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同心永结
作者:酸鸭儿      更新:2021-05-04 01:56      字数:5458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她切切于心朝思暮想之人就在门后,嗓音如金玉相击,清亮又悦耳。她眼前蒙起一层水雾,鼻子也泛酸起来,她揉了揉眼睛忍住想哭的冲动,还特意整了整头发和衣襟急切的走进暖阁。
  可刚踏进去,眼前的景象令她脑中混沌一片,似要炸开,双腿宛如灌铅般沉重,她愣在原地动弹不得……
  冯笑揽着顾秋娘的纤腰肆意而狂放地笑着,仿佛根本没有看见她,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垂首埋在秋娘肩窝,像个浪荡公子般举止轻浮。她几乎无法呼吸,眼睁睁看着他吻上秋娘的脖子,一寸一寸细细掠过她颈上的肌肤。
  顾秋娘悄悄向身后倒酒的女侍使了个眼色,屏风旁的一个女孩儿立马把戚筱凤带出暖阁,掩上门让她坐在外间。
  戚筱凤浑身战栗不止,她甚至不记得自己这几步路是如何迈过来的,她一把抓住那女孩喃喃问道:“为什么,他怎么可以……”她此时甚至能听出自己话语间的无力。
  “嘘。”她示意戚筱凤小声,“你就是那个姓戚的姑娘?你且等着,一会儿秋姐姐来和你解释,我们只当你被赶出去了,不能叫三公子知道。”说罢她匆匆推门进了暖阁,戚筱凤从那仅开了一瞬的门缝里看到,冯笑和那些金玉纨绔无异,他轻挑的笑,一杯接着一杯,游走的指尖始终抚着顾秋娘的面颊和颈肩,暧昧而艳情。
  她不明白,这短短十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心一阵阵抽痛使她根本无力去思考别的。她被带去隔壁的空厢房,房中窗户大开,放眼望去是汴州繁华喧闹的街景,孩童的吵闹声,商铺的吆喝声和来往行人的欢声笑语像轰天的喧闹使她头痛欲烈,她站在窗前,心像被无端撕开一个口子,所有的委屈、痛楚、悲伤一涌而出,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从眼中滚落下来。
  唐立站在花仪楼外远远看到这一幕,料想她必定见到了冯笑,他不知自己带她来究竟是对是错,只是那伤心泪竟看得他心中也一阵钝痛。
  暖阁中,秋娘淡然推开冯笑,紧了紧衣领埋怨道:“三郎,你这是何必呢。”
  他趴在桌上自顾自地嗤笑起来,又抬手为自己倒了杯酒:“唐立这个蠢货。”
  “你把她赶走就万事大吉了?”
  “总比跟着我好。”他仰头饮尽,再斟一杯。
  秋娘夺下他手中的杯盏愈发不悦起来:“你的伤还没好全,喝这么多干什么。”
  “怎么,怕我短了你们花仪楼的酒钱?”他斜眼一笑,伸手欲抢,秋娘索性往地上洒净,一滴不给他喝。
  “顾秋娘啊顾秋娘,你往日总劝人酒,今天怎么夺我杯了?”冯笑抚掌大笑,直接拿起桌上的酒壶往嘴里灌。
  “三郎,你这样对得起她吗?”
  “对得起?”他骤然升腾起一股怒意,抬手重重摔碎手里的酒壶,望着一地的碎瓷冷笑道,“对得起值几个钱?对得起可以救她吗?我若死了不过是江湖上少个人,祠堂里多块牌位,她不能,她可以过回以前的日子,她必须幸福美满,喜乐无忧……”
  秋娘没有听出他话语中的哽咽,嗤之以鼻地说:“所以你就不管她了?”
  “我让唐立送她回南京,她跟着我只会没命。”
  “可笑。”
  “是啊,可笑,我这十年多可笑。”
  秋娘不再理睬他,这样的冯笑和那些出入花仪楼寻欢作乐、逃避现实的男人并无两样。
  她此刻很想去会会那个戚筱凤,也许是她自己心有不甘,甚至希冀于再次见到那个意气风发、运筹帷幄,时而圆滑世故,时而纯粹执着的冯家三公子。
  顾秋娘想赌一把。
  她回头冷眼看了看仍在借酒浇愁的冯笑,径直走出了厢房。
  她去敲了敲戚筱凤的门,半天无人应答,可门并没有锁上,只轻轻一推便顺势打开了。
  房中没有点灯,也听不见外头人来人往的喧闹,仿佛与整个汴州格格不入。戚筱凤独自坐在窗前发愣,当空皓月并不圆满,只差得浅浅一弯便可月圆。
  她无言地看着外头,从日落西山到家家点灯,从旌旗招展到人影稀疏。
  秋娘斜倚门框瞧了她一会儿,饶有兴趣地缓步走过去。
  戚筱凤闻声回头,眼神中悄然飞上一抹愤然的敌意,秋娘见她也就十五六岁的年纪,一脸不谙世事。
  她不禁笑了,替她点上几盏灯徐徐说道:“三郎到我这儿来的那天下了好大的雨,骑了匹破马大半夜赶到这里,整个人直接血淋淋地摔在我门口,那个日日都来的郎中,就是给他治伤的。”
  戚筱凤已转过身来听,秋娘只继续说:“我还在想,是谁把咱们汴州响当当的冯三公子伤成这样,等他前两天喝糊涂了全抖搂出来我才明白,原来是为了保护他那个心心念念的小凤,以往他就老挂在嘴边,今天我才得见本人……”
  “我不想听这些。”她生硬地打断秋娘的话语,并不想回忆那些深情往昔。
  “我知道你想听什么,但他这次是下定决心了,谁都说不动。”
  “下定决心赶我走?你们演的真好,险些真把我给气走了。”
  “凤姑娘很是机灵,如今三郎这身份反而麻烦,他想让你离开也是合情合理。”
  戚筱凤皱眉质问:“哪里合情,哪里合理?他是觉得我贪生怕死么?他想保护我就直接让我回家去,有考虑过我的想法吗?”
  秋娘耸着肩无奈道:“你和我说这些也无用,不如当面跟三郎说,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戚筱凤又背过身去,气鼓鼓地埋怨道:“不要,他现在根本就不清醒。”
  “谁都没办法让他清醒,那你还是回家去吧,要是让他知道我没把你赶走,他可得冲我发脾气了。”秋娘拢了拢披帛侧目看着戚筱凤。
  她心觉好笑,猜想或许是冯笑见惯了江湖上的尔虞我诈,才会独独钟情于这么一个涉世未深、冰清玉润的小妹妹。
  这么一个只会哭鼻子的女孩儿能为他做什么呢?秋娘不免觉得自己可能赌错了人。
  “喝酒是不是对伤口不好?”戚筱凤迎上她的目光没来由的问道。
  “那当然。”
  她想起云锦山脚那晚,冯笑为了让元乔来保护自己而狠狠挨了一刀,那一刀砍在他背上,也砍在了她的心上,痛不欲生、鲜血淋漓。
  她半仰着头,吸了吸鼻子,从窗边走到秋娘身旁:“走吧,我要去见他。”
  秋娘黛眉一挑,刻意给她泼了盆冷水:“说不定又会被他伤了心的。”
  戚筱凤抹抹泪故作轻松地笑道:“没关系,谁让我喜欢他呢。”
  秋娘一怔,这话冯笑也曾说过,她一个风尘女子见过的薄情寡义数不胜数,因而始终把将句话当笑话来看,可眼前这两人,竟会为了保护对方而不惜各自遍体鳞伤。
  她默然为戚筱凤开路,厢房的暖阁内,冯笑仍旧捧着酒一杯又一杯,秋娘直接开口道:“三郎,看看谁来了。”
  冯笑动作已有些迟缓,他抬眼再看到戚筱凤的一瞬,眼中闪过无数情绪,这酒仿佛不仅仅灼烧着他的胃,还在炙烤着他的心,令他痛苦而煎熬。
  他像头愤怒的野兽,威严地对顾秋娘喊道:“谁让你带她回来的!”他抓过杯子猛地砸在了戚筱凤身后的门板上,酒杯顿时碎了一地,一片迸裂开的瓷片拂过她面颊,硬生生划开一道染血的口子。
  秋娘吓了一跳,忙掏出绢帕想替她擦去血迹,戚筱凤却推开她一步步径直走到冯笑跟前。
  她不气不恼,只是平静的问他:“我们什么时候走?”
  冯笑充耳不闻,让女侍继续给他拿酒。
  戚筱凤又重复了一遍:“我们什么时候走。”
  他指指门口,手心一摊,晃悠悠地比了个“请”的手势冲她笑道:“没有我们,只有你。”
  “你让我去哪儿……”她抬手轻轻扯住了他的袖子,冯笑却甩开,冷漠说道:“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戚筱凤拼命控制着自己颤抖的手,外头分明是初夏时节怎会如同岁寒三九般寒凉彻骨,她含泪笑道:“所以我们那一纸婚约你也不认账了是吗?”
  他听言放下手中的酒杯缓缓抬头,仿佛听到个天大的笑话般前仰后合地笑起来,这刺耳的笑声令人心惊,他红着眼无情说道:“我们有成过亲吗?你算我的谁?真不要……”
  耳边猛地传来一下清脆震耳的响声打断他的话,一记狠厉的耳光重重落在他脸上,戚筱凤这一掌打用出了十成十的气力,她甚至能感受到自己掌心也在微微颤动并隐隐泛疼,这种痛,直痛到她心里。
  “滚!”他冲她怒吼咆哮着,声音都变得嘶哑,他站起身暴怒着推开戚筱凤,却因酩酊大醉而脚下发软,一头栽在了地上,桌上的酒盅杯盏落了一地,片片碎裂。
  “三郎!”秋娘跑过来要扶住他,但烂醉如泥的冯笑开始不可抑制的呕吐,房里的两名女侍也吓了一跳,秋娘见到此情此景也忍不住要落泪,她用绢帕替他擦拭了几下,却被戚筱凤拦住。
  秋娘不解地回头看她,这个小姑娘终是再也忍不住了,她泪眼汪汪地小声说道:“你们都出去吧。”
  “可……”
  “求求你们,都出去……”她抹着眼泪央求,她知道冯笑最好面子,决不希望别人看见他如此狼狈,哪怕是要走,至少在走前也得维护他那点自尊心。
  秋娘长叹一声,为她打了盆水便领着两个女侍出了门。
  屋里只剩她和冯笑还有一地狼藉,周围的烛火一点一滴燃烧着,沉默着,寂静无声。
  她低头看向不省人事的冯笑,眼泪始终没有停下,她边哭边替他擦去身上沾染的秽物,一字一句开始呢喃:“冯笑,你这个懦夫,就知道躲在这里喝酒,混蛋、坏蛋、笨蛋……”
  她端过水盆,两行泪落在水中,溅起一圈圈涟漪:“你让我走就走?你说不认我就不认?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
  原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开始心甘情愿地替他擦着,纵然酒气冲天、气味刺鼻也没有使她停手,她走到柜子里翻出一身干净衣裳,又凭一己之力把他拖到了床上。
  戚筱凤一点点褪下他的脏衣,看见他那道狭长的刀口赫然横亘在背上,尤为触目惊心,她禁不住再次泪如泉涌,指尖轻轻抚摸已经结痂的伤痕,甚至无法想象当时这里会有多痛。她额头轻抵在他坚实的背上,两手艰难地支撑着他,努力为他穿好衣服又令其安然躺下,最终她长舒一口气,心中下了平生最大的决定,坦然走向厢房大门。
  “秋姐姐。”她唤了一声。
  “怎么?”顾秋娘马上应答,她一直倚在门口不曾离开。
  “麻烦你替我准备两身喜服、红烛和喜字。”
  秋娘一愣:“你要这些干什么?你不会是想……”
  “对。”
  “在我们这儿?”
  “对,就在这儿。”
  秋娘愣在原地惊愕的说不出话,她知道冯笑时常做些荒唐事,但没料到这个戚筱凤居然更加荒唐。
  “还有。”她容色平静继续说道,“我想……把外头那些客人都遣回去,今天花仪楼算我包了。”
  “你等着,我让人去把梁妈妈叫来。”秋娘一路小跑叫女侍找来了花仪楼能做主的梁妈妈,那老妇刚上楼就立马叫起来:“谁这么大派头要包我的场子?知道我一天赚多少吗就敢开这口?!”
  戚筱凤走到外头,梁妈妈正挪步施施然走过来,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把她打量了一番,讥讽道:“我知道了,你就是那个娇滴滴的戚小姐吧?”
  戚筱凤随口“嗯”了一下,取出怀里一整包金叶子扔到她手里,“你数数,这些够不够你一晚上赚的。”
  梁妈妈也不打开看,只掂量几下便笑道:“三公子算是我们这儿的常客了,每次出手都大方,按理说是该给你们一个面子,但是……”她回头放眼看向楼下,觥筹交错人声鼎沸,莺歌燕舞热闹非凡,她日日看惯的景象与这传闻中的王府之女格格不入,她嘴角一扯,轻笑道,“姑娘,你可想清楚了,你和三公子是什么身份,这儿又是什么地方,日后要是传出去了,你的家世、颜面、名声都得有损。”
  “我想清楚了。”戚筱凤抬眼看她,无比坚毅。
  “得咧!”梁妈妈两手一拍当即冲到外头大喊,“各位老爷公子相公郎君,今儿花仪楼被一位贵人花大价钱包了场了,烦请各位给我一个面子去别家吧,对不住,对不住了!”
  楼下众客人顿时七嘴八舌一阵嘈杂,但不多时,梁妈妈和诸位姑娘好说歹说终算是清了场,秋娘也不再躲着,见梁妈妈开始和姑娘们交待要置办的东西,她就在旁喃喃问道:“这样真的好吗?她一个姑娘家……”
  梁妈妈耸耸肩笑道:“我倒觉得这是笔不错的生意,你们就照她说的去办吧。”她俯身望着空荡冷清的花仪楼出神,却显得兴致盎然,“我这生意做了这么多年,什么大场面没见过,可在青楼里拜堂成亲的还真是头一遭,我算是开了眼界了。”
  秋娘感叹:“她真有魄力。”
  “这下你知道人三公子为什么对她念念不忘了吧?”梁妈妈甩着帕子放声大笑,像替自己家人操办婚事一样忙碌起来。
  那晚的花仪楼纵情欢乐、轻歌曼舞,好似姑娘们自己的一场盛宴,喧闹声中,她与他拜天地、拜高堂,却没有父母亲眷,没有八抬大轿,更没有十里红妆,吃喜酒的尽是风尘女子,而身边的新郎也早就是烂醉如泥又神思不清。她在心底嘲笑自己,冯笑无知无觉地被簇拥过来与她成了礼,这情形甚至有些像押赴刑场。
  唐立站在喧闹中静静看着,走过的姑娘会围着他嬉笑一番再递杯酒喝,清冷月色、笑语笙歌,他看着四周的喜字和红烛欣慰地笑了一下,前路茫茫,来日方长。
  待花仪楼的歌舞尽了,酒喝够了,人也散了,她才得以安安静静坐在床边。
  冯笑躺在身旁仍旧是烂醉不醒,戚筱凤自己掀了红盖头扔在一旁,默然看向他。
  他剑眉紧皱,也不知是在做梦还是心有烦闷,她小心翼翼地钻到床榻里侧,紧紧挨着他躺下。
  他身上原本令人安心的苏合香被酒气掩盖,戚筱凤并不在意,她抬手,食指轻轻从他的眉心滑至鼻尖、双唇,他生的这样好看,怎奈命运如此坎坷。
  她挨上他的肩头,轻声细语:“冯笑,冯笑,你醒着吗?我有好多话要和你说。”
  身旁静默着,始终没有应答。
  “算了,听不到也没关系。”她笑了一声,把脸埋进他衣袖的褶皱里,“当初是我千方百计想逃婚,现在也是我死皮赖脸要嫁给你。可你啊,太自私,生死关头却想着把我推开,如果你真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可能独自苟活?这几天我大概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完了,但是从没有一刻后悔过……因为我在心里早已经认定你了,不管你姓甚名谁,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我说过的,有什么事我们一起想办法,哪怕去找我爹,去求圣上,你就是不能扔下我,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妻子,你甩不开、躲不掉。”
  戚筱凤缓缓撑起身凝视着他,两行清泪从眼眶滑落,坠在他眉目如画的脸上,她哽咽道:“以前都是你在保护我,现在换我了,好么?”
  她努力舒展出一抹笑容,俯首轻轻吻上他的额头。
  花仪楼外,唐立静静倚墙而站,子夜的汴州不见华灯、颓然萧索,戚筱凤疾步从门内走来,她已褪下火红的喜服,束起长发,腰间携上菏山道人赠的那对峨眉刺。
  “夫人,接下来去哪儿?”
  “扬州,去找冯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