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红豆面包
作者:何如其      更新:2021-05-04 13:51      字数:3251
  人眼在光暗变化之时会难以适应,而当精神集中于一点时,那一点的光暗就会被人当做世界的全部。明明如是,太夜仍常,只是这把漆黑的长剑,空似吞明。它没有寒光、利刃、秀镡,沉默得犹如不眨眼的星星。于是乎,白天知道的,或许在很多人一眼之中,它都不能算是剑,它是过于沉重的烧火棍,是立不住脚的拐杖,是粗细不均匀的门栓,是硕大的钉子,是杂物,是玩具,是既然砍不了人就应该被扔掉的东西。
  大人将孩子意识到钱比漂亮的小石头重要称之为成熟,将孩子认定为宝物的石头称之为玩具,他们遗弃了自己的宝物,就对世上所有宝物嗤之以鼻,他们选择了自己的生活方式,就认定其他一切都是邪魔外道,他们有自己选择道具的标准,就将与它们不同的都倾轧至死。
  就在三十五个月前,当白天决定修行根本,追寻真我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从今往后重内轻外,甚至唯内弃外的生存方式,并欲以此冠绝天下,来告诉他们,他们引以为傲的以为,都是错的。有人觉得拜得名师就前程似锦,有人觉得但事工事就财源无量,也有人觉得神兵在手则凌绝顶,他们虚浮而功利、狭隘而愚蠢,他们因缘际会着眼于不同领域,却是因缘所制,一样的人。
  白天想改变的东西太多,但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庶民,普通的学生,在一个普通的城市里读着普通的书,就连长相、体魄、智慧都很普通,也只有强迫自己修行之后改变的思绪和性格变得与常人相异。没有人知道,对于这个万事遥遥无期的少年而言,一把无刃似非的兵器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异,意味着弱,意味着沉重的修行,并意味着,只有这里,是他马上就能开始改变的东西。
  如果这是一件玩具,那就是我的玩具,那些人则应该败在玩具之下。
  夜凉如井。
  多年以后,白天回想起剑上幽寒的秋月,思绪仍会涌上心头。
  ……
  白天背着剑匣和书箱走在道上,踏地生痕,马车一辆辆从远方驶来,一辆辆朝远方驶去。
  秋雨又下了二场,衣服又厚了两分,绳索勒在肩上才不会留下太重的痕迹。画册之中,剑客负剑斜在背,仙人负匣斜在腰,于如今的白天看来大概是个笑话了,以剑之重,尤加以匣,只要是一根绳索缠着,最后都会掉到剑匣平置于最低的境地,如此力由绳索加于一侧之肩,时间既久,纵皮厚三尺也难抗住。即便以绳索紧缚,匣背相贴,不至于滑落,受肩之力也不会改变,而且由于紧缚死板,会影响腰部转向、发力,江湖儿女固然更强,但所遇之机也更危险峻,不会做这种羁束自身的蠢事。
  白天如是想着,也整理出了一些背负狭长重物的想法,对他而言,这些都是宝贵的财富,一旦弄懂,日常生活也会收益良多,只待有人来问,便是无偿赠与的东西,只是没人来问,他们更想弄懂的是这支剑匣看起来稍显不同,自己多少钱才能买到。
  这些日子白天仍然没停下站桩打坐,但是身体渐渐适应了,力气仍常不够饱满,却已不会影响日常活动,只是当初想带速食来院,长此以往,虽然已不需要,兀自觉得缺了些什么,再加上真的能省时间,又想换个口味,白天终于在背负东西最多、最重、最难行走的时候,又为自己添了一根稻草。
  食盒并不重,但是加上剑匣,无论走路还是放置都显得逼仄,以往白天节约时间,也节约空间,从未不会留着食物这种容易变质之物占位置,再加上速食的习惯,如今有一盒面包放在身边,总觉得它麻烦,既想直接吃了,又想等正午时间。
  白天仰头望天,双目透不过木头,心想眼不见心不烦,椅子的四条腿只有一条贴地,宛如摇椅。
  何玉琪低着头看了会儿唯一站在地上的椅腿说道:“你这样一会就得倒下去。”白天偏着头看了她一眼,确定是在和自己说话,虽然觉得自己不会倒,但也不想打击她的积极性,便带着三分轻蔑三分怀疑道:“我应该不会吧。”
  白天从偏着头转回仰天,但骨骼之侧转与直接后仰并不相同,白天意外卡到一块骨头,下意识低头缓和,然而人身互衡,低头之时其实便是身体朝脖颈后倾之时,由于翘着椅子,平衡瞬间打破,向后倒去,白天下意识调整,就像很多人那样疾速收腿,然后整个人连同椅子一起摔回正坐。
  何玉琪发出几声轻笑。白天掐着眉心,尴尬还是小事,然而瞬息之间,话说太满、不能实行、翘椅子是为人不端,腿力控制不好、松腿即向前落说明下坠方向分明还是向前,自己却没感觉出来,白天意识到自己犯下至少五处错漏,于是何玉琪悦耳的笑声就显得格外刺耳。但自己犯的错又不能去指责什么,白天只能道:“吃的能堵住你的嘴吗?”何玉琪笑着应允了。
  白天带的是红豆面包,自己吃时随手一撕就可以了,但想到男子都脏,也不知何玉琪嫌不嫌弃,就拿出茶刀想切一块下来。何玉琪见状道:“哎呀你干啥呢,埋不埋汰啊?”白天愣了一下,居然不知道该怎么做,反而问道:“那怎么弄?”何玉琪白了白天一眼,伸手抱住食盒,撕了一块下去。
  接回食盒,白天感觉心乱如麻,方才一瞬间,自己想到了手上的灰尘、微汗、可能沾到的墨水、笔灰甚至衣衫老化后的麻屑,可见自己还是清醒的,但怎么连撕一下,这么简单的事都没想去做,自己是哪出了问题。只是事已至此,白天只是看了一眼茶刀,心道铸铁无辜,它只是颜色黑,可不脏啊。
  一堂课罢,白天出去散心,在走出门口之后,突然想到了些事,又回过头来,果然看张甲武低头在自己桌椅间摸索。
  食盒是个大东西,只是再大,当它被放在桌上时也挡不住一个活人。张甲武见白天已站在面前,尴尬地搓了搓手。
  白天捏着张甲武的肩膀,不禁露出一丝微笑,道:“我最近可能是没管你,你这手……大概是有点多余了。”白天将手指贴在张甲武肩井穴上,沉默了一下,旋即当做无事发生过,微皱着眉头道:“你自己拿吧。”
  张甲武打开盒盖,都已经撕下来一块才道:“那我就拿了啊。”虽然白天说的是真话,但知其此行就是要让人说假话也不得不给他,便心生嫌恶,没说什么。
  “白天啊。”“嗯?”“今天下午不是小考么。”“嗯。”“你带没带多余的剑?”
  白天本在休眼,闻言睁开眼睛四下搜寻,才确定自己没听错他含糊不清的话语,问道:“那么大个东西,你是怎么忘的?你又凭什么觉得,有人会平白多带一把,那么大的东西,来?”
  张甲武笑道:“啥事搁你身上能算奇怪啊,你不是厉害吗?虽然我倒是不觉得那么大几率有,但是你要是多带了一把,那不就正好吗?”
  这种恶心的思维方式令白天面色也阴沉了些许,以手掩面,朝向他方,静静地听着呼吸的声音在体内奔涌,也在数息之后,才恢复到面无表情的状态。白天轻轻抚了下剑匣外的锦带,缓缓道:“你看到这个没有?我就明确地告诉你,这里有两把剑。这里有一把我不会让你碰,还有一把我不会借你。我得让你长长记性,不是让你记住别人不愿意帮你,是让你记住,别人不是傻子,看得出来你到底是忘带了,还是从一开始就懒得带。”
  张甲武还想说些白天预料之中的话,但白天只闻得其唇齿间蹦出半个音节,就一如以往地淡淡说道:“滚。”张甲武跳着舞步走出了教室。
  白天将手搭在颈后,忧虑的想道,这世上人大多无耻,少年如此,青年如此,大人更是格外若如此,所以张甲武的无耻并不值得大书特书,但他的无耻并不源自天性,而是相当理解了众生之相后自行的抉择,他明白规矩都是人定的,也明白人人都不想守规矩,并有在大规矩内不守小规矩的高超手段,这种厚颜无耻就是以上种种的产物。他是知道古志国修身长赋四朝发音的人,也是包括白天在内,可能是整座黄枫山唯一一个能背下整部六伏书的人。这样的人,只要想,就完全能和无耻二字此生无缘,然而他选择了这种生活方式,长此以往,必然会成为过得很好却不断妨碍别人的人。
  诚然,白天承认自己对他的强横有个人喜好在内,但他没有故事里那名爵爷的玲珑与智慧,也没有身为文士的风骨,体内却还余下一丝读书人的傲气,哪怕只当是个熟人,白天姑且还是想让他回顾一生之时,能留住那丝傲气,觉得自己至少不负他人。
  天下人之无耻尤甚,疏于万方,天雨虽宽,不能浸润,白天无奈地想道,自己若是神仙就好了,点化凡尘,普度众生,能教人心向善,也不必在此徒劳其心。
  仙心虽渺,志趣弥馨,只是以人之身虑神仙之事,内家高手也要头疼,白天有些昏昏,在后山树下小憩片刻,也精神抖擞,准备下午的武科考试。
  回到教室,邪龙锥静静地躺在被打开的剑匣之中,白天良久默立,思虑甚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