菏山道人知冯笑有要事在身，便推托说要与周庆之下棋不希望有人打搅，催着他和戚筱凤下山，二人心照不宣，遂趁着天黑前直奔清云观而去。
  可一上马车，冯笑就没再笑过，与戚筱凤也只寥寥说了几句话。
  她觉察出了冯笑的忧虑，他的眼神也不同往日，没有了那样的胜券在握和嚣张气焰。
  她握着冯笑指尖微凉的手低声问道：“你怎么了？”
  他勉力笑了笑：“没事。”
  “你有心事。”
  “没。”冯笑回握她，说的有些心不在焉。
  戚筱凤却当即将手从他掌心抽出，她有些愤懑：“前两天才说好的，现在你又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冯笑叹了口气，他苦笑两声，一反常态地掏出扇子在自己额前敲了两下。
  戚筱凤连忙伸手拦住，她气呼呼的抓着冯笑的衣袖问：“到底怎么回事？告诉我好不好？”
  “我还不能确定，等去了清云观再告诉你吧。”
  戚筱凤看他双眉不展，宽慰话跑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下意识的问了一句：“事关生死？”
  “嗯……”冯笑欲言又止，眉目里透露出旁人从未见过的无力感，犹豫片刻他竟开口说道，“我送你回南京吧？”
  戚筱凤一愣，她狐疑地看着他，觉得这话根本不像是从他口中说出的，她断然拒绝道：“不，我不回去！”戚筱凤生气地拉着他的衣襟摇晃，“你都和前辈说我是你夫人了，现在就想赖账？我不管，反正你去哪儿我去哪儿，等你愿意告诉我实情了我们一起想办法，可就是不能扔下我！”
  他不言，却在沉默中毫无预兆的说道：“你后悔么？”他的掌心覆上她手背，声音沉沉。
  “马后炮，现在问这个已经晚了。”她直视着他，好似外头的骄阳晒得人身上火辣辣的，“你可说过的，没有你冯三公子办不到的事，除非你连我也骗。”
  他还是忍不住对她笑了：“那就再没反悔的机会了。”
  “不要也罢。”戚筱凤皱起鼻子瞪了他一眼，但还觉得不解恨，握起拳头打沙包似的捶了他几拳。
  冯笑任她打着，侧过身缓缓把额头抵在她瘦俏的肩膀上，戚筱凤的衣服沾染着阳光晒过的味道，和着她身上的香露味儿，淡淡的，让人觉得舒心又安定，他在她颈窝蹭了蹭，释怀地笑了几声，温热的呼吸惹得她颈间痒痒的。
  戚筱凤忽然一激灵，以为他又要像汴河那时一样“咬”自己，便连忙用力推开，冯笑目光又染上了平日的轻浮气，他凤眼微眯，侧着头居心不良地笑道：“好想吃了你。”
  “你又要咬我？”戚筱凤显然没听懂他的意思，警惕地往后缩了缩身子。
  她忽闪如辰星的双眼天真得不像话，他看着看着不由“嗤”地一声笑出来：“真是个傻瓜。”
  冯笑摊开掌心紧紧拢住她的手，又低下头吻了吻她纤细的指尖，他突然像个孩子似的赖着她不肯动弹，不多时竟靠着戚筱凤睡着了。
  耳边是他均匀起伏的呼吸声，她缓慢又小心地侧头看去，精致高挺的鼻梁、刀刻般的薄唇。
  他是不是又在做梦？还会是那个噩梦吗？真希望是个很好很好的美梦，梦里的他不再四处奔波，也不需为江湖所累。
  她抬手，食指轻轻从他的眉心滑至鼻尖、双唇和下巴，她一遍遍念叨着冯笑的名字，也不知他是否听得见，直至她自己也同样困倦了，两人便相互依偎着在颠簸的马车里沉沉睡去。
  清云观伫立在云锦山的烟霞薄雾之间，上一次来还是四年前，为寻找他年少时失去的十年记忆，可惜当时一无所获。早年的清云观唯有主殿玉皇殿、两旁所设灵官以及居住的馆舍，如今已修缮扩充了数倍，远远望去林掩其幽、山壮其势，错落有致、气势恢宏，甚至与四年前冯笑所见的清云观也已大有不同。
  十年前清云观修行的道人只寥寥十几人，冯笑曾寻过这些人了解十年间的琐事，但他既想不起，也听不出什么纰漏，只得作罢，如今心境却已不同，他遥望宏大肃穆的清云观，心绪难平。
  戚筱凤一点一点艰难爬上了清云观前绵延而下的数百级宽阔阶梯，冯笑毫不费力地拾级而上，她却跟在后头越走越吃力，临到之前，冯笑实在看不下去，索性横抱起她直接走到了山门前。
  此举着实引人侧目，入观上香祈愿之人不免多看了他们两眼。
  戚筱凤红着脸用帕子掩面不敢抬头，直催促冯笑赶紧把她放下，冯笑却悠哉悠哉继续向里走了几步。
  “目无尊神，成何体统。”山门后突然飘来一句不怎么中听的话。
  冯笑循声看去，只见一旁站着个小道，头扎一字巾，圆脸大眼，面目清秀，看上去才十五六岁的样子。
  “噢？小道长似乎有什么见解？”冯笑仍然不放戚筱凤落地，反而两臂一收抱得更紧了些。
  “没什么，就是直抒己见而已。”他负手而立，现出一副稳重老成的样子，但看起来却与他的娃娃脸十分不相称。
  冯笑不理他，继续走了几步，但仍旧以嗓音清亮的说道：“出门没看黄历，抱自己的夫人都能被黄毛小子扣上莫须有的罪名，倒霉。”
  那小道长听言立马一个箭步拦在他面前：“嗳，把话说清楚，谁是黄毛小子，谁又给你扣罪名了。”
  冯笑回头，粲然一笑：“你。”
  小道气不打一出来，见冯笑径直往玉皇殿走去，立马冲四处命令了一声：“把他拦下来。”
  周围的道士们面面相觑，应了一声就纷纷跑到冯笑面前。
  其中一个伸手拦了拦，正色道：“这位施主请留步，大殿前还请慎行。”
  冯笑回头看向小道，只见他双臂环抱在胸前，冲他自得地扬了扬眉毛。
  冯笑一向不服别人在他面前趾高气扬，他加快脚步往内走去，只听身旁几名想拦住他的人无可奈何地对那名小道说：“大师兄，这下怎么办？”
  “大师兄？”冯笑至此才停下了步伐，他迅速盘算了一通，嘴角扬起一抹弧度，忽然决定给这小道士一个台阶下。
  戚筱凤赶紧从他手中跳到地上，微红了脸低着头不敢多看。
  冯笑突然一改先前傲慢的态度，抱拳朝对方笑道：“方才多有冒犯，不曾想道长竟是涵阳子座下大弟子，敢问如何称呼？”
  “噢，在下元乔……”小道士有些纳闷，摸不清他是何路数，略略回礼说道：“你认得我师尊？”
  冯笑没有直接回答，他问道：“既是大弟子，那元乔兄对清云观应当很了解了？”
  元乔清了清嗓子，神色颇为得意地说道：“我自幼在清云观长大，除了师尊，对这儿的了解程度若说我是第二，那就没人敢称第一了。”
  “真没想到，短短几年清云观规模已这样宏大了。”
  “其中艰辛不足为外人道。”元乔不计前嫌，兴冲冲打开了话匣子，他本就是个话多的人，提起清云观如今的势头也是面有喜色，“师尊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弘扬道法，让他一手创立的清云观声名远播，现在算是实现大半了，以前这两旁的元君殿、元辰殿、药王殿、玄妙阁都是没有的。”
  戚筱凤随他所指的方向望去，以中轴为基准，殿舍逐渐延伸出去，整齐地排布在两侧，她随口说道：“莫不是因为进香的信士多，经资充盈了？”
  元乔哈哈笑了起来：“姑娘好实在，虽说提钱显得我俗气，但若没点财力还真办不到呢。”
  冯笑走到进香处粗略扫了一眼：“单靠那些善男信女的经资，恐怕撑不起来。”
  元乔一怔，完全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于是随机应变道：“开坛做法、焚香祈福、辟秽除邪、供奉仙神，出手大方的人不在少数。”他甫一言毕就换了话题开始滔滔不绝说起云锦山风貌，“这云锦山呢，正是‘天星照应，地气冲凝’之势，另有‘天官斗牛之分野、地宫卧龙之区陌，瑞气彻天、祥云绕环’，是不可多得的宝地。”
  冯笑把玩起折扇饶有兴趣的听着，末了问元乔说：“小道长对此处一草一木都这么熟悉，恐怕与我是旧相识。”
  “旧相识？”元乔打量了他一番，衣着光鲜、气度不凡，料定此人必然有些来头，但他很少下山也不刻意结识有头有脸的人物，搜肠刮肚也没想起他这张脸来。
  “汴州冯笑，可有印象？我还曾在清云观修养过十年，道长自幼在此那当然是旧相识了。”
  “啊？！是你！”元乔惊得退了半步，他欲哭无泪，心想：我才是出门没看黄历，竟撞上了他！
  冯笑将其神色全看在眼里，他眯眼狡黠地笑道：“你不会不知道我吧？”
  元乔马上恭敬一揖：“知道知道，冯三公子嘛。”他突然有些心虚，怕自己应付不来便直接要带他们去见涵阳子。
  冯笑却开始问东问西：“倒是奇怪，四年前我来过一趟怎么不见你？”
  元乔支吾了一下，立即搪塞道：“呃，那时我正好在别的道观帮忙呢。”
  “这样啊，说不定我们年幼时也一起玩过，只可惜我全都想不起来了。”
  元乔敷衍地笑了笑，步伐迈得越来越快，他头一次痛恨师尊把清云观扩建的这么大。
  冯笑还在不停地说着，元乔有些慌神，生怕自己露出马脚只好小心谨慎地应付几句。等走到涵阳子的住所外，正好有个小道士走出来向他行礼：“大师兄，你来的正好，师尊突然身体抱恙歇下了，他说要静养一两天，吩咐你去主持外面的事。
  “怎会突然……”
  “师尊毕竟上了年纪，前日受了点风寒，今天一早就来势汹汹了。”
  “那你照料好师尊起居，其他事都交给我了。”
  元乔双眉微皱，略显忧心，回头看到冯笑和戚筱凤，心中一盘算，立即说道：“师尊欠安，这两日怕是见不到了，我看稳妥起见二位还是择日再来吧。”
  冯笑见他急着送客，加之先前听他自报家门时的惊诧及慌张神色便更添疑虑。
  或许可以从这个元乔下手。
  他和善地笑了笑，摆摆手说道：“无妨，我好多年没来清云观了，正好趁此住上几天，待涵阳子前辈身体无碍了再去拜访，我想……道长应该不会赶我们走吧？”
  元乔脸上在笑，牙关却紧咬着，师尊常说冯家人是贵客不能怠慢，他心有不满却也只能照做，袖子一甩马上给他们带路：“二位跟我来。”
  他一言不发地领他们去了客房就匆匆作别，简直可以说是溜得飞快。
  戚筱凤望着他逃也似的背影笑道：“这个道长好奇怪。”
  “的确，一开始还喋喋不休说个没完，知道我身份后突然寡言起来，着实奇怪。”冯笑展扇一下一下碰着自己的鼻尖，若有所思。
  戚筱凤走到门口四下张望，周围风景雅致，云纱缥缈，身在其中令人心情大为畅快，她笑道：“原来你以前住在这么漂亮的地方。”
  “还不一定呢。”
  “不一定？”
  “既然你都说那个元乔有些奇怪，那我明日就去会会他。”他抚扇而立，眼里划过一抹笃定与自信的笑意。
  戚筱凤突然惊叫了一声，她退后几步把整间客房打量了一遍：“完了完了，我们……我们……”
  冯笑见她神色慌张，以为发生什么事，又看她脸颊上红红的直盯着里头的卧床看。“哦～”他双眉一挑，折扇“哗”地一下牢牢收起，迈开步子一点点逼近她笑道：“不巧，我们又得住同一间了。”
  “我不要！”戚筱凤赶紧绕开欲走出房间却被冯笑一把拉住。他抬脚重重关上了门，指尖在她唇上轻柔拂过：“你觉得你逃得了吗？”
  “逃不了……”
  “这就对了。”他双眸闪烁，邪气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