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流光皎洁
作者:
酸鸭儿 更新:2021-05-04 01:56 字数:4403
残酷的梦境像片挥之不去的阴霾始终围绕着他,血、雨、以及那一把把没入至亲要害的玄色飞刀。
屋檐上滴落的雨被染成鲜红流淌而过,亲眷尸横,血流成河……惊雷响彻耳际,似要把天地震个稀碎,一个高高在上的人影正在檐下俯视着他,徐徐从阴影处踱至他身旁,冷然而又惊诧地沉声问道:“你在笑?”
染了血的少年人原本耸动的双肩抖的愈发厉害,他放声笑起来,嗓音有些嘶哑和癫狂。
那看不清容貌的来客颇感好奇,他笑了笑,双眸难掩凶光:“此情此景,有何可笑?”
少年的脸上是血雨相融后的斑驳印记,他嘴角在笑,心里却在哭,如这滂沱大雨,可目光决绝而骇人,他抬头直视那人,眼神如利刃寒冰,令对方没来由地一颤。
他语气平缓,一字一句:“嗜好屠戮的人最喜杀人时对方的呻吟嚎哭,可我要笑,我要让你不称心、不痛快,即使死了,也要令你芒刺在背、坐立难安!”
那人轻声笑了起来:“好啊,我拭目以待。”
他话音刚落,一股劲道猛然落在少年人脑后,他毫无防备地前倾着倒在地上,重重摔在血腥浓重的雨水里,伴着钝痛,他感觉自己仿佛与血雨一同不停下坠着、下坠着,落入深不见底的渊泽,漆黑一片、冰冷刺骨,深红的血同他一起坠落,肆意飘散又缓缓汇聚,由深色变为嫣红,嫣红转为赤红,最终化作一身火一般鲜亮的喜服,穿在一名娇俏的女子身上。
少年心中激荡迫切想追上去,但却举步维艰难以迈步,女子好像知道他的心意,回头朝他露出一张纯粹无暇的笑脸,并解下身上的红纱拢在他肩头,而这层薄纱仿佛不仅仅披在肩侧,更似拢在他心上,温暖又熨帖……
刚出汴州城门不过二十里,唐立在郊外客栈中惊觉有人靠近,他隐藏气息翻身下地,迅捷而无声地摸索至戚筱凤虚掩的门外,他半蹲走过去,轻声在床尾敲了敲。
戚筱凤和衣而卧,听到声响连忙坐起,黑暗中,窗口透进的熹微光亮隐隐约约映出唐立蹲坐于地的背影。
“他们来了?!”戚筱凤压低声音问道。
“是,赶紧走。”
唐立带她直接从窗口纵身跃下,二人穿入客栈附近的密林朝东南方向疾奔,唐立知晓由此过去十几里有前往扬州的渡口。
夜色沉沉,他们脚步放轻尽量压低身子前行,但与此同时唐立已察觉到有几名轻功极好的人不断逼近。
他加快步伐直接携戚筱凤脚踩枝叶腾身飞奔,可不过数百米后,头顶的树梢如狂风大作发出一阵枝条颤动声。
三名当先赶来的黑衣人从天而降,包围在二人身侧。
唐立扫了三人一眼自知已无处可躲,他护在戚筱凤身前,笔挺的背脊和双肩在夜色中几乎不可察觉的缓缓活动了两下,他面无表情地抽出腰间配剑。
那些黑衣人既没有戴面具也更没有蒙面,竟让唐立认出了其中一人。
“单寅,你曾在三公子手下当过差,如今也来咄咄相逼?”
那名为单寅的人回应道:“谁为我主,我为谁刃,你我不都是这样么,少在这儿装得忠心耿耿。”
“你错了,我自始至终只为三公子一人效力。”
单寅不屑一笑:“看来愚忠说的就是你,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这样好的身手不如来投靠宗主,说不定能更有用武之地。”
“多谢好意,但我拒绝。”
“那铺在你面前的很可能只有死路了,我都觉得替你可惜。”
唐立漠然笑了笑,不紧不慢地抬起剑,一道无情的寒光由末端至剑尖徐徐划过:“不必了,我只是三公子一个人的刀刃,仅此而已。”
“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三人齐齐迎面冲来,连续的兵器敲击之声响彻四周,他们的目的不在唐立而在戚筱凤。
单寅见二人中有空隙便挺身一刀挥向戚筱凤,唐立连忙回撤半步稳稳挡住,伸出另一掌逼近他胸口,单寅下意识闪身躲避却不料唐立只是虚晃一招,竟提剑斜刺旁边的黑衣人。
那人始料未及被他迅猛一剑伤中腹部,下盘顿时摇晃不稳,唐立反手执剑拦在戚筱凤身侧,紧接着俯身出腿,如法扫去,当即将对方绊倒在地。
单寅见情势不妙也起脚向他踢去,一旁的戚筱凤来不及多想,马上抽出腰间的峨眉刺飞身替他挑开,唐立见机挥剑连攻,左挑右击几乎要突破那名黑衣人的严密防守,他往前欺近对手接连猛刺,黑衣人再次后退几步,但就在他紧张格挡时,唐立再出虚招迫使其奋力回防。
他算准时机和地点,凝眉往身侧一棵坚实的树干踢去,以内功借力窜至第三人眼前,倏忽间手起刀落,直接砍杀。
而另一个受了伤的黑衣人已止不住腹部的鲜血同样倒地不起。
单寅一凌,可唐立已回头紧盯,剑锋一转牢牢指向他。
单寅放松了些姿态摆摆手笑道:“你我好歹共事过,何必……”
“道不同不相为谋。”
唐立丝毫不为所动,夜色裹挟着剑身的冷光透出森然杀气。
三人如今只剩下单寅,后续其余人都还未到,他暗想,若能凭一己之力除去戚筱凤倒也算立了件大功。
单寅在唐立的快攻之下手上的动作逐渐变缓,他显得有些吃力和难以招架,连连往后退了几步,唐立欲乘胜追击,脚尖点地如一道闪电划过,剑刃直逼单寅面门,令其退到了几丈外的树下。
单寅突然眉头舒展,双刀合拢将粘上刀身的剑震开,见戚筱凤并未跟上唐立步伐,脸上阴沉一笑,以过人的轻功腾身上树,在枝杈间快速跃步,轻捷灵动,一道暗影划过,转眼间竟已站在戚筱凤面前。
唐立顿时冷汗在背,自知回护不及,戚筱凤却急中生智向后一仰,刀风拂过发梢,鼻尖几乎紧贴刀刃才堪堪躲过。
单寅迅速反手又是一刀,戚筱凤弯腰向侧旁躲开,但用力过猛根本来不及稳住重心,一下摔倒在草丛里。
完了!
她脑中浮现出最坏的念头,眼见第二刀马上就要落下,耳边却听到一声闷哼。
“唐立!”
戚筱凤微颤的双腿根本无法支撑她站立起来,唐立护在她身前抬臂为他挡下这一刀,幸好刀口偏了几分不至于伤的太重。
他低吼一声,抬腿就是一脚,把单寅结结实实踢出几米远,随后拉起戚筱凤追过去再次挥剑砍刺。单寅翻身闪过,疼痛令他动作稍有迟缓,唐立顺势左右来回用快剑法在他身上留下了好几处伤口。
单寅半跪在地,以刀撑起身不停喘气,他抬头看了唐立一眼,终是无力支撑倒在地上。
唐立见他已无法招架又恐后续支援将至便没有多做停留,他低头看了看昔日的盟友,头也不回地带着戚筱凤离开。
唐立为戚筱凤引路,挥剑砍去前路荆棘,二人踏满地杂草继续疾步前行,但刚走出几步,她忽闻身后有异响!
她回头见单寅施展轻功窜至唐立身侧,他已如一只穷途末路的野兽,双眉紧拧,欲以命相搏。
原来他只是佯装重伤!
“小心!”
冰冷的刀刃如离弦箭划破空气,甚至发出尖利的鸣啸声从背后袭来。
情急之下她未及思考,峨眉刺霎时从指尖飞脱而出,用尽浑身气力掷向单寅。
两支短兵一支偏离位置,重重刺入树干,另一支则尖锐地穿进单寅左肩,他吃痛顿了一顿,刀已脱手落入草丛,但剧痛与杀人的迫切使他面目扭曲近乎疯狂,单寅完全不顾唐立回身阻挠,转向戚筱凤死命掐住她的脖子。
趁唐立仍处于守势,单寅强烈的身体本能使他双手下了极强的狠劲,他回头见唐立再次提剑袭来,奋力翻身躲开他的攻击,连带着将戚筱凤牢牢按在树干上更用力的紧掐她颈项,戚筱凤拼命挣扎,却根本无法推开单寅青筋凸起的双手。
她在近乎窒息下仅存的意识在脑中反复回荡着冯笑的名字。
银白月光倾泻而至,可月下怎还站一个玄衣少年?
少年啊少年,他静静倚靠树上,又抬头看向月亮,看月亮,看月亮,却带着一丝惆怅。
“小凤?小凤。”
那少年转过头,敛起悲伤冲自己弯着眉眼,俊秀的容颜一半明一半暗,他就这么笑吟吟、笑吟吟的,清风与皎月,翠树与流云,皆是陪衬,又哪里比得上他万分之一。
她多想伸手抱抱他,为他抹去那些惆怅,只余下笑容,就像他的名字一样。
剧烈的窒息感强硬地把戚筱凤拉回现实,她面色惨白,无法呼吸,可根本来不及恐惧,心底至深的执念便令她同样出于本能地反手抓住单寅手臂,快要失去神采的双眼在绝境中透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冷静和坚韧。
她无声的呼喊,拼尽浑身力道往前迈步,将自己连同单寅一起带出几步,她伸腿试图绊倒他,但单寅只是略显不稳,戚筱凤想叫,却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
唐立再次出剑砍去,单寅怒吼着连带戚筱凤一同落入草坡,两人纠缠在一起向下滚去,唐立怕误伤戚筱凤始终没能出剑,冷汗沿着鬓边不住滑下。
她眼中的光华逐渐暗淡,视线开始模糊不清,戚筱凤略带稚嫩的脸上趟下两行泪,她畏怯、害怕甚至想放弃,可越是如此便越觉得自己不能就这样死去。
说好一起长命百岁,我怎么可以先食言?
杂草和枝叶的尖锐划过她的脸庞带出几道血痕,她摸索到单寅因过分用力而僵硬的双手,用指甲死死扣入他的手背来来回回抓得血肉模糊。
戚筱凤一根一根、一寸一寸地掰开他的食指、中指,仅有一丝空气透过微微松动的双手进入体内,她的四肢百骸迸发出一股强大的力量,下意识地伸出右手不顾疼痛和恐惧几次试图抓住地上韧性极强的杂草,但快速的下滑令她屡屡失败,她一次一次尝试,指尖早被划破,在绝望中摸索了一遍又一遍。突然,纤细的五指终于牢牢抓住一根藤条,两人顷刻间停滞下来,单寅背部朝天,正对着唐立。
就是现在!
她仰着头,凭借仅有的一点气力,声音嘶哑难辨地大喊道:“唐立……快!”
当吐出最后一个字时,温热的鲜血同时飞溅而出,沿着刺穿胸膛的剑身一滴一滴落在她身上,那双死死掐住他的双手逐渐松开,一切归于平静,单寅倒在她旁边,面目狰狞,不再动弹。
戚筱凤仰躺在地,战栗不止,喉间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她如脱离水面垂死挣扎的鱼费劲地大口大口喘息着,脸上、身上血迹斑斑,惨烈异常,唐立执剑的手终于也无法控制地开始微微颤抖。
密林再次重回寂静,没有刀光剑影,只余低浅虫鸣。
唐立蹲下身,脱下自己的外袍盖在她身上,又用袖子替她擦去脸上的血迹,戚筱凤的掌心已被藤条刺得密密麻麻全是伤口,唐立撕下衣角为她一层一层细细包扎,苍白的月色透过枝叶缝隙洒落在她同样苍白的脸上。
她睁眼看着月亮,越看越觉苍凉,泪水自眼角无声滑落静静呢喃道:“冯笑应该比我更辛苦吧。”
“嗯。”他低声应了一句,小心翼翼地把包扎的布条打上结。他犹豫了一下,却还是伸手将她从地上捞起,瘦俏的身躯又小又轻,甚至感觉不到多少分量,她木然望向苍穹,两手垂在身侧摇晃着,几近虚脱。
唐立挺身把她抱紧了些,他一步一步继续朝东南方向走去,竟忘了自己手上也趟着血,淋漓地落在草叶上。
“他们还会再来么?”戚筱凤有气无力的问道。
“会。”
“走水路去扬州吧。”
“好。”
“唐立。”她突然叫了他一声,嗓音轻颤,像个孩子似的又开始落泪,“谢谢你,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唐立笑笑,他坚毅硬朗的脸上很少露出笑容:“不会的。”
“如果他们现在就追过来,我可能……”
“不会的,三夫人你……命挺大的。”
戚筱凤见他说得一本正经不由破涕为笑,这一笑却弄得浑身都疼,疼到忍不住又掉下泪来。
唐立低头看看戚筱凤觉得有些窘迫,冯笑的油嘴滑舌他半分也不曾学会。他抬头望着清冷月色,心底却依旧坚定执着,他幽幽说道,“我会遵照三公子的命令保护好你,哪怕是死。”
“不,谁都不能死,下次见到他,我替你向他要赏。”
“不用。”唐立摇头说着,又笑了笑。
月如轻纱笼罩在林间,戚筱凤回头看去,冯三郎啊冯三郎,不知月下何处藏……
那少年是否还在惆怅,下次再见又是否仍能笑意盈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