散步。
  从门外走来的是几只姑娘，言笑晏晏，不知怎的逃了做操，口中说的是什么间室什么人，总之是少女爱慕的情事，但白天听到她们称之为处对象，就感觉不那么美妙了，心道秋潮节都过去那么长时间，这股劲还没过去。
  何玉琪回到座位，与其他姑娘遥遥相语，毫不忌讳屋后还有个男生。虽然如此，白天觉得自己听到就听到了，但如果自己这时候回座位就会离何玉琪很近，好像刻意去听一样，于是在最后边随便坐下来，翘着椅子，如卧摇椅，仰面朝天。散漫摇曳的光影悄悄铺在空无一物的斜顶，随着窗边躁动的空气不断变化。当白天直视它时，什么都看不出来，当其落入余光之中，本极其浅淡的光暗忽然游动起来，像奔流入海的大河，又像瀚海中央似静非静的旋涌。
  其景可情，白天暗自低语道，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春秋不变，水旱不知，此其过江河之流……
  不断散去心神，暗涌就从四面八方朝中央汇聚，随着黑暗浓郁，视界边缘渐渐模糊、消失，仅余一点的房屋颜色不断缩小，又似高去，白天如落深渊，百骸无凭，却如痴如醉，为了享受这种感觉继续散去自己对身心的控制。
  白天玩椅子时的稳来自于动，通过不断修正，在摔倒的边缘反复摇摆，由于放下控制，身形渐静，重心未能回中，白天一时还能稳住，但随后觉得事情不对，将要回神之时，胡乱常师调整，反而倒了下去，发出呛咚二声，众人为之一窒，纷纷侧目。
  许是见白天久未起身，有人问道：“咋回事？摔死了吗？”白天确认自己无伤之后，借机躺了一会儿，但闻其语，则翻身起立，扶好座椅，缓缓道：“哪那么容易摔死。”同时心中暗叹，这是第几次了？
  白天回到座位发呆，再试着进入刚才的状态，觉得这和入定、冥想有异曲同工之妙。期间旁人继续说话，何玉琪提到一个个找过去总能找到，白天低头看着她的背影思索片刻，又看向上方，这一次并无所得，却有些犯困。
  打完操，余人陆续回屋，似乎没人对屋内有那么多坐人感到奇怪，有人逃操这个事实就像千机锁上多出的一根木刺，与其他任何构件都没发生关联。白天托着脸扫过众人，推演不出为什么他们没有反应，觉得这也大概说明，人人都是一座孤岛，这种现实摆在眼前，教人有些宽慰。
  书院进入课时，迅速平复下来，上课、下课、吃饭，白天用闲余时间回想自己陷入那般奇怪境界之时背诵的是什么东西，以至于没心思锻炼。最终仍然没能想起，但兴致所至，顺便看了些杂书。
  时如流水，绵绵不休。
  几日后，那次逃操带来的影响才初现端倪，越来越多的人渐次逃操，隔三差五找借口留在屋内，乃至不告不禀，先去校场再偷摸回来。白天不喜欢被人看着做事，也讨厌偷懒，于是对干活产生了些许厌烦，只是对比之后，仍是觉得在室内呆着更好，而复深思，其实如果一开始屋内就有人，自己仍会留在屋内，之所以如今不满，只是因为落差罢了。
  既明其中道理，即为修行，既然知晓，即可避免，于此，白天心中还算高兴，但现实却令其安稳不下来，寥寥数人端居静室，分明谁都听得清话语，却偏要高谈阔论，姑娘们虽然普遍比男子声小，但静室之中，也无甚区别。
  何玉琪一次次走出房门，笑着说道什么，肯定能找到。这次白天听清了，她说的是，从这到东一，挨个找对象，这还能找不到吗。
  从读书人口中说出对象二字已经奇怪，她如此说道，白天更觉违和，像是从透镜中看世界，却看到了棱角分明、皆为方形的万物一样。那一刻，白天觉得自己的思维很慢，慢到一个字一个字才能想道，这算是春情萌发么，虽说已是秋末冬初，但俗话说那个少女不怀春，也可以理解，不过通常人不都是先喜欢了谁，才会满怀春意，这算什么？赶集吗？看到别人头上戴花自己也想整一个？
  但大多数人就是如此，无心也无人能够改变什么，所以也不必去想了，白天之所以这是多想了些，是因其觉得何玉琪并非如此，或许是希望她并非如此。然而抛去这般臆想，倒不如说，何玉琪真的和谁永结同好，对自己修心还有益处。
  那就祝福她吧。
  白天将心思从她身上移开，想着明天自己又能做些什么。
  人情最是无理，世间的种种无理，就像是一个个箭靶立在远处，每一个白天都想射中，每一箭都搭在弦上，尤其某一个箭靶，上面缀满珠玉，这一箭若是射中，便是金生玉致，珠联璧合，美不胜收。
  清风处处，意马心猿，白天挥散眼中的迷障，心道自己说的修行可不是这种。
  虽然又看到了别人的种种，但白天并没打算参与进去，仿佛是为了与其人划分区别，白天更想将精力投入到书中去了，而一旦投入到书中，却很快就想从书中拔出来，很多东西，虽然并非学不会，但一看到，就感觉由内而外的累、烦，只教如麻乱心添新乱，似渊愁臼盛旧愁。
  似乎遭遇了瓶颈，书读不下去，剑练不下去，什么都进行不下去，此时此刻，白天突然想找人打一架，突然想从书院屋顶跳下去，突然想打一局曲牌，突然想用麻将堆座城池，突然想做许多东西。
  在想了许多东西之后，白天才想起来，自己很长时间没去打过羽球了。
  午时，白天去看了一下，才发现秋叶共人间萧索，已经几乎没人在了，余下的几人轻飘飘似那晴空中的云彩，逆风者连球都难碰到。白天犹记得自己想过，此物或许过不了多久就没人玩了，如今是因天气故，也不知玩腻了的缘由又占了多少。
  这次没得玩，白天也没再找什么玩，将此刻的心境保持下去，无聊很快变成了无意，白天依旧做着该做的事，想着没人在乎的道理，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专注，但因无意于外，仿佛变得迟钝，常会脱节几息。
  这些时候白天在想何玉琪的事，想了人心、少女、世间、爱恨，想了自己以前到底记不记得她，想了与她重新认识后的事。
  何玉琪有事叫白天，白天这时在想，常见为别人做得多了，就会有人觉得理所当然，而后不做仿佛都成了罪过，自己帮她做过事，虽然自己不在意什么当然、什么罪过，旁人觉得什么也不必关心，但哪怕不结恶果，她若如此想，也非美事。
  白天反应慢了一点，反应过后又想表现得不如以往那般积极，以此提点，便又沉默了片刻，后轻音缓声，如未听到一般道：“什么？”
  何玉琪笑嗤然一笑，道：“这怎么爱搭不理的？”
  白天骤然回神，眉峰如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