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仍未记住那些天见过的人的面容。
  不喜之物与恶害之物本就不愿记住，自从修行齐万物后，陌生人在白天看来就更是一样。但心记不住，身却能记住，每当一个人出现在眼前，刹那间就已问了自己无数个是非，当所有是非都已确定，仅剩的那记不住内容，却知道在哪的唯一空白和记得住的感觉混合在一起，就会知道，啊，这个人原来是当初挑衅过自己的人。
  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在街上遥遥对峙，当然不是喜事。白天犹豫了一下，几乎放缓脚步，然后依着缓速，走了上去。其之所想，乃是不去理他，且看他故作深沉，又将如何应对。
  那人伸出手臂，白天一如未见，亦如擦动过长的树枝，推开那只手臂走了过去。见白天没有动静，那人伸手来抓，白天已然绷紧书箱，但身仍微斜，光滑的锦缎包着剑匣从系带间滑落在地，闷声奏响。
  白天看了看地面，又看了看他，漠然问道：“你……是秋潮节没人告白的可怜人？”那人愣了一下，而后笑道：“你这嘴咋这么欠呢？”
  以言伤人也是能耐，只要是能耐白天就想要，但白天不喜欢说话，于是不喜欢别人对自己说的话评头论足，遂向之以鼻息。见其状，男生继续笑道：“你狂什么呢你？怎么哪会儿见你都是这幅德行？”
  人之所存，当变化万千，不拘一形，白天想了一想，他说的一种样子肯定不是没有样子的样子，那肯定就是自己过于情绪化了，神形于表，便是留有辙迹，亦是不能自持，不当为也。
  心不必一，心口亦不必一，虽所想与其无关，口上却仍答道：“总有废物觉得别人不给自己跪下就是狂，没准儿就是你这种。”“哪回找你边上不是有人？现在没人了你还能狂得起来吗？”
  “嗯？那是你有，跟我有什么关系？”白天莫名。“你们三个一起我还费点劲，你是觉得你一个比三个厉害？那俩人拖你后腿？”
  男生从旁捡起一根浑圆粗壮的木棍，白天愣了一下，他是真觉得自己一个人比三个人强，哪怕多了一根……武器？
  看着他拿着木棍，仿佛在炫耀或者威慑，白天向别处白了一眼，道：“有事说，没事滚。”说着走向锦袋，那人便将木棍伸来扒拉剑匣。
  剑法棍法之中都有类似招式，能让人抓不到自己想抓的东西，白天心道用他练习一下也行，手掌轻颤，走了一条曲线，将锦带提了起来。
  棍子从白天手下穿过，那人愣了一下，白天也愣了一下，随之羞恼，心道真是废物，还以为其是有备而来，原来拿根棍子就是准备瞎捅，不练招式也就罢了，居然连用法和控制力也一并没有。
  以此大不悦，白天转身就走，那人大吼一声站住，提棍冲了过来。残阳如缎，长影如龙，根本无须回头，白天左移半步，那根木棍便从身侧划过，重重地砸在剑匣上。料想剑匣材质也应名贵，即重又硬，二者相碰，爽发清声。
  白天与剑匣之间有锦缎相隔，那男生则被木棍一震，虎口生疼，又冲了上来，接连挥棍。白天自觉躲不开，抬肩卸开，而后伸手按了按臂膀，厌倦地看着他。其人乃道：“你怎么不走了，你继续走啊。”半回首。“你是不是分不清……装不疼和真不疼有什么区别？”那人只骂道：“你装你麻痹呢！”挥棍再来。
  没人被打了会没感觉，但也有疼与不疼、很疼与不太疼的区别。木棍就是木棍，被有些人拿在手中还不抵一只拳头。有些人就是有些人，就算拿了根棍子也像空手一样，甚至还有不如。
  在白天的感知中，时间以刹那分之，一片秋叶飘落的时间价值数百个字。因思极快，其珍极贵，于是损失这回头、说话、对敌的时间足以令人不爽，加之某些无端的情绪和希望，辅以消之不尽的本能，一同绕过道理，促使白天挥了一拳。
  白天本就没想躲，只是避开了头部，但这一拳打在其身，更从根源抵消了挥棍的力道，棍中力道比自然下落也不强多少，弱到白天觉得自己挥这一拳都有点浪费，一时五味杂陈。
  那人兀自挥棍，白天松开剑匣，左右抵挡，一棍棍敲在手臂同位，也逐渐疼痛难当，只是白天想看看对方有多少力气，便换着接触位置。但直到从腕到肘全都挨累一边打，对方还没停息，而白天背着书箱，由肘到肩，虽然不疼，却十分麻木，难以架起胳膊。
  一念所致，白天想尽快结束这些，便在心中对自己说推他一把，张开手臂，用肋下迎来一击，左臂缠，右手拉，先进半步，而后猛然一退，但由书箱故，白天撞了自己一下，虽扯动了木棍，但没能将其抢来。
  以呼吸恢复的力气只能用来突击，一旦争执不下，就算气息跟得上，身体也顶不住。白天想继续比力气，潜意识却催促自己用了技法，将木棍递进下压，抬肩沉手，作一杠杆，对方左手使不上力，右手斜握不能紧实，当即被夺了去。
  木棍刚被夺走，其仍欲攻击，一边生拉硬扯，一边拳打脚踢，虽然不知他招式是否精炼，但其中几下踢击真是力大，连续集中白天腿骨，甚至没来得及绷紧，闷哼一声，倒棍向肩，弹抽其肋，又在其腹部划过，直抵胸骨正下最难练的一处。
  其人不进，棍无支处，白天也不能一直举着，棍头咣当坠地，只存着一副泄气模样。
  “挺闲的啊，你们练武的没有写的作业是吗？”那人闷哼了一声。“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嗯，那就是有了。”白天缓缓举起木棍。“你……滚回去写！”在白天看来，他并不是行止由心的人，只是为了维护自己的优越，因此这甚至不能称得上闲，浪费时间来干这事，只能称之为有病。
  白天不说脏话，因此力道全加在了动作上，粗头木棍在地上凿出一个小坑，而后伴着尘土高高弹起，飞速旋转的棍子打向白天自己，只得侧头加抬手，即躲又防。或许是因为白天心不在焉，故敏且妙，或许只是棍子转的太快，在白天将手伸入那旋转中的圆影时，就狠狠砸在掌心，应激反应使白天握得很紧。
  这是巧合，就想多年前将糖葫芦意外射在了树干上。
  白天思绪骤然加快，想弄清楚其中道理，但看在别人眼中就像是已然熟练的炫技，并以此示威。
  又到了手中，非为白天所愿，便有些嫌弃，松手任其下落，白天转身就走。提起剑匣时，见锦带之上虽有尘土，却无破损，便只因此再扫他一眼，却见他缓缓走了过来。
  单肩背剑匣，使其在于一个容易被卸下或当做武器发力的位置，白天沉声：“没完了？”那人应声道：“我搁这回家，你怎么的？这条道你家的？这也能管？”
  白天可不想一路上防备一个人，没准还被人摸清了家在何方，更何况除去所有可能，有些人，只要看到就生厌烦。于是侧身顾日，斜托剑匣，如横剑道中，缓缓说道：“道归不归我，我说的不算，我能不能管，你说的不算。”
  想到许多人会为了面子热血上头，宁疼不退，白天又想补充一句，但话从口出，就变得不知所谓：“金秋飒飒，你最好慢点走，省的等下雪了，记不住秋天长什么样，也能赖在我头上。”
  说罢，白天转身离去，似缓实疾，耳朵还注意着身后的声音。
  离得远了，四下无人，白天才一掌横击身侧树干，内心再度暗骂道，这世上究竟还有什么蠢货与混账。
  年龄小的孩子非常容易置气，在私塾屋后约架，在回家路上堵人，虽说不是习以为常，但也不会有谁为此而惊，白天自己小时候也从家里提着棍子满大街找过欺负自己的人。
  但这是青云书院，是剑国百年倾注心血最多的机构之一，在这里读书的人无疑都是十五岁以上且智商正常的人。已经十五岁了，这些人还没弄明白什么叫没事找事吗？找场子？顾面子？觉得吃了亏？这种理由放在小说和绘本里都是烂到会被人骂的理由，今天让我遇到了？你开什么玩笑？
  白天也不是钢筋铁骨，一掌由心而出，力道之大，在白天思索之际渐渐由掌缘蔓延到整条小臂，另一只手在树皮上摸了摸，发觉树倒没什么事，这才略微放心。
  擦掉手上的树皮渣滓和灰土碎屑，心上却多了一丝阴霾。在白天看来，方才那人绝对不是唯我独恶之人，也不是能藏恶于心并的聪明人，但他是个能和众人打成一片的家伙，物以类聚，那么哪怕此人是这些人中之最，白天也要考虑，和这个最搭边的家伙，究竟是一些什么东西。
  而那些纵然不识其人，却与之同处一方天地的人们，又会与他有很大差别吗？
  难道就在自己身边，这种人也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