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红妆2
  玄天道的大师兄风尘嚣，自那日从凤凰山归来之后便闭门不出，连饭食都是由师弟送到门外。
  陶兀背着双手，看了山坡下那间孤零零的房舍一眼，轻轻叹了口气，然后转身离去。
  ……虽然没有细说，但他大概已经猜到一些了吧。
  屋舍外生长着几根竹子，影影绰绰，落下许多的斑驳竹影。年轻的男子坐在案几前，换上了银白的道袍，扎上了道冠，更加显得丰神俊朗，相貌不凡。
  他的面前摆放着一张画卷，上面的图案随着光影变幻而显得有些晃眼，但好在画中的内容不多，依稀可以看出是根棍子……
  或者说一把像棍子的剑。
  当时仅仅看到裸露在外的剑柄部分，风尘嚣便只觉得脑海中轰然炸响，比之『龙吐珠』引发的天上雷鸣只强不弱——哪怕他并不能确定少女随手便能交到他手里的东西就是那把遗失千年的道门兵首。
  也许真的就只是一根棍子呢？
  一个普普通通无门无派的野道士，『道一』怎么可能在她的手里……
  话虽如此，但风尘嚣也不是没有起拿过来一探究竟的心思，只是当时面上虽然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心里已是烦躁万分，加上黑帝与那身份不明的鬼物还在村子里，于公于私都不能再做多余的动作。
  风尘嚣心想至少那棍子现在在道士的手里……虽然是个野道士。
  只要多加留意，总会有机会查看一二的……
  或者说，比起『道一』，那鬼物的身份反而更另人在意，诚然风尘嚣说他曾是绝世大妖魔的事儿只是胡乱猜测，毕竟凤凰山本就与众不同，五百年前出了个绝世妖王黑帝差点儿断了玄天道的传承，似乎再出个什么绝世鬼王也未必不是没有可能。但正是因为这样才更加令人在意，一个猪黑齿就能让道门抖上一抖，如今又冒出个几乎不弱于他的白衣鬼王，加上前不久金翅鹏也逃到了凤凰山……
  还不记凤凰山另外两个记载的千年树妖和银狼王和一众小妖，就算是没有道法禁制，这等实力也足以傲世群山了。
  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原来不知不觉中，那个几乎已经被道门遗忘的道陨之地……已经拥有毁灭道门的实力了吗？
  就像当年玄天道崛起……历史啊，这是换了双方要重演吗？
  呵，历史……
  他又静坐了许久，直到太阳开始西斜，竹影透过窗，映照在了另一头的墙壁上，在傍晚的风中轻轻摇曳……
  年轻道士忽然站起身，拿上了案几上的『龙吐珠』，然后出了门。
  说及玄天道，如果世人第一个反应是其悠久的传承，第二个反应一定是其道门第一象征的——锁妖塔。
  塔有九层，地上六层地下三层，在遥山西北角遥遥耸立，八角楼阁，檐牙高啄，历经千年风雨一步步扩大修缮以至有了如今的威严壮阔，塔身有道纹禁制，如果不提道祖落下的凤山禁制——那等逆改天地大道的禁制已经是超乎想象的存在，还是不拿来一起比了——锁妖塔上的禁制绝对是道法巅峰水准。
  玄天道最强的道兵，不是『龙吐珠』……而是锁妖塔。
  年轻的道士置身那扇巨大的石门前，就像是微不足道的一只蚂蚁。五百年前那个猪妖一路撵上玄天道，砸踏了半壁山门，最终止步在正殿，如果当时在外的前辈回来得再晚点儿说不定那家伙就要跑过来把这玄天道象征的锁妖塔给拆了吧……
  风尘嚣摇了摇头，将脑海中的杂乱思想抛了开去，然后迈步走向那扇巨大石门，只见淡蓝色的光芒轻轻闪动，石门泛起一阵涟漪，他直接便穿了进去。
  令天下妖物都胆寒的玄天道锁妖塔，进来的妖物从来没听说有哪只是活着离开了的，这里没有四季，因为总是寒冷，也没有鸟语花香，蜂飞蝶舞，除了妖魔的怒吼咒骂和锁链的拽动再也没有别的声音。
  被活捉的山精鬼怪，大抵都是在这片囚禁中慢慢地迎接着死亡……
  四面是关押妖物的巨大囚室，越往上，囚室越小，塔的正中是直通塔顶的支柱，据说千年前天上陨星落于此地，那嶙峋的巨大支柱便是陨星残留的躯壳，锁妖塔依此而建。
  极高的塔顶光线透过琉璃，经过四周镶嵌的水晶重重发散，偌大的空间丝毫不显得黑暗，甚至可以看见尘埃在光芒下轻轻飘动……可惜现在已经是日暮时分，这样的景象转瞬便逝。
  飞剑直上，『龙吐珠』独有的气息令得整座塔都变得躁动了起来，他们狂吼着，尖牙利爪击打在墙上，但除了浅显的爪痕什么都没留下。
  他最终停在了最顶层，依旧是大门那样的石门，只是大小已经和普通大门相差无几，风尘嚣收了长剑，迈步而入……
  天空镶嵌着星辰，远方是起伏山峦，身前是潺潺溪流，小桥一柳，下有青石，一间茅舍，门前修竹二三。年轻美貌的女子坐在青石上，轻抚琴弦。
  “小师叔……”
  他轻轻叫了一声。
  ……
  初九以极快的速度退出去看了一眼门上造型犀利的“玉玄门”三个大字接着又以极快的速度回到了房间中，额头上浮现一道又一道的黑线:
  “所以你们为什么又跑我这儿来了？”
  她看着大摇大摆躺在自己椅子上看言情小说的鬼物，趴在自己床上嘴里嚼着东西的黑衣女子，以及不知因为什么原因争得脸红脖子粗的红发少女和白发小女孩儿还有旁边那只不断煽风点火怎么看怎么欠揍的胖鸟儿……如此问道。
  “咦，小道士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啦？”
  “秋狐狸，别想转移话题！”
  “小狐狸，一个后辈敢这么跟你说话，是我就不能忍！”
  初九:“……”眼见红玉经不住挑唆摩拳擦掌狐火开始往外冒她终于忍无可忍地……敲了一下胖鸟儿的脑袋。
  鹏魔王懵了，然后回过头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个拿着棍子……拿着剑表情有些心虚的少女道士:“你……”不等等，堂堂威震一方的鹏魔王大人刚刚是被一个愚蠢的人类敲了脑袋吗？
  似乎可以理解老猪当年被扇了一巴掌的感受了……
  他的眼中妖异的红芒一闪而过:“好……啊呀！”绝对不是挨了一棍子后还善意地打声招呼，鹏魔王发誓自己想说的“好胆”两个字，奈何那突然飞来的一本书直接将他砸到了墙上，模样极为狼狈。
  “我靠恶鬼你要打架是不是！”他蹦了起来一脸愤然。
  鬼淡淡道:“如果你想的话……”
  鹏魔王沉吟少许:“……哼，本王不打无名小辈。”
  三爷手一招，被胖鸟儿踩在脚底下的书便飘回了他的手中，拍掉上面的污渍，抚平了褶皱，他看了门口的少女一眼:“你这问题很奇怪啊，凤凰山的一切都是本大爷的，这儿当然也是，我在我的地盘上坐坐有什么不行吗？”
  她看了一眼鬼物屁股底下的摇椅——从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这是姑奶奶的玉玄门！”
  鬼挥挥手，淡定道:“既然都在我的地盘儿上那你和你的道门都是本大爷的走狗啦。”
  初九勃然大怒:“你才走狗！你全家都走狗！”
  鬼做痛心疾首状:“你就这么对你的恩人这么说话吗？我可是从猪头大魔王的手里救下了你和这个破烂村子啊！”
  “你还有脸说，差点儿没把村长两口子吓死，花了我好大功夫才扯过去……”鬼冷笑一声儿:“是啊，你可真能扯，现在山脚下的村子里都在传初九道长神通广大收服了山上那只杀人不眨眼的残暴恶鬼啊！”
  初九干咳一声:“我……我可以解释。”
  小白放弃了与红玉的争执，气哼哼对鬼道:“秋调士越来越欠收拾了，鲜爷我们不能继续仁慈了，要样她知道谁才是这地儿的当家啊！”
  “就是就是，明明只是区区一个渣渣道士，哼！”红玉附和道。南归往这边瞥了一眼，冷哼了一声:“臭道士……”听着很大的怨气啊，初九道长干笑一声儿:“其实我觉得你们常来坐坐也不错呢，毕竟我玉玄门刚刚建立只有本掌门一人，势单力薄甚是冷清，多几只……咳，多几位道行高深的大佬坐镇这心里也踏实不少啊哈哈。”
  “你刚刚是想说几只护山神兽吧？”
  “哎呀小狐狸你怎么能说……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红玉眯着眼看了初九一眼，然后转头对三爷道:“三大爷你看看，这道士直到如今还在图谋不轨，得给她点教训才行啊！”
  三爷点点头，然后对红发少女使了个眼色。
  红玉:“？”
  蠢狐狸到底是蠢狐狸，还能指望她变聪明不成。
  三爷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接着看向道士笑容玩味:“坐镇？”他指了指墙边的胖鸟儿:“知道那只鸟儿是什么来头吗？”鹏魔王愣了一下，旋即醒悟过来立马轻咳一声儿挺了挺胸膛:“哼，本王乃……”
  “知道她又是什么来头吗？”三爷又指向黑衣女子。鹏魔王:“喂！”
  鬼又指了指自己:“知道我是什么来头吗？”
  初九呐呐不能言，好吧她其实都知道，叱咤风云的金翅鹏魔王，游历世间三百载可能还有着大羽王朝皇室干祖奶奶身份燕子精南归，以及……曾经可能断绝了道门繁荣的绝世大妖魔三爷。
  堂堂玉玄门由这么一群凶悍妖魔坐镇似乎是有那么点儿不靠谱儿……
  “那我嘞那我嘞？”
  “还有我还有我。”
  笨兔子和蠢狐狸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默契了……
  大妖魔的铁杆跟班儿和鹏魔王的大姐头？
  “你们就算来给菜鸡道士看门儿也没啥用。”三爷毫不客气地一盆冷水泼下，然后又对初九道:“你可是堂堂玉玄门掌门啊，他们也就算了，我可是生死仇人啊。”
  阴阳怪气冷嘲热讽……
  初九黑着脸看向他，心想你这家伙果然还是很在意风尘嚣说的话吧？
  “哼，姑奶奶想了想，就算你做了那些混账事儿……如果就这么简单就把你解决了多便宜你啊，让你归于本道长门下好好忏悔才是对你最大的惩罚。”
  三爷眯了眯眼，没有人看见他扶着椅子的手不自觉地微微用力，鹏魔王乐了:“道士你是真不怕死还是假不怕死啊？本王活了九百余年，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的声音忽然顿了一下，有什么零碎的画面诡异的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历经的久远岁月里有多少是值得记忆的事呢？
  那个在漫长生命中惊鸿一现的少女算吗？
  “小胖你咋啦？”狐狸的耳朵动了动，开始体贴自己的小跟班儿。鹏魔王摇了摇:“……没什么。”
  三爷撇了撇嘴:“不仅菜鸡还很蠢。”
  “姑奶奶这叫仁爱！”
  “叫蠢。”
  “你！”
  “哼，明明只是个菜鸡道士……”
  “明明只是个臭不要脸的鬼……”
  ……
  道门三杰离开后，初九道长依然每日里干着自己身为凤凰山玉玄门初九掌门的事儿，譬如给牛看看病，给某某驱驱邪，偶尔兴致一起还会给忙碌的乡野村民普及一下自己的大道，事实上自从收服凤凰山上凶狠鬼物的传言传开后，初九道长越发吃香，凤凰山脚的十数个村子见了她莫不热情招呼，就差把她当亲娘给供起来了。
  初九道长大感享受，只是偶尔会看向那座山，表情几分落寞，自从黑帝现身的那个早上后，就再也没见过他，白胡子的老头儿的画像再也不会转动眼珠子，供品也不会莫名其妙的被啃一口……
  要不上山去找他？道士对自己说，但那个绝世的妖魔啊……
  她看见自己的双手在微微的发抖，很奇怪，因为不是害怕。
  所以是什么？是什么东西那么强烈的想要吃掉她？
  该用什么理由去那个小破庙？
  该用什么理由去面对他？
  啊对啦，送酒是个不错的借口，等天一亮……但是天还没亮的时候那坛酒便没了，他在夜色中来过，来时静悄悄，像个可恶的小贼。
  唔……好奇怪啊，那种鼻子微酸的感觉。
  ……
  道门那三个可恶的家伙什么也没能从凤凰山带走，但是似乎留下了个不得了的东西，猪小花听到『龙吐珠』这个名字后很少见的情绪有些激动，虽然极力掩饰，但又怎么逃得过打遍凤凰山无敌手的三爷大爷的眼睛，真少见啦，那个不管怎么挑衅都一副爱搭不理的死花农。
  果然是去找玄天道那个家伙了吧，嘁居然拿那个破村子威胁……
  那怎么行，那可是菜鸡……啊不对，本大爷的窝还在那儿呢！
  果然……果然还是不想现身的……
  听说有个成语叫掩耳盗铃，不知道我遮住了自己的脸……
  嘁，不愧是玉玄门掌门，居然一眼就识破了我的伪装！
  随便啦……喂那臭道士你看什么看，还不快滚！
  “果真是个菜鸡，连剑都拿不稳。”
  他看着那个笨手笨脚的道士，嘴角勾了勾……应该很难看吧，还好菜鸡没发现。
  做为杀人不眨眼的绝世大妖魔，绝世大妖魔……
  被困在山中就该老老实实地被困在山中才是啊，这应该是惩罚吧。
  真烦……
  许多许多天，赖在猪小花的花田连破庙都不敢回，堂堂三爷大爷，怎么能怂成这个样子。大妖魔鬼物就该和卑微的道士划清界限不是，唔……酒的话，偷偷去拿来……
  啧，怎么说得像偷一样。
  他隐去身形，却在她的床前站了许久……
  为什么？
  罢了，反正你也马上要离开了……走吧，有多远滚多远，最好永远不要回来。
  但那日看见她在破庙外的树林里徘徊了又徘徊，鬼使神差地……
  ……
  嘁，原来什么也没变啊。
  他想。
  原来什么也没有变啊。
  她做了个鬼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