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汴州的日头愈发长了，辰时还未到东面已早早泛出微光，而那位“准三少奶奶”房里的丫鬟早已忙碌了起来。
  戚筱凤就坐在镜前气得满面泛红，她噘起嘴义愤填膺地念叨着什么。
  当她第三次接过丫鬟递来的毛巾敷在脖子上时，丝丝凉意透过皮肤沁入，令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毛巾是放在冰凉的井水里打湿过的，她想快些让昨日游船时冯笑留下的印记消除殆尽，但此番努力并不太奏效，那浅浅一点桃红色宛如别致的花钿，烙在她白皙的颈间格外显眼。
  戚筱凤无奈，她叹口气扔下帕子走了出去。
  她询问府里的下人冯笑是否起来了，那下人笑道：“定是起了的，三公子每日卯时二刻都会去练功。”
  戚筱凤忆起当初在天台山那次他也是一大早就开始练功，这似乎是他的习惯，她便接着问是否在武场。
  “应该只在他住的凝曜阁。”
  戚筱凤下意识地抚了几下那个红印，她点点头，只披了件素色的外衣就直接去了凝曜阁。
  她刚进院里，唐立正从门口走过，马上停住脚步说道：“三公子刚刚去了皓月阁。”
  “阿迁哥哥不是不在吗？”
  “他去找少夫人。”
  “这样啊，那我在这儿等等他……”戚筱凤不欲打听他的事，只在院中的青石凳上静静坐着，她两手支着脑袋看满园青葱碧树，这竟是她第一次来他住的地方，十年前他并不住在凝曜阁。
  戚筱凤四下看看，这个院子真可谓阶柳庭花、绿意盎然，他似乎特别钟爱春色满园，连门内两座雕花的庭灯上也缠绕花叶。
  另一侧的紫藤回廊下聚集了许多鸟雀，似乎都是被这繁花似锦之地给引来的，她走过去想逗逗它们，却惹得小鸟一下四散飞起，落了她半身羽毛。
  戚筱凤抖抖衣裳暗自笑了起来，唐立过来赶走了那些又停在了廊架上的鸟，戚筱凤摆摆手劝阻道：“别，赶走了就不热闹了。”
  “三公子也总这么说。”
  “他这人肯定是好热闹的。”
  唐立听言摇头：“三公子喜欢看外头那些热闹，心里却是静的。”
  戚筱凤讶异，但又觉得的确是这么回事，冯笑看似喧喧闹闹、沸沸扬扬一场，但他永远清楚自己想要的，执着而坚韧。
  戚筱凤时常觉得自己不了解他，更不了解他的过去，这十年间他做了什么，去了哪里，全是听外界流传，他自己却从来不说，问起来也总是轻描淡写，着墨甚少。
  或许今天是个机会。
  她趁此坐回凳子上，看似不经意的问唐立：“他这几年都在做什么？”
  唐立却立马信誓旦旦地替冯笑担保起来：“戚小姐，三公子和外头传的那些个女人当真是泛泛之交，各取所需而已啊！”
  “不不不，我……”戚筱凤慌忙否认起来，“我问的不是这个。”
  “那是……”
  “他这几年就总是打打杀杀？”
  “也算不得整日打打杀杀，但确实艰辛，他四年前才开始涉足中原武林纷争，那时候局势未稳，内部势力错综复杂，而且二公子又决定隐退，所以宗主才让三公子出面，一是令他接替二公子的位置，二是为了让冯家扬名立威，三是协助他从四大世家中脱颖而出夺下武林宗主之位。”
  “争权夺位真有这么重要？”
  唐立不由笑了：“四大世家均为家族门派，岭南白氏以用毒闻名，浙西林氏以暗器见长，青州郑氏尤擅铸剑，可汴州冯氏却走中庸之道，均是略通却并不以某样技能为特长，所以他们才试图改变这一现状，加之……十年前青州郑氏无故惨遭灭门，使冯家更为急迫。”
  “灭门？怎么会……”
  唐立面色愈发凝重起来：“这也是桩悬案了，至今无人知晓究竟是谁所为。只要踏入了江湖，就永远身处激流之中，不进则退，不胜则亡。”
  “那冯笑这些年是不是过得很辛苦……”
  “是。没有人替他开路，没有人给他庇护，绝处逢生、险中求胜绝不在少数，三公子一直咬牙硬挺才走到了今天。”唐立说着顿了顿，突然深吸一口气抬眼凝视着戚筱凤，“今日我斗胆说一句，希望戚小姐往后好好待三公子，他这一路……当真十分不易。”
  戚筱凤沉默了，当她知道了这些再望着满院的春景，心中郁郁，再难明朗，她反复点头，口中一直应道：“我会的，我会的。”
  而此时，她愈发希望多了解冯笑一点，不止是在她面前的潇洒倜傥和游刃有余，而是会困惑、会愤怒更会难过的最真实的他。
  “唐立！”
  凝曜阁外响起清亮的话音将戚筱凤从思绪中抽离，她从青石凳上站起来走带门口，恰巧冯笑一个拐弯迎面撞上。他正要斥责，低头一看却是戚筱凤，不禁面有喜色：“你怎么来了？”
  “我来……”她没有说下去，想着因为颈间的红印特意来发一通火未免有点可笑，话到一半支吾了半天也不知编个什么理由好。
  冯笑像她肚子里的蛔虫，直接拆穿她的心思：“怕是来发脾气的。”他指指戚筱凤脖子，周围的肤色已被凉水沁得有些泛白，他负手而立笑眯眯的问道，“说吧，想怎么骂我？”
  戚筱凤看他和颜悦色地等着自己“责备”，方才那些被赶走的鸟雀又再次折返，重新站上了身后的回廊，宛如看戏似的叽叽喳喳议论纷纷，好不热闹。
  廊上缠绕低垂的花叶款款轻摇，又借风飘落下几片停在他肩头，与这葱茏烂漫相映成景，陌上人如玉，又叫人如何埋怨他？
  戚筱凤渐渐泄了气，只扭头说了句：“算了……”
  “怎么就算了？”冯笑追问。
  “我不计较了，不过下不为例。”
  他听言居心不良地笑了起来：“这可不好说”。
  “你再胡闹我可是会翻脸的。”戚筱凤两手叉腰直勾勾盯着他，一副不畏强权视死如归的样子。
  冯笑扇子敲敲掌心，弯起眼眉在她耳边说道：“你到凝曜阁来，不就是羊入虎口吗？”
  戚筱凤心头一惊，抬头迎上他的目光，她深谙这样的眼神，这是冯笑“做坏事”前常有的表情。
  她连躲都来不及就被他一把抱起直往门内去，边走边玩笑道：“求戚小姐赏光，本公子请你喝杯茶怎么样？”
  “又来！”
  “哈哈哈哈，你奈我何？”
  他肆无忌惮地笑着推开门，戚筱凤两手揽住他，从门后一点点看清了他的凝曜阁。
  金猊兽嘴里青烟缕缕，吐出满室淡香，那是与他平日性情不太相符的草木香气，内敛含蓄。
  冯笑松手把她放了下来，任其在自己房里随意走动。
  她总是这样好奇，对什么都有兴趣，尤其是对他。
  屋内的摆设整齐、一尘不染，他一向爱干净又格外考究，出门总会让唐立带好几身衣裳，熏衣的香料也得同时备好。
  戚筱凤兴冲冲的往里走，一扇紧闭的大门吸引了她的目光，她回头看向缓缓跟上来的冯笑，伸出手指了指，鹿儿般的双眼小心翼翼地投来一抹询问的神色。
  冯笑点点头，上前一步替她推开了门。
  这间不大的屋子却着实让戚筱凤一惊。雕花木架上摆放着各色字画珍玩、古董玉器、锦衣华缎、香料名茶，安排得井然有序，雅致非常。
  她随手打开一个锦盒，里面竟是被小心存放起来的龙涎香。
  戚筱凤凑到他跟前闻了闻，他身上仍是和平日一样的苏合香气，她问道：“这样贵重的东西，怎么不见你用？”
  “太寒冽了，我不喜欢。”
  “这不像你会说的话。”
  “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说？”
  戚筱凤嬉笑两声，随手拿过架子上的一把折扇，学着冯笑的样子边扇边说道：“什么贵，我用什么。”
  她才说完，无意中瞥了扇面上的画一眼，却不由得惊诧：“这个，这个不是你送给沈老爷的扇面吗？！”
  “不，这个是我的，真迹。”
  戚筱凤来来回回、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真的分毫不差。”
  冯笑自满地笑了起来：“这点把握都没有，怎么以假乱真？”
  “你这骗子。”
  “分明是随机应变，二哥不是去扬州了么，可见沈仲贤毫不知情。”
  “你怎么知道，说不定就是二哥给你收拾烂摊子去了。”
  “你真是一根筋。”冯笑夺过扇子轻点她的脑门，“他要是察觉出什么异样，不是我二哥去扬州，是他要来砸我家的门讨说法了。”
  戚筱凤吐吐舌头，望着一屋子的珍宝她却觉得索然无味，这些东西宁朔王府也有不少，但论品类全府上下竟不如冯笑一人的齐全精细。
  她又随意翻看了几下，悻悻地说道：“你真就这么喜欢声色犬马的东西？”
  “还行。”冯笑答得不咸不淡，漫不经心。
  “你到底喜欢什么呢……”戚筱凤嘟哝着又开始东翻西找，冯笑拦住了，拉过她正要拿起另一只匣子的手放到唇上轻吻，又抬头冲她笑道：“当然是你了。”
  戚筱凤一反常态地没有扭捏也没有生气，她抽出手来，突然环臂紧紧抱住冯笑。
  “怎么了？”
  她摇摇头：“没。”她把脸埋在冯笑微有淡香的衣袍上，声音听着有些闷，“冯笑，你要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都和我说吧，我想知道。”
  他摸摸她脑后细软的长发笑道：“我没什么不开心的。”
  “如果，如果有的话一定记得和我说，不要一个人逞强。”她说着，紧抱他的双手又增了几分力，戚筱凤仰头看着他，眼中满是春日明媚的柔光，“你也可以稍稍依靠我一下，哪怕只有一小会儿。”
  凝曜阁的窗比冯府其他房间的都要开阔明亮，阳光倾泻而下令人格外振奋，这一刹那，冯笑的心被熨帖得平展和煦，他知道温热这颗心的不是暖阳，而是她，一如十年之前。她总是看着单纯又傻气，却清楚他掩藏在心底最烦乱的思绪，再抚平它、宽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