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代替了上班族填满了摇晃的地铁车厢，住院时的睡眠不足让刚出院的我明显的精神头不够，我浑浑噩噩地摇曳在小钰和郭晋之间，听着他们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期盼着这趟车的终点会是我们失去的从前。
  学校天台上的微风轻轻晃动着我的秋千，坐在秋千上的我咯咯直笑。“蓉儿醒醒，我们到了。”车轮摩擦轨道发出的刺耳声与小钰的轻唤，让我又重新回到了现实。我跟着他们伸着懒腰走出了车厢，这里远离了城市的喧嚣，新鲜的空气中甚至可以微微嗅到花香，宽阔的街道上没有车水马龙的景象，三五成群的低声闲谈中夹杂着鸟鸣。顺着小钰的引导走了差不多10分钟后，一处静谧的小区出现在了我们的面前，七拐八拐后，小钰又核对了一遍地址，兴奋地说到：“就是这里了，9楼。”我抬头默数着楼层，直到看到湛蓝的天空上没有一丝云彩。干净的玻璃窗反射着阳光，让我睁不开眼。我转眼向小钰看去，她迎着刺眼的光线却丝毫不为所动地看着那里，目光中满是对家望眼欲穿的渴望和对未来满怀憧憬的期盼。
  “叮！”当我还在努力尝试着嗅出电梯里的油漆味时，它已经把我们一行人带到了目的地。小钰在刻着903的大门前驻足，为了沉淀情绪，深深地吸了几口气，随后叩响大门。应门的是一个中年大妈，她满怀欣喜的笑容在看到小钰后突然敛了起来。
  “你怎么来了？”大妈没好气地说着。小钰被她的态度吓了一跳，但却仍然礼貌地回应道：“大妈，您好，上次我们约定的，今天来交订金。”大妈皱起眉头，轻轻咒骂一声：“他妈的，怎么会是今天，我给忘了。”大妈自忖了片刻后，旋即展露了抱歉的笑容，道：“那个，小姑娘，不好意思啊，大妈的这个房子不卖了。”小钰倒退了一步，我一把挡住差点就要摔倒在地的她。大妈见她一个踉跄，立马机智地想要关门，却被她一把抵住。“为什么啊？”小钰的眼睛中射出了我从未见过的骇人目光，厉声质问到。大妈虚伪的笑容终于在硬撑了片刻后彻底消失。她一手使劲地拉门，一边叫嚣到：“跟你说不卖，那就是不卖了。你说什么也没用。“
  大妈好像王八吃了秤砣般的铁了心，却收获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小钰的态度突然变得谦卑了起来，眼见了扑闪起劝娼为良的善良：”大妈，我们之前还说的好好的，而且订金都已经交了。“她看着大妈不为所动的表情，停顿了片刻，有继续道：”说实在的，我们也跑了很多地方，看了很多房子了，特别喜欢你的这套，而且也是很诚心地想买，你就卖给我们吧。“作为旁观者的我轻易地察觉了她的言不由衷，这套房子怎么也不可能是小钰心中理想的家，虽然环境清静，另辟蹊径，但是每天要坐近两小时的地铁才能出勤上班怎么说也有点难以接受。
  我有些难过，眼前的小钰已经不再是我认识的单纯少女，她竟然也会因为生活所迫而面不改色地将那些违心的话语脱口而出。也会不顾颜面地去对一个恶人放低身段，甚至摇尾乞怜。我忍不住后退了两步，生怕我自己终究也会变得和她一样。小钰的哀求也并不是全然没有效果，大妈终究“良心未泯“，双唇一碰说到：”卖给你倒也是可以，你再加个30万吧。“大妈的30万轻巧地如同弹指一挥的魔法，却让小钰一下子就无语凝噎，失落甚至绝望像吸血的藤蔓一样迅速将她脸上的血色抽干。
  大妈似乎很快就洞察到了小钰知难欲退的踟躇，趁火打劫道：“小姑娘，我看你要不再考虑一下，大妈等你。”说罢便要关门逐客。“请等一下。”一直在一旁沉默着的郭晋突然开了金口，他走到小钰身边，说到：“小钰同学，我工作了几年，手头也有些积蓄，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可以先借给你。”我被郭晋的大智若愚深深折服了，心中暗暗钦佩并感激甚至对他此时的挺身而出充满感动。比起可有可无的锦上添花，人最需要的果然还是恰当好处的雪中送炭。只是小钰似乎并没有听进郭晋的好意，她依旧面如死灰地站在那里，不发一言。场面已经容不得我再袖手旁观，坐视不理，我也走到了小钰跟前，表达了对她的全力支持：“小钰，我这还有呢。“说这话的时候，我实在有点心虚，平日里的工资都是吃光用光的，仅有的储蓄也是在妈妈姐姐的威逼利诱下才存下的。“我再问姐姐妈妈借一些，拼拼凑凑，应该能有30万。”看到希望的我忙忙地张罗开来，冲着大妈说到：“大妈，你等着我们，一会儿就能凑齐。”大妈轻蔑地呿了一声，双手抱在胸前，气定神闲地倚在门边，不屑地说到：“那你们可要快点，我这房子可紧俏的很。”
  我一手拉着郭晋，一手拉着小钰，转身便要走，心怀感恩地享受着这一念天堂一念地狱的刺激。“够了！”小钰将我的手重重甩开，大声吼道。“小钰？”我想看清眼前的小钰，曾经柔弱如是的她，即便面对着欺凌也默默忍受敢怒不敢言，如今却满面狰狞地对着我：“黄蓉，你是真傻，还是假天真？”她停顿了一会儿，或许是感觉到了自己的过激，略微敛了敛声：“30万，还有你们两个的人情，我借不起，更还不起。”
  小钰推开我俩冲了出去，等我们赶到楼下时，她早就不见了踪影。我毫无方向地寻找着她的踪迹，一边思考着她刚刚说的话，试着体会她的感觉。“或许我们真的错了。”我向郭晋说到，试图得到他的认可和宽慰。他停住了脚步，没有作答，摆出了愿闻其详的表情。他的反应恰恰是我最想要的应答，让我可以继续毫无顾忌地一吐为快：“毕竟买房是她和胖子两个人的事情，我们作为朋友是不是管的太多了？”没有等到郭晋言之有理的肯定，我继续道：“可是我真的很想帮她，我看得出来，她很想要这个房子，所以才会……“
  ”你没有错。“郭晋的这句话似曾相识，仿佛来自某个早已远去的黄昏，河里都是金黄的宝藏。满是落英的堤岸上，一只肥猫在那憨态可掬地翻滚。一只温暖的大手会替我抹去脸颊上的泪珠。
  摇晃的车厢内，阳光从金黄变得鲜红，身心俱疲的冯钰在座位上倚着扶手，眼皮越来越沉重，她已经无暇再去顾及手机中不停蹦着的房产信息，也无力再去接听每个给她吹得天花乱坠的广告咨询。她曾经相信每个介绍都是货真价实，也曾相信每个卖家都是真心实意，但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和破灭后，她终于断念了。打开手机的通讯录，她在一大堆联系人中找到了那个人，一个她最不愿意去找的人——“曲珊珊。”她闭上眼让心绪沉凝，但是即使她不愿去想，脑海中也都是那一张张认钱不认人的贪婪嘴脸和动辄20万，30万的漫天要价。冯钰真的受够了，她知道面前的这个号码可能是摆脱这一切的唯一指望，现实的利益远比友情重要，即便她反复这样提醒着规劝着自己，但按向拨号键的手却依然在不停颤抖着。
  “叮玲玲！”突然响起的铃声吓了“做贼心虚”的冯钰一声冷汗，“胖子。”待她缓过神来定睛看去，匆忙地接起了电话。“喂！”还没等她开口，话筒对面的陌生嗓音便抢在她之前，“请问，是冯钰小姐吗？”冯钰再次确认了来电显示是胖子的电话后，疑惑地问到：“我是，请问您是？”电话那头很快传来了答案，一个让足以让她崩溃的答案：“您好，我是新区派出所的……”她已近听不见后续的内容，只能顺着潜意识的驱使，向电话中所说的地方赶去。
  派出所里鱼龙混杂，地痞无赖说着各种粗鄙的话语将原本就浑浊不堪的地方变得更加乌烟瘴气。冯钰在各种市井流氓中寻找着自己熟悉的那个身影，终于在角落中看到了他。一旁的警官绷着脸，将桌子拍得厉声盘问着：“你不要以为不说，我们就拿你没办法。”警官的威胁好像丝毫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于是又变着法的玩起了新的花样，“你知道你的行为已经构成了故意伤害罪了吗？”一旁坐着一个鼻青脸肿一看就是受害者的中年男子，即便被揍得面目全非，冯钰仍然觉得他有些面熟。听到警察的指控后，中年男子马上变得激动了起来：“警官，赶紧把他抓起来，你看看，你看看，我都被他打成这个样子了。”中年男子此时连说话都显得不那么利索了，却还能拼命地火上浇油。警官见势立马打起了圆场：“我看你也不是什么好人，你倒说说他为什么打你？”中年男子立马顿时大叫委屈，口口声声地表明着自己无辜受害者的本质：“警官，天地良心，我跟他无怨无仇，甚至连认都不认识他，天晓得他为什么要打我，可能他有精神病，你们，你们快带他去好好查查。”他对着胖子指手画脚地念叨着，不时还夹杂着一些攻击性的词语，似乎是故意在再次激怒他，让一旁一直坐着的胖子再也忍不住了。他从椅子上蹦起，手上一副明晃晃的手铐径直就要往已经负伤的中年男子砸去。
  突然发生的这一幕吓得冯钰花容失色，几乎喊出的声音被警官截在前头，只见他拍案而起，一把将两人分开：“你给我老实点，你们两个当这里是什么地方，菜市场啊？”警官怒目圆睁地对着胖子，给出了自己最后的善意警告：“都到这里了，还敢乱来，年纪轻轻的，你真的想坐牢啊？”胖子心有不甘地坐回座位，依旧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悔意和要配合调查的态度。
  “胖子。”在一旁观察良久的冯钰终于忍不住开口叫了他，胖子看到她失望的表情时，心中不禁有一丝后悔，脸上倔强的表情也终于稍许懈怠。阅人无数的警官和冯钰微微一颔首，瞄准了机会了发起了最后的心理攻势：“年轻人，赶紧说吧，态度端正一点，和受害者好好道歉和解，不至于留下案底，影响前途啊。”一旁惊魂未定，正瓷牙咧嘴在擦拭着伤口的中年男子听到这里，再也坐不住了，他尖啸的声音含糊不清地说着：“警察同志，世界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我被他打成这样，一句道歉就完了，那我，不是，我们这些良好市民要你们这些警察有什么用？”
  中年男子说话的腔调终于让冯钰想起了他是谁，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胖子会把他打成这样。黄蓉事发的时候，胖子就一直盟誓要严惩凶手。此后黄蓉一直对此事绝口不提，冯钰稍有触及，她便会哭得伤心欲绝。这事本以为就这样不了了之，但胖子一直耿耿于怀，甚至带着她进行了多次查访。在酒店的监控录像中，冯钰认出了将醉酒的黄蓉扶进房间的人。
  “李哥。”尽管千万个不愿意，冯钰依然开口叫了他的昵称。李哥转过脸来看她，冯钰看到胖子的杰作时，差点笑出声。李哥估计是被揍得晕眩，眼神也变得不那么好使了，观察了很久后，他突然笑了起来，甚至完全不顾开裂的嘴角还在淌血：“你是冯钰吧？啊呀！”他一边说着一边上手开始蠢蠢欲动，“那么多年不见，出落的越来越漂亮了。”冯钰只觉得脊背上一阵发麻，下意识地闪躲着。“你的脏手离她远点。”胖子像野兽般的咆哮吓得李哥将伸到一半的手缩了回来，凶狠的眼神让他无法鄙视。
  李哥顿在原地，视线在冯钰和胖子间来来回回，突然恍然大悟地叹道：“哦，你们，原来……”“他是我男朋友。”冯钰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同时也准确地抢先说出了他想说的话。她咬着牙紧握双拳，内心的矛盾激烈地交战着，如同在做某个重大而又艰难的决定，然后突然礼貌地笑了起来，“李哥，你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就不要跟他计较了。”
  李哥似乎瞬间明白了很多了，自己挨的那顿胖揍也不再是莫名其妙，出于做贼心虚的原始恐惧，他的态度马上发生了180度变化，对着警官点头哈腰地打起了招呼：“警察同志，这一切都是误会，误会。我们是朋友间开个玩笑。”警官似乎很满意这个回答，却又故作威严地转向胖子，问到：“那你呢？你又怎么说？”胖子依然默不作声地盯着李哥，目露凶光，随时准备伺机爆发。深知他脾气的小钰立马跑到他身边打起了圆场：“警察同志，都是误会，我们知道错了。”
  警官显然没有李哥那么卖冯钰的面子，他不满地瞪了一眼冯钰，道：“我没有问你，我在问他。”说完转向胖子，一脸严肃地盯着他，一副视死如归要等到他开口的模样。在冯钰暗暗地使了几百遍眼色终于撬开了胖子的金口：“警察同志，我知道错了。”尽管心不甘情不愿，但在冯钰的眼神攻势及警官的努力调停下，胖子在和解书上勉强地签了字，恢复了自由身。
  签完字的胖子，扛起外套，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派出所。尽管冯钰在身后费力地追赶喊叫，但依旧没有止住他不甘的脚步。“胖子，你给我站住。”一向温和甚至逆来顺受的冯钰，第一次对他动了怒。胖子停了下来，背对着冯钰的胖子紧握双拳，依旧不平道：“小钰，为什么？”他顿了一下，以便将自己的怒火压制在可控范围内，“为什么我们要给那个混蛋低三下四地道歉？”
  冯钰疾步跑到胖子面前，“啪！”一记响亮的巴掌扇停了他滔滔不绝的抱打不平，也平息了他忿忿不平的怒火：“那怎么办？看着你去坐牢吗？”胖子竟没有被问得语塞，反而更加针锋相对：“黄蓉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吗？难道她被那混蛋……“胖子略微斟酌了一下措辞，“欺负了，我们就这么袖手旁观？什么都不能做吗？这样还叫朋友吗？”对胖子的这套说辞，冯钰显得相当的不以为然：“我拜托你成熟一点好吗？能不能别老是这么意气用事？”
  冯钰的话愈发刺激了胖子，他立马反击道：“这不是意气用事，黄蓉是你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冯钰轻蔑地笑了声：“什么朋友，你把她当朋友，但在她眼里，你不还是那个曾经欺负她们姐妹的坏蛋。”她沉静下来，感受着自己心脏胡乱的跳动，这一刻，她似乎在做一个决定，一个抛弃友情的决定，一个足以和过去的她决裂的决定。
  “朋友？“冯钰噱笑，“不知只不过是少不经事时张口就来，不用负责的童言无忌！”她目露凶光，自顾自地说着，完全是胖子不认识的模样：“只要你想，全世界都可以是你不用负责任的朋友。可现在我们需要的不是这种朋友，这个社会里你的价值只建立在你有多少能被别人利用的价值？只有那些有利用价值的人才是朋友，你懂吗？黄蓉她不配做我的朋友。”这是千锤百炼后冯钰最终得出的答案，上高中那会儿她的答案从来都没有错过，只是这个努力解开的答案让她疼得满眼飙泪。
  “不配的那个人是你。”话音在一阵春风中渐渐消散，扬起的花瓣送别了它们最美的时光，胖子阔步向前走去，经过冯钰身边，却没有停住脚步，甚至小钰面颊边挂着的泪珠都无法让他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