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都二十八年的除夕和以往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各条街市或者坊区都做足了喜庆的派头，大街上的人反而比平时少了很多，除了个别几个急匆匆补办年货的身影，便再难看到什么人了。
  虽然看起冷清一些，但实际上却一点不缺人气。爆竹声自公鸡打鸣开始几乎就不曾停过，声声都诉说着对今年的告别和对来年的期盼。
  曲正司一大早就带着银子过来结款，一同回来的还有带着银子的庄非，从他止不住的笑容来看，兄弟会给出的价码一定很合他的心意。
  唐花花一丝不苟地清点银子，唐谦则眯着眼睛摆着庄严的表情，正襟危坐地等待着宫里的来人。
  脚下则是睡得像猪一样的包子，包子愈加的壮硕了。
  如果说民间是一片祥和，那么庙堂上便称得上腥风血雨。
  明国的皇城不大不小，四四方方，坐落在京都正中。议政殿不大不小，四四方方，坐落在皇城的正中央。
  金龙衔尾爬玉柱，鸾凤展翅落刻图。
  这座气势恢宏雕梁画栋的宫殿，便是天底下最有权势的地方。
  堂下正中站着七八列官员，文左武右，最左边前面的乃是明国左相石安，虽已有白发垂垂，但目光依旧锋利，站姿挺拔。
  其右则是年轻一些的右相马均实，个头很高，略有驼背，平日里时常爱笑，但今日却是面色沉重。
  再往右就是朝野内外人称“稀泥宰相”的从相王旦，三个丞相里王旦年龄最大，历经三朝，雪白的胡子几乎可以拖到胸前，面目看上去似乎是天生的憨厚，发福的脸庞更让他成为整个大殿里看起来最温和的人。
  官员的左边则是皇亲国戚，人数不多，只有寥寥二三人，诚王向来不喜欢参加早朝，为首的当然是信王殿下。
  右边则站着三四个年轻人，每个都身穿黄袍，戴冠佩玉，正是几位皇子。
  正中的御榻上正坐着一个中年男子，面容继承皇族一贯的清秀，却又多出几分棱角，头发儒雅地束在背后，身穿宽大的袍子，举止随意，却又处处散发摄人的威势。
  御榻之前的地面上跪着十几个官员，深深埋着头，身子止不住地颤抖着。偶有几个胆大的，也总是忍不住将目光撇向后方的人群，希望自己的上官能在这时候站出来救自己一命。
  皇帝拿着一个红色的簿子，淡笑道:“御史中丞，户部左右侍郎，黄门侍郎，京兆尹，罗门校尉……呵呵，这可都是朕的好爱卿啊！”
  “平日里都是自称视钱财如粪土的主，私下里居然为了能够多吃些油水就支持什么加税，还四处串联，想干什么？”
  皇帝的声音算的上温和，但众多官员却是如履薄冰。
  “还打算弄个万民书？”皇帝嗤笑一声，“高中，户部就这么缺银子？”
  人群中，户部尚书高中脸色一白，心知终究还是逃不过去，走到御榻前一言不发地跪下。
  兴许是官员的沉默太过没劲，皇帝将簿子一扔，语气终于寒冷起来，淡淡道:“郑国公，录亭侯，永康候，你们来说说吧！”
  扑通！
  三人俱是跪在地上，五体投地。
  领头的几位大佬都已经如此，其余参与其中的勋贵哪里还敢站着，纷纷跪下。
  “你们这帮人啊，整天仗着祖上的荣光招摇过市，哪个人身上没有街市上店铺的份子？这都喂不饱你们？”皇帝冷笑，“勾连军营居然只为了针对一个小小的帮派！朕还能指望你们做什么？！”
  满朝文武陷入沉寂，便是往日里最能直言的臣子也无话可说。
  放在昨日之前，谁敢相信兄弟会的创始人竟是天底下最有权势的男人？谁又敢相信，那些个毫无地位的帮派子弟竟是皇帝的结拜兄弟？
  谁能知道当今陛下还是皇子的时候，竟会闲到顺手组建一个黑帮？
  不，有人知道。
  天策府都督兼金吾将军周毅与开兴府府尹包颖正出身皇府，乃是兄弟会传说中的二爷三爷。
  全京都的人都知道，兄弟会背后一定有靠山。有身份的人也知道，曲游亭排行第四。但没有人在意，他们相信当京都里各大派系共同想完成一件事情的时候，什么靠山都没有用。
  但当兄弟会真正的靠山出现的时候，大臣便知道，一切都结束了。无论准备的多么充分，无论背后有多少利益，一切的一切都随风而逝。
  “白痴！一群白痴！”龙椅上的男人先露出嘲讽的笑容，而后又恨铁不成钢地怒道:“一个个都针对厂卫，害怕自己被监视。朕没办法，用当年玩耍的东西在民间充当眼睛，可现在，这眼睛却被你们因为些许油水给弄瞎了！”
  “一个个平日里吵来吵去，斗来斗去，可一旦扯上银子，却又不吵了，可真奇怪啊！”
  石相面色一沉，明白这是在敲打自己。
  信王和马相更是脸色难看，保守派此次可谓首当其冲，损失惨重。
  皇帝连连骂了许久，才平息下来，眼睛看了一眼信王，最后轻描淡写道:“三位丞相与王弟这次算是识人不明了，各罚一年俸禄，其余人等……哼！该除官除官，该去爵去爵！”
  也许是骂的累了，皇帝躺靠在御榻上，挥挥手。身旁的徐公公上前一步，尖细的嗓音喊出一个又一个名字，每个名字被喊到，都必有一人或感激涕零或大声辩驳，但最终都归于沉寂。
  殿内的官员或逐或退，人数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位高权重的寥寥几位。往日里，皇帝必定要和他们谈些国事，但今日却是直接走人，只是留下一句“空出的位子，在半月内拟好名单。”
  ……
  天都二十八年的“兄弟会案”算得上这些年来牵扯最多的案子，从文官到武将，从勋贵到皇族，涉嫌的人数不知道有多少。虽然流血并不严重，可依旧算的上是震慑朝野。
  除了北城百姓为皇帝歌功颂德，东南两城的许多铺子换了主人以外，两派之争暂时停歇，治安质量升高，三大国公府存在感再次降低，也都算的上是些许余波。
  下朝的皇帝一改朝堂上的怒气，低声哼着小曲往御书房走去，心里盘算着皇后寿辰时该请哪家戏班子。
  推开御书房，皇帝就看见一袭青衣的曲游亭，手里还提着一个礼盒。
  一旁的太监宫女已经知道了这个男子的身份，眼里当然是充满了羡慕。倒是曲游亭自己，并没有因为身在皇宫就出现紧张。
  “咳！”
  所有人都难以想象，有些紧张的人会是刚刚还掌握生杀大权的皇帝。
  “昨日的战斗可有为你提供些突破的想法？”皇帝清了清嗓子，接过礼盒，打开发现是一道不曾吃过的美食，脸色表现出一副喜色，故意打趣道:“这么长时间不见，没想到曲老四还学会送礼了，有什么事就说，能办朕直接就办了！”
  曲游亭安静地站在那里，一句话不说，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
  所有的人识趣地退出了房间，所以御书房里一时间倒安静得过头了。
  皇帝的笑容有些尴尬，又咳嗽一声，笑道:“是不是裳容又找你吵着要修行了？你呀，就不该惯着她……”
  “陛下本应该一言九鼎。”
  皇帝的脸色骤然变红，随后又变黑，怒道:“我说你小子今天怎么带着礼来，合着是找麻烦来的！”
  曲游亭淡定地说道:“陛下既然答应让我与宗师一战，为何又临时派封师前去阻拦？”
  “我这不是为你好！？”皇帝怒道，“高先生和封先生都说你不是吕世明的对手，难道我还让你去送死？！”
  “朕救了你一命，你居然还跑过来怪朕！怎么，一道菜就能打发朕了？”皇帝重重一拍桌子，“知道你想要风波令，朕还就偏偏不给你了！”
  曲游亭沉默片刻，拱手道:“既如此，草民告退。”
  “慢着！”
  皇帝怪叫一声，“告退？退到哪里去？退到江湖，不再见我了？天策府副都督的位置给你留了这么多年，你为什么就对风波亭这么执着？”
  “任先生都退隐了，凭你一个一品，能翻起什么浪花？”
  守在门外的徐公公和于统领相视一眼，又极默契的转过头去。今日以前，谁要是和他们说，有人敢和陛下这么讲话，他们一定会啐对方一口。
  可如果真有这么个人，他们除了羡慕便再也找不到其他感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