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迎面来贼
作者:
何如其 更新:2021-05-04 13:51 字数:3138
有时候戏如人生,台上的一时三刻就是一个人的性命。
有时候人生如戏,所言所行都轻飘飘得像是一句唱词。
彩纸羁束的糖花开在角落,它离张甲武的座位又近了,花蕊空空如也,像蚂蚁扫过的蜈蚣洞,又像蝗虫啃空的玉米杆。
白天不是很想如此形容一样寄托着情感的东西,但一看到花束就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一知道发生了什么,就不禁想起十岁之时在乡下姥姥家掰过的玉米根,或是从花生田里刨出的白虫。
人食黍,虫食果,如那空空。
少年少女似乎不会对人间情事感到厌烦,满口谁多好看,谁多幸运,再配以有机会、以后就、肯定能等言语,能抵一天的饭。
端的是望有佳人念君好,朝朝暮暮年年岁,共与君不老。
然而别人早上的宣白礼,中午就已经没了大半,谁都对爱情没有一丝敬意,却总觉得自己就该有人依偎、就该有人疼爱,并借着节日一抒胸臆,看看会不会有哪个顺眼的突然眼瞎。即便最后不合也无所谓,就当是玩一玩,反正三个节日不少,常换伴侣不亏。
白天觉得,剑国应该设立一个说假话的节日,再有一个说鬼话的节日,用来给他们配对,而不是节日那么多,个个都能讲,句句都是笑话。
祭神的玉朗节不太合适,毕竟举头三尺有神明。祭祖的开巍节则很合适,毕竟他们的祖宗大抵也是如此,祖宗见他们花开四季,左右逢源,只会欣慰,至于荒废修行,又贻害旁人,连人都不在乎,何况鬼乎?
古时秋潮节是赶农活的时限,只有诸事皆毕的人家或族丁才有资格享用酒肉和休息。
今人将秋潮节过成爱情节,具因四海升平,谷畜兴旺,果然事多都是吃饱了撑的。
农活自有时限,但有一点白天不太明白,这个时节水田旱地都已收完,除此之外,还有何物会堆在一起,又非要在入冬前做的么?白讨厌将事情堆到一起,无论方始还是将终,若事太多,那就摊到每一天里,如果不知道究竟几多,那就每天多摊一点。
修行更是如此,修行不是收谷入仓,赶猪入圈那种一时之活,而是如水浸田,如火炼剑,水漫稻溺,旱即死,火烈兵融,弱则僵,过犹不及,根本不是抓紧就能解决的问题。
念书炼体都是修行,此二者所修,皆为根性,跑跳或文章只是枝丫、表象,真正的修行是每时每刻的。白天习惯先修其内,就如文章,先去背会,后以默写收官,这份收官常常就是书院留的作业,既能校验自己,也形如于末尾套上一圈金箍,再度加深记忆。
但兀自有人口上说作业都是自己的事,心里却觉得其实是给人,尤其是给他看的,所以不管学的如何,先拿笔抄出来,至于背没背会,背出来了就是抄得认真,背不出来就是不用心。
这种人喜欢活在别人眼中,也喜欢别人活在他眼中,两处相吸,最后与他互在眼中的人就成了朋党,党同伐异,又岂是区区一句不喜欢而已。
其为利益消磨自性,也为利益剥夺别人的自性,贻害无穷。
世间至珍者何?
无那,大道,天地,万灵,本心。
白天见所见所思,只是最自私的人最喜好逼迫他人比心自己,言曰将心比心,最自私的人最守不住自性,常于活成赘庸。
此所谓盈而亏,锐而挫,凡求皆失,凡留皆去,欲除此害,便应无求。
然而此语不足为人道,白天一时所思,若真说了出来,有的人不听,有的人不信,而更多的人则会如获至宝,别人占我三分地,我便除人一片山,言曰保全自性,所作所为只会更为凛然,更为酷烈。
保全自性和侵害别人可有半个铜锱的关系?没有。若冲突又当如何?便是不全。要么是做的不够好,要么是根本没想做,蠢和懒倒是其次,明白了却又为恶之人,只会更多。
人心不善,道理万千,说了又有何用。
我已经过了喜欢跟人讲道理的阶段,决定只做自己的事,可有时候还是会忘,想告诉他们不该如此……可我何必如此,那又与我何干,他们漠视修行,便一世身心皆若蝼蚁,他们轻视心意,便这一世都不得真情,万物不褒不损,持之以衡,也不用何人去管……
白天坐在窗边,以额抵膝,渐入幽境,可身后不断传来纸声,使之不得安宁,回头下望,是董贤与周毅翻查着糖花,什么都没寻到,见白天回头,便沉默着与白天对视了一眼。
白天指尖朝下,再朝一旁。董贤露出白牙,委缩地笑着,飞快摇了摇头。
见这些人连顺手扔一下都不行,便起身去取,一握花束中腰,顿觉质感不对,摸索几下,将系在一起的糖花从边缘揭开一点,赫然看到下面尽是亮晶晶、甜蜜蜜的糖海,单凭糖纸就能看出与上层不同。
这个白痴该不会觉得收礼之人一开始就会将每层礼物都拆开吧?
沉默着将其摆回原样,只能暗叹一句,既然也算用心了,我就不拿走,继续放着吧,谁发现了,就是谁的缘法,若是最后没人发现,我再偷偷捡回来,也活该轮到我捡个便宜。
然而第二层糖被发现了,或许他们的感知并非始终很差。放学后,夏冰将花束抱到山下路口,任人分食。有人打趣夏冰好像又收到一份,白天路过时正巧看到,她撇着嘴,垂着眼角,是很夸张的不开心状,白天觉得自己很久没见过这种表情了。
白天不想拿张甲武的东西,而物到此时,已然归属夏冰,其又将之分给旁人以销毁,那再拿就不算欠谁的人情了。
白天从旁经过,但未直取,是又忖道,不从张甲武手中取,是因其心意拳拳,损之则恶,从夏冰手中取,难道就不会为其意所妨?
不,她嫌弃,或者厌恶,弃如敝帚,此意虽无可厚非,但并不能称善,甚至不能称良,经她手之物,自然也会染其之气,或是浊气,或是恶念。即便两偿所愿,互无因果,自己也会记得,自己取过何物,此物为何所绕,却并未避之,就如自己不在乎那些不善一般。
白天还未修炼到遗世独立的境界,心知一旦不在乎不善,便更容易让自己变成不善之人,而非淡然之人。
何况无迹,不仅是无于旁人之眼,而是无于天地。更何况,就算天地不记,自己也会记住,白天不能保证自己没机会和夏冰掰扯道理,既然如此,至少该做好分毫不欠她的准备,今日拿人手短,来日人有过错,怎易做到正气凛然?
在糖花束落入垃圾堆前,还有很多人会来瞻仰其容,品尝其味。
张甲武不可能看不到,白天试着搜索张甲武,看他神情如何。
白天不知张甲武坐在哪辆车中,找不到自知理所当然,但仍心有戚戚,觉得也有一丝他故意躲开的可能。
就像睚眦见到扇贝被人剖去珍珠,睚眦并非扇贝,也会明白扇贝的悲伤。
非为物伤其类,只是心觉,那些将糖分而食之的家伙,不可能个个都是不想在秋潮节赌博的家伙,他们难道会愿意自己的赠礼被别人祸害?不是的吧,而其因何如此肆无忌惮?是未曾想过?未曾赠礼?未曾在乎?抑或如何。这都是人之不善、不良、或是自私,乃至是恶。
也故因如此,白天虽然有慕情爱之美,但不打算接触,毕竟一旦相持,付出几何、真心与否且先不论,只要接触了别人,就会接触这些恶、蠢、浅薄、卑鄙。
这些能改变一个人。
世道并没童话书写的那么好,有时再加一个,就真的……不可收拾了。
白天背着书箱和剑行走,书箱很重,剑也很重,这些能消耗力气,力气耗尽,就算再加上这么一个,也翻不出什么大浪。
在日常行动中缓耗力气有很多意义,其时历久,能直抵脏腑,远胜一时的剧动与打击,而身体无力,则邪念不生,乃至念也不生,可修养心神,为需要集中精力之时做好准备。纵生邪念,也会因念头淡薄,或无力施为而废弃。
唯有一项,白天想过,若是在无力之时遭逢变故,却因无力而无法自救或救助他人,岂不无端?开始良久之后,此刻良久之前,白天告诉自己,这很好办,只要自己的无力也胜过变故之力即可。
但力有穷时,无力更是如此,若是无力不敌变故,又如何能让自己有力呢?
白天还是不知道力气的本质是什么,但已练会感受力气,练会控制力气,虽然力气不会成为外放罡气,但一时之间恢复自己或增强自己,虽然只有一点,却仍能做到。
第一次迎来可以校验这份修行的变故,第一次临危就成功控制力气的恢复,两份喜悦互相重叠,这份喜悦与成就感再度融汇,化为无与伦比的自信。
白天将头发从颈后下抻,使之束得紧了些。看着迎面走来的少年,白天忽然自己也不明白地轻笑了一下,道:“我倒是记住你的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