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自在飞花
作者:
何如其 更新:2021-05-04 13:51 字数:3495
少年人谈论的东西无非也是吃喝嫖赌。
这并不奇怪,正因为是少年,所以才肆无忌惮。对于少年而言,吃是为了长身体,喝是配套的调料,说出黄段子会被人当成童言无忌,赌也只是怡情。
这是大人的看法,很久之前这些都是无礼,但他们因为不喜欢却又渐渐无力管束的这些,就将所有这些都称之为天真。而少年往往意识不到天真背后的灰暗。他们不愿意理解、承认承载着这些事物的自己,但身体骨血却已经牢牢记住了,千万年间人所欲望的东西。
食色性也。
或许他们意识不到的原因,就是因为他们所谈论的东西并不昭彰,而是一种阳光穿透布帛照落花纹在地的感觉,更多时候,落在地上的阳光不足以令植物生长,也不会令人觉得刺眼。白天往往觉得他们的意图已十分露骨,只是不去劝诫他们。有时白天也在想,他们常说这些东西难道真会出现什么妙语么?
张甲武道:“咱们书院也没几个好看的女生,到咱们班就更少了。”白天并没有回答。每个人对美的感触不同,即便自己觉得谁天生丽质,也不必与他诉说。
“你自己就这副德行,就别问别人好不好看了。”白天说道。“那你要求这么高,你觉得怎么算好看?”
张甲武道:“就夏冰那样还行吧。”白天想道,自己之前与他提过夏冰,他或许也注意了一下。不过又想了想他如今像个废人一样,好似连曾背过的诗词都忘了一般,如今他和夏冰岂能共乐,完全没有当初提时想要的效果啊。
“我看你们就是太闲了,才有空关心这些东西。”白天觉得奇怪。一个人一旦有了这种思想,正常的做法,不应该是修行自己,至少以期共知吗?即便其中没有男女之情,但他既然觉得好看,多说几句话,多看几眼,难道不也是舒服的?
白天看张甲武,反省内心。自己最近是不是有些魔怔,看什么人,什么事都能想到修行上去。他叹了口气对张家武说道:“算了吧。我看你说这些也没用。”张甲武笑道:“是吧是吧?你是不是也觉得咱俩跟这些事没关系?”
白天自然知道无关,其修行所期的是太上忘情,但被张甲武以这种方式说出来,就有一种被相提并论的嫌恶。这不仅是异同唯果的愚蠢,亦是对修行的侮辱。
“或许是吧,我确实也不怎么好看,但没你那么惹人厌,你说话还是得切实一点。”
“对对,你跟何玉琪还是有机会的,这个我比较相信。”
张甲武下意识想拍白天肩膀,白天闻言一惊,细听身后并无人语,又分心躲避张甲武的手,恍惚间使出小擒拿翻转其虎口,回过神来,寒声道:“你老提她干什么。”
人间情事多秽事,人间欲事多孽事。于白天而言,无端说一个少年人喜欢别人,便若言其荒淫,而喜欢是一人之事,言二者能成,便又若同指二人。白天松开手,心道自己是想过以后被人追求时就说永远喜欢她,故不能允。但自己未尝说与他人,这厮又是哪般?莫非是自己表现得有些喜欢她?诚然令别人觉得自己喜欢她也可以是构造过往的一部分,但自己应该没……额,好像帮她干了不少活啊,不过别人让自己帮忙往往也都顺手就帮了啊,莫非对她格外了些……
道人以诚,即便多年以后,自己说道曾喜欢谁是个骗局,这骗局最好也是真的,稍微喜欢她一点倒也没什么,而自己与她的交往,也确实开心,至于别人觉得自己喜欢她这件事,就当他们脑袋里的这根弦特别敏锐吧,无甚大碍。
说道脑袋,白天想起自己学习一事,自己找的是万法之理,但学习之时用的是人脑这个一,那探求法理与人理,哪个才是根本。都说人乃万物之灵,但自上者而观之,神而明者众,造化之妙,不唯人哉,自下者而观之,万物皆尘埃,生劳死灭,曷有其从,又岂有什么堪当万灵之灵,即便真的有,也肯定不是什么类而覆之的东西,必然是某一些天生合道的个体,就像真正的天才一样。
天才者,先天之才,已然不是。而道者,包罗万象,俯仰无极,无关彼此、是非、贵贱、先后、往去,也就是说,可以后天修行得来,如果说尘世真有合道之人,这个人……可以是我……如果在某术、某域应天合道,或许那就算是神仙了吧。
佛门说一念三千,是为三千性相。
白天说一念三千,是为三千流转。
一念之间,心思流转,能百千万字,能明言者尚有数百。
这些东西不必与人说,也无时间去说。张甲武自然也不知道在这短短一刹之间白天想到了什么,唯见白天一如往常。
修行之路,遥遥无期,自己却在这里浪费时间。
但浪费时间其实也是自己的决定。
矛盾,白天也知道自己很矛盾,但还是修行比较重要,回头拿起书,继续看起来。
张甲武拍了白天的肩膀,白天又回头去。张家武说:“你别一提……”白天倏然将拳头举到张甲武面前,张甲武顿了顿。“……这个就跑啊,咱们没唠完呢吗。”白天长长嗯了一声。无奈道:“有什么事儿,我看跟你说话也是浪费时间,咱们就别强行说些有的没的了。”张甲武摆了摆手,笑道:“那咱说点有用的。你啥时候出名啊,我家里那些字儿还都攒着呢。啥时候能卖钱呀?”白天沉默片刻道:“有用个鬼,你再废话我就动手了。”张甲武道:“不是,我看你现在什么都练的,你是打算先当个书法家还是先当个什么啊?”
张甲武或许只是随意一问,但这对白天而言却是长久的难题,于白天处,文武并重。精力有限,但一直也没分出轻重缓急,故无法回答,只能道一声随意。
张甲武道:“咱家旁边有条河,有老头拿大笔在河边写字,写的可好看了,你能写出来那样的么?”
以剑为笔,以笔为剑,是白天设想过的修炼方式,但囿于种种,始终没法实施,今日一提,恰好有空,遂半疑道:“要不试试?”
去后山随手捡根树枝亦可,不过白天还是带上了剑匣,说出去看看,张甲武好似很急,一直走在白天前面,还催促白天,白天只道不急,心中也想走快点,但是身躯疲惫,剑匣也重。
路上有人与张甲武打招呼,是体型与张甲武很像的小眼睛矮胖子,问道:“快上课了,你们出来考试啊?”张甲武道:“没有,上午考完了,咱室大书法家出恭,写俩字看看。”白天悄然走近,一掌拍在张甲武背后。
张甲武是少数与其他间室几无交往之人,有人打招呼出乎白天意料,遂问道:“那是什么人?”其答道:“武一老于,跟农安认识,玩过几回。”他既不称明,便是也不知道那老于名字,白天了然。
至后山,先拣选了一会,然而地上的枝干不是太小就是太弯,最后仍是打开剑匣,用铁木剑拨弄杂物,清理空地。
张甲武问:“你怎么不用那把圆的啊,不跟笔长得更像吗?”白天心道说得像剑不会受伤一样。“你给我钱,我就用。”
身处山间,难寻空地,勉为一处,虽有斜坡,差强人意。
铁木剑在干干巴巴的地上划过,不可见处偶尔会有石块磕碰,毫不圆润,剑形则平,常不能随意走笔,写出来的第一个字形似筷子拼成,白天赶忙踩掉。
第二字起,白天加重力道,不以石害行,写出的字勉强能看,渐入佳境,一气呵成,写下无边细雨愁如丝。
张甲武走过来看道:“这字写得倒是不错……”白天对字十分不满,方一心道这厮对好的要求越来越低了,却闻其言:“但是你这句诗好像写错了。”
白天一愣,问道:“哪错了?”
“这句好像应该是,无边细……丝雨细如愁。”
白天从秋雨剑谱上看到此句,一时记了下来,却不曾想过会记错,一时默念,无边细雨愁如丝,无边……丝雨细如愁,无边丝雨细如愁?好似真为后者更妙一筹。
“这首诗是哪里的?”“这个不是诗,是神州界秦观的词。”
白天有时候会忘记诗、词的区别,记混诗人和词人,问道:“就是那个金风玉露的秦少游秦观?全词是什么?”
张甲武张口结舌,慢慢把词句挤了出来。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甫一听之,只觉优美,白天又让张甲武复述一遍,这一次心中跟着默念,刹那之间,仿佛展开一幅光阴长卷,妙不可言。意致缥缈,天色婉然,纤心入暝色,醒梦魅如烟。尤其是自在飞花二句,竞教人不住吟唱。
丝雨如愁,而非愁雨如丝,难怪这一招剑法心诀看着总觉得奇怪。若是愁雨如丝,便是写天色使人,交相辉映,人为外物所扰,平添愁绪,然而丝雨如愁说的却是以心照雨,心在雨先,得见自性,自性即见,自然自在飞花。
作谱者未必想的如此之多,因那无边一句就已道尽,然而凭全词观之,妙悟更深,剑在愁中,愁在心中,这一招剑法就是穷秋之际,烟雨缥缈之诀,剑之所形,犹如人生百秋,不以为奇,简直无赖,然而剑之所意,尽在心中,愁思满溢,呼之欲出。
白天将全词写在地上,对张甲武道:“你先走,我还有事。”白天淡然而语,不打算威胁张甲武,只是做好了他不同意自己就动手的准备。张甲武偏着头呃了一会,道声告别,飘然离去。
意在心中,此剑将行,白天只道是秋雨剑谱开篇明义,原来愁之一字,竟在全篇如此重要,只可怜心意虽有,却不足千丝万缕,何以致之?
以剑致之。
白天闭目,剑自成痕,流光倾泻,光景萦心,不觉间竟恍若昨日,原来剑意已有,千缠万绪,自在心中,一旦拨弄,绕骨极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