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冯笑与戚筱凤没有多作告别便准备启程，冯笑不愿透露行程，只和家中说是去散散心，四处游览几日，穿得光鲜亮丽面上得意洋洋，还让唐立备齐了日常爱用的物件，终于劳师动众地出了门，确是要一副游山玩水的模样。
  但出了汴州城门几里后，随身带着的玩乐之物竟在一天之内几乎悉数暗中丢弃了。
  戚筱凤不得其解，却拦不住，也不知他究竟是何用意，直至原本堆了许多东西的马车快要干干净净时，他又另外换了一辆轻便的马车。冯笑仿佛是回应她的疑虑又似在对唐立发号施令：“先去趟三清山，东西全扔了，越轻便越好。”
  戚筱凤马上问道：“既然要扔为什么还要带出来。”
  “掩人耳目。”
  “掩谁的耳目？”她追问。
  他笑笑，食指抵在唇上摇了摇头，不肯多说。
  戚筱凤这一路已随冯笑去了许多地方，那是她身为一个王府千金不曾有的经历，她好奇、兴奋，九州四海、天下之大，她恨不得统统领略一番，可冯笑却坐在一旁，心头笼罩着淡淡阴霾。
  马车疾驰，襟飘带舞，每次歇脚都只停留没多久便又匆匆启程，他显然有些心急，戚筱凤虽然单纯，却全看在眼里，于是她事事也干净利落毫不拖沓，才两三天功夫就已经到了三清山脚下。
  冯笑临上山前仰望这一番云雾缭绕青山碧霞，长舒了口气，他整整衣襟冲戚筱凤笑道：“光摇一碧回环水，翠挹三清远近山。”
  戚筱凤歪头看向他，冯笑摇扇，清朗一笑，拉着她迈步上前：“走，带你去见我一位故友。”
  戚筱凤连日奔波竟也不觉辛苦，直接紧随他上了山。
  三清山松石嶙峋、峰峦叠嶂，她走的颇为艰难，冯笑始终牢牢牵着她的手不曾放开。
  他们走至半山腰便不再向上，冯笑拉着她往一处山坳里走，穿过密布的杂草和一个弯腰才可通过的洞窟。
  “你这故人藏的好深。”戚筱凤不由埋怨道。
  “世外高人自然要藏在一般人寻不到的地方。”
  “到底什么世外高人？”
  “喏。”冯笑把自己的玄铁扇交到戚筱凤手里，“既然这么好奇，那一会儿你拿着这个去寻他。”
  “我又不认识……”
  “他见了这把扇子就知道了。”
  戚筱凤接过扇子细看了看，它的材质不像一般玄铁那样笨重反而轻巧异常，并且迎合了冯笑的脾性，纹饰和雕花都甚为精巧细致，若说是武器未免有些牵强，这种模样倒更像是平日用来把玩的扇子。
  她忍不住要展开再看，却被冯笑一把按住：“别乱动，这不是寻常扇子。”
  “有机关？”
  “当然。”
  “那在扬州时怎么没见你用它大显身手？”
  冯笑抬手捏了捏她的下巴：“那时候是谁和我赌气自己跑了，最后还要我来救人的？有你在我放不开手，怕误伤了你。”
  戚筱凤嘻嘻一笑，心知肚明。
  走过昏暗的山中甬道，甫一出来，只见地上杂乱的放置着大小不一的石头，脚下的草地被修剪过，刻意分割成整齐的方格，戚筱凤退了几步再看，整个布局竟是一方用山石和地面拼成的大棋盘。
  “火烧连营。”冯笑笑看着此场棋局直摇头，他来回走了几步细细观察，最后随意坐在了一块石头上思索。戚筱凤走过来问道：“这高人还要你下棋？”
  “是，他最爱故弄玄虚。”冯笑手抵着额头思考要如何破这局棋，戚筱凤有些困倦，但又无处歇息只好也坐在石头上等着。
  她刚坐下，冯笑马上叫道：“小凤，把你坐着的那块石头往正前方挪一格。”
  她依言挪了一格，却未见任何动静。冯笑皱了皱眉，又挪动了另两处石头，周围还是万籁俱寂不见有何异样。他不善下棋，在乱石堆中思索了许久都未有所获。
  戚筱凤等得有些乏，她悄悄地走到冯笑背后，像只小猫似的把下巴抵在他肩上小声问道：“还没好？”
  “嗯。”冯笑随口应了一声，他目光如炬，眼神始终紧盯着这局棋，戚筱凤却在盯着他，恍惚中觉得这样认真的冯笑也让她喜欢得紧。
  等了半天，戚筱凤支着脑袋快要睡着，天色还早，但她的确有些累了，百无聊赖之下，她伸腿随意朝一旁的石头用力踢了一脚。
  正是这机缘巧合的一脚，令背后忽然传来震耳欲聋的响声，连地面都在微微颤抖，冯笑牢牢护住戚筱凤，他们回身一看，真可谓“洞天石扉，訇然中开“，棋盘后头的崖壁竟缓缓打开。
  “你动了哪一处？”冯笑问道。
  “我也不知道，随便往那块石头踹了一脚。”
  他随戚筱凤指的方向看去，思忖了片刻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这运气真不是一般的好，随便一脚就破了‘火烧连营’的棋局，那老头要是知道了非得气死。”
  “能被我这个外行人破解，说明这棋局也不是很精妙。”戚筱凤耸耸肩，直接大步走进了豁开口的山门，刚迈出几步，眼前顿时豁然开朗，旦见花香鸟语、烟霞出岫，青葱翠竹环绕之中悠然伫立着一间竹屋，屋后山崖上悬下一条窄窄的溪流，溪水落在屋旁不远处，汇聚成一小池池水，继而再往山下流去。竹屋门口坐着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僮正摆弄着一个九连环。
  小僮见来了两个生人，马上放下手里的东西向他们躬身作揖，异口同声的说道：“请问二位是……？”
  冯笑朝戚筱凤点点头，她便将扇子拿到小僮面前。
  他们二人对视一眼，随即给戚筱凤让开一条道：“请姑娘跟我们来。”
  戚筱凤回头看了看冯笑，他往竹屋方向扬了扬下巴，示意她跟上，戚筱凤便携扇子跟随两名孪生小僮进了竹屋。
  此时竹屋内飘出阵阵茶香，厅中端坐着一位白须老人，精神矍铄、仙风道骨，他正低头一丝不苟地炙烤着一块茶饼。
  戚筱凤不知该不该直接开口，又生怕打搅了他，便站在一旁静待。那老人也不着急，更像没看见她似的继续手里的动作，他缓缓烤着茶饼，又将其细细研碎，随后煮水、入茶末，直至三沸后浇上沫饽，最后均匀的斟入茶碗中。
  这一道道工序下来，戚筱凤已等了近一炷香的功夫。白须老人缓缓抬头，冲她笑道：“姑娘请坐，先喝碗茶再说，如何？”
  戚筱凤也不好推托，她本有些困倦，垂眼木然地捧起茶碗抿了一口，可茶汤沁入唇齿的瞬间，一股淡雅清新的茶香经由口中蔓延开去，令人不由神清气爽。
  “前辈就是那个世外高人吧？烹煮出的茶竟也和外头完全不同，的确好喝！”戚筱凤被这碗茶所折服，夸赞的同时捧起杯又连连品了几口。
  白须老人朗声笑了起来：“世外高人？谁同你说的？”
  他这么一提，戚筱凤才想起正事，她小心翼翼的把玄铁扇奉至老人面前，老人才扫了一眼就说：“是天琛扇？”
  “前辈知道这扇子？”
  “当然，这把扇子就是我亲手做的。”他捻着胡须笑问道，“你是冯笑的什么人？”
  戚筱凤犹豫了会儿支支吾吾还没回答，门外就已传来一阵清朗悦耳的笑声：“老道，你愈发眼拙了，这都瞧不出？”只见冯笑潇洒地迈步进门，悠悠带进一阵淡香，负手立在了她身旁，“这位是我夫人，戚筱凤。”
  他转而又向戚筱凤介绍道：“这就是我说的故友，菏山道人。”
  戚筱凤点头，乖巧地行礼：“见过菏山道人。”
  老道也点点头，笑着说：“冯小友竟已成家立业，好事好事，没想到已过了春秋三载，如今想起还似昨日，当真是山中无甲子，人间日月长啊。”
  “三年了，每次我要来找你叙旧你都出去云游，你可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啊。”
  老道指了指冯笑，话语中带着责备：“说明你心不够诚。”
  “那这次诚心了吧。”
  “这次，怕是有求于我。”
  冯笑一哂，无奈笑道：“看样子没什么能瞒得过你。”
  “说吧，小友不是拐弯抹角之人，直言不讳即可，能帮的我自会鼎力相助，况且这位姑娘也与我有缘，是个有趣的人。”
  戚筱凤羞赧一笑，冯笑则直接从袖中掏出一枚飞刀递至他眼前。
  “你看看，这可是陨铁做的？”
  菏山道人接过飞刀端详了一番：“不错，的确是。”
  “那和我的扇子可是同一种？”
  “大相径庭。”
  “那你可知道它的来历？毕竟陨铁不是寻常能见到的。”
  冯笑有些急切，菏山道人只略抬了抬眉毛，缓缓说道：“来历？自然是天上来。”
  “老道，此事事关重大，我不是来听你说笑的。”
  菏山道人不语，他命小僮搬了两个椅子过来，仿佛在刻意卖关子：“你先坐下，喝一杯我刚烹煮的新茶，戚姑娘刚才也赞不绝口呢。”
  “你……”
  菏山道人皱了皱眉，打断他的话在他肩上轻轻按了一把，冯笑坐在椅中叹了口气，只好拿起茶杯喝了两口。
  “你这茶艺……真是得道了。”冯笑有些吃惊。
  菏山道人满意的笑了起来：“平心静气方能成事，煮茶亦然。”言毕，他对两名小僮说，“进去看看，周先生醒了没有，若醒了便把他请出来吧。”
  冯笑讶异：“你还有客？”
  “择日不如撞日，正巧今日这位周先生对陨铁知晓甚多，或许可以解答你的疑虑。”
  他笑了起来，低头抿了一口茶，清香四溢、茶味悠长：“老道，就数你最会故弄玄虚。”
  不多时，两名小僮蹦跳着跑出来，后头跟着一个蓬头垢面的中年人，他一出来见屋里多了两人，连忙又躲进去捯饬了一番才肯出来。
  菏山道人笑道：“周先生不必拘小节。”
  “哪里哪里，不能叫您的客人笑话，都怪您酿的酒太妙，我爱不释手，贪了好多杯直睡到这时候。”
  “无妨，今朝有酒今朝醉。”菏山道人请他入座后便开门见山地相互介绍了身份，一听说冯笑是汴州冯氏的三公子，这位名为周庆之的中年人立即说道：“你是冯家那位公子？听说在江湖上厉害得很。”
  冯笑连连抱拳：“不敢当不敢当，周先生折煞我了。”
  “哪里，说来我与你们冯氏还有过点交集，十二年前还送去过一块陨铁，也不知你们作为何用了。”
  冯笑一愣，他看向菏山道人，仍旧平心静气、神色如常，边喝茶边沉静地开口说：“小友不是有事要请教周先生么？”
  “是……”他沉默着将手中飞刀慢慢递向周庆之，有些犹豫，甚至想收回。冯笑心底隐约的忐忑开始蔓延，宛如阴霾笼罩他的思绪。
  “三公子？”周庆之拿过飞刀，却见冯笑始终不肯松手，直至他唤了一声，冯笑才渐渐放开，将刀身完全交到周庆之手里。
  周庆之仔细观察，接着伸出食指轻敲了敲听其声响，又取出一面小透镜眯着眼查看。最后却听他激动的笑道：“巧了巧了！这不就是我送给冯家的那块陨铁。”
  冯笑最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他迟疑着问道：“这么多年了，周先生会不会看错？”
  周景之说到此处开始眉飞色舞，他品了口茶欣然笑道：“绝不会，我此生最仰慕的乃是北魏郦道元，他一生遍访名山大川，足迹踏遍中原大地，力求考证与实践，我尤为敬佩，所以自十九岁起就外出游历，前往大理时偶然发现了一块陨铁，也是我此生第一次见到，印象极为深刻，只可惜它落地时摔成了四块。我曾听说陨铁可以制成兵器，那时时局动荡，我想着交给官府还不如交给侠义之士，于是我将四块陨铁分别交给了四大武林世家，不过现在青州郑氏全族已经……三公子这把飞刀的确就是那块陨铁制成的，我不会看错，因为此后再见到的陨铁都不及它特别，轻巧却极其坚硬，大小做成飞刀也是正好。”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冯笑不知是笑还是语带讥讽，他悄然将其收入袖中，仰头喝尽了杯中的茶汤，已索然无味。菏山道人皆看在眼里，他利落地收了冯笑眼前的杯盏正色道：“茶，可不是这样喝的。”
  戚筱凤扯了扯冯笑的袖子，她不知他是怎么了，举手投足间透出一种怪异。戚筱凤遂替他赔罪道：“前辈不要怪他，他这几日好像有些累了。”
  “无妨，到我这儿来必是要花一番功夫的，我没有责怪之意。”菏山道人微微笑了笑，面目和蔼地问冯笑：“天琛扇可否再让我看看？”
  “当然。”冯笑将扇子给菏山道人，扇子在他手中如同门口小僮所玩的九连环，各处机关、窍眼尽在他掌握之中，
  他喃喃道：“刃口和扇骨磨损的厉害，皆是新痕，看来最近江湖上又不怎么太平。”
  冯笑冷冷一声道：“太平？江湖何时太平过？”
  他二人刚说完，戚筱凤两眼咕溜溜直转，她冲菏山道人行了行礼，笑问：“能否私下请教前辈一些事？”
  菏山道人欣然答允，冯笑却疑惑：“有什么不能当着我的面问？”
  “秘密！”戚筱凤嘿嘿一笑走出了竹屋。
  门外两个小僮依然在解九连环，戚筱凤却不急着向菏山道人请教，她叫来小僮，边和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边抢了九连环三下五除二就解开了，她笑着递还给两个吃惊的小僮，又抬眼看了看笑容可掬的菏山道人。
  “姑娘找我应该不是来看你解九连环的吧。”
  “其实，我有两个不情之请。”戚筱凤直言不讳道。
  “但说无妨。”
  “方才前辈已经看过天琛扇了，不知能否再打磨打磨，让它用起来更趁手些？”
  菏山道人捻着银白的须髯笑道：“姑娘待冯小友的那份心我很欣赏。既然你已经开口了我必当尽力，而且我也有不少想法想交给他的，他或许用的上。那还有一事是什么？”
  “还有一事，前辈是不是喜爱四处游览？”
  “不错，想来一年之中有大半年都是在外的。”
  “那……”戚筱凤略想了想，说道，“近几天能否还留在三清山？”
  “噢？有何用意？”
  “用意谈不上，其实我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我虽说不如冯笑聪敏，但总觉得可能还有需要前辈相助的时候。”
  菏山道人低眉思索，他抚了抚长袖应允道：“好，我不多过问，冯小友与我是忘年交，一直非常投缘，今日见了姑娘也觉如此，便是为了这缘分我也想尽我所能吧，况且都是举手之劳。”
  “多谢前辈！”戚筱凤听言喜形于色，朝他行了礼便欢实地蹦进了屋子。
  午后菏山道人有意挽留并向冯笑讨来了天琛扇，却不说明要拿去做什么，一个时辰后待他交还给冯笑时扇尾竟多了一个同是陨铁制成的奇巧扇坠，样式也与冯笑气质相符，颇为精细华丽。
  菏山道人慈眉善目地说道：“这个扇坠就当是今日重逢的礼物。”
  “老道客气了，东西我很喜欢，那我就收下了。”
  道人点点头，他看了看坐在屋外的戚筱凤悠然问道：“小友近来可是遇上什么难事了？”
  他笑笑，不置可否。
  菏山道人便也笑起来，捋着长须说道：“过去小友总是独来独往，如今有身边那位姑娘在，或许可以放了一半的心。”
  “此话怎讲？”
  菏山道人捋捋胡子，微笑着摇头，故弄玄虚：“不可说，不可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