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长夜难明
作者:酸鸭儿      更新:2021-05-04 01:56      字数:4347
  长庚台上,夜风袭过,寒意瑟瑟,耳边仅闻周山草木抖动,偶有夜鹰低鸣。元乔盘腿坐在中央紧了紧领口,他沉稳地对冯笑和戚筱凤说:“你们去后山的碧霞堂等我吧。”
  “为什么去那里?”
  “我总觉得不大对劲。长庚台是清云观的最高处,有什么异动我都能看见,你们先去。”元乔仰头指指漫天星辰对二人说,“天象瞬息万变,斗转星移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冯笑并未迈步,他站定原地反问元乔一句:“我要如何信你。”
  元乔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他不由仰天叹息,头顶旗布星峙,脚下山峦叠嶂,他生来是个实在人,总也学不会撒谎胡诌,他甩甩长袖无奈笑道:“你不是想知道十年前的事吗?想知道,就去碧霞堂等着吧。”
  冯笑将折扇往手心一敲:“成交。”
  他如一阵疾风带着戚筱凤匆匆拾级而下,碧霞堂几乎位于清云观最末处,堂内空无一人,却打扫得干干净净,中间供有一尊碧霞元君像。
  空旷的碧霞堂回荡着二人的脚步声,冯笑抬头,元君像正慈眉善目、深仁厚泽地垂眼凝视他,好似正透彻洞悉他内心的所思所想。
  戚筱凤走上前默然跪坐在拜垫上,她纵然再愚钝也已察觉事出反常。
  她俯身长拜,诚心祈愿,过去宁朔王府每年都举家前往寺庙焚香祝祷,以前她心无所系,只是学着父母兄长的样子拜谒,现在却恨不得将前些年许下的的所有幼稚、天真的愿望悉数讨回用在今日。
  她虔诚的伏在地上,碧霞元君则静静看着她,只是不知神女心中是否也会有所动容。
  “你又在求什么?”
  “平安……”
  冯笑坐在她身旁的另一个拜垫上低着头嘲弄似的笑起来:“你怕了?”
  “没有!”戚筱凤听到这话顿时起了股无名火,“你说到了清云观就告诉我实情,可直到现在还是只字未提,你来这里恐怕并不是想回忆小时候的事,对吧?”
  冯笑有些哑然,他完全没料到戚筱凤会突然言辞犀利的质问他,也没料到她虽然不多过问但总把一切看在眼里,他笑着捧起她的脸说道:“你越来越聪明了。”
  戚筱凤未等他说完就紧跟着追问:“你去洛阳的时候也遇到什么事了,对不对?”
  冯笑如实点头,无奈中反而笑了起来:“本以为只要保护好你就行,现在连我自己也性命难保了。”
  “是我连累了你吗?!”戚筱凤着急起来。
  “未必,但应该有人能告诉我们真相。”
  “元乔道长?”
  “只要他开口,我想一切都会有答案了。”
  “如果……是不好的答案呢?”戚筱凤推开冯笑的手,反过来轻轻拢住他的面庞,目光里尽是温柔与怜惜。
  他别过脸去不敢看她,只笑了笑说:“我也不知道。”此刻的他,眼中无怖无惧、无喜无忧,却叫戚筱凤心里一阵刺痛。
  灯火通明的碧霞堂内是长久的沉默,他们也不忍打破,戚筱凤紧紧握着他的手,他也紧紧回握,似在元君像前静待命运降临的重重磨难。
  直至门外由远及近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骤然打破堂内的宁静。
  “三公子,那些人又追来了。”唐立匆匆跑至碧霞堂,神色紧张。
  冯笑忍不住骂了句脏话,一路上他已极尽小心,去程都未同任何人说,除非这清云观里……
  想也没用。
  他拉着戚筱凤从地上站起,镇定地问唐立:“多少人,看清没有?”
  “十六七人,正沿着旁边的密林赶去道舍。”
  “十六七……”他呢喃着,轻掸几下衣袂,指腹摩挲着折扇扇骨,眼中腾起一股杀气。静谧的碧霞堂回荡起他清亮的命令之声,“走,闯出去!”
  冯笑挥扇大步迈出门槛,与此同时却又有一人气喘吁吁的跑过来,堂内烛光明亮,照见了他清秀的脸,那不是别人正是小道士天微。
  他见冯笑要出去连忙上前拦住:“三公子!大师兄让我带你们去后山那儿的旧舍,他已经在里头候着了,来者人多万万不可正面迎击!”
  “去后山干什么?等死吗?!”
  “大师兄说他有办法!”
  “我未必赢不过他们。”冯笑执意往前往,扇子一挥就要将其推开。天微情急之下死死抓住冯笑衣袖极力劝说道:“大师兄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他说有办法就一定有办法,公子且听一句吧!万万不可拿命去赌!”
  冯笑锐利的目光在他脸上扫过,冷然嘲讽说:“这清云观,还有人可信吗?”
  天微一怔,他不明白冯笑何出此言,山崖上倏忽间刮来的劲风吹得林间窸窣声大作,阴森之气令人胆寒,他便愈发焦急起来,元乔叮嘱他来者不善、性命攸关,他顾不了那么多,一边奋力推着冯笑一边喊道:“公子信我,我可以拿这条命作担保!”说完他抬手就往冯笑锋芒尽现的扇尖上狠狠一抹。
  众人皆是一惊,冯笑伸手就欲抓起他趟血的手腕,天微却猛退一步抬着鲜血淋漓的右手说道:“公子不去,我便不包扎,大不了等血流干了死在这儿。”
  冯笑颇有怒意,他不喜被人胁迫,可天微所作所为却并不像有诈。
  戚筱凤见他摇摆不定,索性当机立断道:“我们跟他去吧。”
  冯笑皱了皱眉,抬眼看看天微又看看戚筱凤,松口说道:“好吧,现在这样,正面迎敌和落入埋伏又有什么区别。”冯笑示意天微带路,脸上却是一哂。
  天微面色已有些苍白,他按住伤处点了点头,正要疾步绕过碧霞堂往后山去,但听冯笑又叫住了他,他回头无奈说道:“公子,你怎么还不信……”
  未等话说完,冯笑从交襟里拿出块帕子直接扔给他,天微愣了愣,低头看看那条素净的帕子,心中不由一暖。他匆匆在手腕上扎了一圈就赶去为他们带路。
  后山有几间陈旧的道舍早已无人居住,故因年久失修显得有些破败,天微恐让人发现所以不敢带上灯,只能凭记忆摸索而去,幸好他对清云观极为熟悉,没绕多少路就找到了元乔说的东面第二间屋子。
  他轻推开门,旧木板发出吱呀作响之声,他小心翼翼向内看去,门后则传出熟悉的说话声:“你们来了?”
  天微长舒一口气:“大师兄,我把他们都带来了。”
  元乔在黑暗中压低声音,井然有序地安排道:“三公子你们同我一道,天微,你马上和长摇一起去师尊那里看看有无凶险,再让凌玉、明桓在留意道舍四周,有任何异样都去找师伯,他虽不管事但至少分得清轻重缓急。”
  “那你呢?”
  “我带他们离开。”
  “离开?”天微看看四面灰暗古旧的墙壁满腹狐疑,“后面都是山林,你们走哪儿去?”
  元乔拍拍他的肩催促道:“我自有办法,你快去找长摇,别耽误时间。”
  “嗯,我知道了!”天微依言匆匆跑出旧舍,但没有几步他又忍不住回望,朔日无月,夜色沉沉,冯笑等人已然匆忙进屋里,他在心中叹息,已来不及道别,天微的手心紧紧握着扎在腕上的巾帕,在漆黑中寻找来时的路。
  为避人耳目,昏暗的木屋内始终没有点灯,元乔在墙边摸索,边找边说:“那些人都是冲着你们来的吧。”
  冯笑耸耸肩:“你本没必要帮我。”
  “可我问心有愧。”
  “何愧之有?”
  元乔未答,也没有停止手里的动作,但语气却有些低沉,他几番寻找终于在角落摸到个不起眼的木架子,他立马从将里头的书和物品全从隔板推落,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动后,架上只剩一个普普通通的小瓷瓶。
  元乔握住瓶身用力转动,墙面竟缓缓豁开呈一扇门,旧屋在震动之下抖落一地尘土,他拿出事先备好的打火石点燃蜡烛,微弱的光线映出门内一条延伸向前的甬道。
  “想不到清云观竟还别有洞天。”
  “这里只有我和师尊知道,你们都随我来吧。”元乔带众人进入暗道,并反手往边上一块已经剥落的墙面一按,身后的门又轰然关上。
  许是常年无人走过,脚下路面异常湿滑,冯笑紧紧揽住戚筱凤跟在元乔身后,他正欲开口,但元乔已然说了起来:“我今天算是彻彻底底的有违师命了。”他背对三人一步步往前走,空旷的甬道内回荡着他的声音,“冯笑,其实十年前你根本没有在清云观住过,一天也没有。”
  冯笑不语,意外地冷静,他面不改色,甚至显得有些置若罔闻,但揽住戚筱凤肩头的手却莫名抽动了一下。
  元乔没听到动静,回头看了他一眼无奈道:“你……是不是猜到了?”
  冯笑“嗯”了一声,他虽有不忍但继续娓娓道来:“四年前你来清云观查身世的时候,我并没有去别的道观,而是一直躲着,因为我实在不会说谎,一说假话就会被人看出来,所以师尊索性就让我躲起来不见人,包括后来二公子来的几次,也是这样。”
  冯笑听言不由疑惑:“我二哥也来过?”
  “不止一次。”
  “那他知道实情吗?!”冯笑快步走过去追问。
  “这……我也不清楚。”
  冯笑双眉紧锁,也许是这地道隐匿于山中太过阴冷迫使他周身泛起一阵恶寒,元乔的声音也变得有些飘忽:“你之前不是说只靠信士经资不足以建成如今的清云观,你说得没错。这些年全是冯家在出资扩建,一是因为先夫人的确在此养病直至离世,二是……当年观内最初的十几人必须编织一个谎言,就是关于你的。”
  冯笑听得此言,眉头忽而诡异地舒展开来,他的脸变得有些狰狞,清亮的声音蓦然响起,他笑了起来,直至爆发出一阵响彻周围的笑声,凄厉而疯狂地在空洞无物的暗道内不断回荡,令人不寒而栗。
  十载谎言,可笑至极。
  他不住地笑着,原来如此,原来清明去空容山寻求毒药的跛足人是冯崧乔,清楚知晓冯笑手下人所戴面具的细节并能以假乱真追杀戚筱凤的也是冯崧乔,知道戚筱凤怕水所以刻意在扬州一战中命人将她扔进湖里的亦是冯崧乔,谎报广越门与九练堂之争引他自投罗网的同样是冯崧乔。
  这些本就昭然若揭,他却充耳不闻,此刻真相席卷而至,宛如一把利刃一刀刀砍在他身上,毫不留情地撕碎他,令他鲜血淋漓、体无完肤……
  回想起在冯家的十年,顿觉记忆中的一切都是虚伪的、可恨的,包括冷漠自私的父亲和欺瞒他多年的兄长……
  他的双肩不住抖动,最终倚在潮湿的墙壁上缓缓蹲坐下来,双手抵在额前不安地蜷作一团,他低声笑道:“不是冯笑,那我是谁?我是谁?!”
  他落寞而茫然,可戚筱凤竟无比镇定,她缓缓伸出双手紧挽住他手臂,黑暗中她看不清冯笑的脸,但知道他内心的某个地方已轰然崩塌。
  “不要想了……”她紧挨着他,仿佛在轻声哄一个受了伤的孩子,她一下一下在他脊背上轻抚着。纵然骄傲如他,也抵不住这样翻天覆地的变故,他孤苦无助地坠入周遭漆黑之中,心底空洞而虚无,他笑自己真如当初孟千秋所言,不过是冯家一枚的弃子。
  元乔停下脚步默然低头看他,手里昏黄的烛火微微跳动,他只说:“我们先从这里出去,之后的事再从长计议。”戚筱凤抬头看着元乔点点头,略有欣慰,她扶起冯笑,仍是紧紧握住他的手。
  他没有笑意,木然迈开步子,一夜之间,上苍似乎撤走了对冯笑的所有眷顾,扔他独自单薄的走在路上,他出了一身冷汗,甚至打湿了中衣。
  元乔走在前方,脚下的青石路开始崎岖不平,火光随着他的步伐一摇一晃,耳边回荡起他幽幽的声音:“我一生下来就被扔在了清云观,从不知父母、亲人和家的滋味,师尊就如同我的父亲,你觉得我知道这些以后还能泰然处之吗?可我还得继续走下去。”蜡烛上融化的烛油顺延滴落在他手上,惹起一阵疼痛,他微微皱了皱眉后轻轻拨去凝固的油,又取下扎在额前的一字巾包在手上。
  烛光将元乔的影子拉长倒映于顶上,似在以一己之力护佑着身后的人,他回头淡淡说道:“三公子,所有人都得不停走才能看到以后的路。”他一声轻笑,光焰抖动,“毕竟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们都是命运的囚徒,却又是自己的主宰,所以该如何判断与抉择,全在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