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十八层地狱·水滴石穿(下)
作者:何处惊雷      更新:2021-05-02 13:58      字数:2975
  刚想清楚,又一滴水落在右肩,还是刚刚那滴的落点。
  陆宇飞本能地想挪一下避开水滴,但迅速打消了念头,他现在只是一块没有生命的青石,怎么挪?
  好吧,这也许应该叫做滴水地狱,陆宇飞想想感觉庆幸,生前听说十八层地狱尽是刀山火海、油锅铁锤的恐怖情形,看来,法官说的是对的,这阴曹地府也是与时俱进,不断改良,服刑设计也越来越“鬼性化”了。
  不过,真的好无聊。动也不能动,水滴无休无止地落在右肩上。
  唯一可以做的事情是记时。
  陆宇飞很快发现,水滴落下的频率十分规律,一秒钟刚好一滴。
  同时,陆宇飞也找到了计时的好工具——青石体中包含的无数的岩石矿物晶粒——每有一滴水珠落在右肩,陆宇飞就数一颗矿物晶粒,当需要计算总时长的时候,只要估算已点过数的矿物晶粒数量就可以精确地计算出过了多少时间。
  陆宇飞有些成就感:这是第十八层地狱记录时间的一项伟大发明。
  水滴无休无止,按照一滴每秒的频率无聊地落在陆宇飞右肩。
  陆宇飞无聊地按一粒每秒的速度数着矿物晶粒。
  当陆宇飞感觉到有点不对劲时,按照已经数过的晶粒数量计算,已经过了一年。
  不对劲的地方在右肩,尽管水滴落下的力量极小,谈不上有什么冲击,但一年时间过去了,陆宇飞感觉右肩有些刺痛。
  再这样下去,右肩可吃不消。陆宇飞决定采取措施。
  陆宇飞的措施是这样的:他通过一段时间的适应,发现自己虽然身为石头,在宏观上不能有丝毫动弹,但在微观上,可以对分子层面的粒子作有限范围的调度。这使得他可以运用所学习过的力学知识,最大幅度调度青石表层的所有分子,以右肩水滴落点为受力点,受力最中心点晶粒微微上凸,其次一围晶粒稍作平缓,再次一围晶粒依次均匀放缓,如此规则排列,扩展至通体,形成表层防护罩。当右肩受到水滴冲击时,中心点晶粒受力下挫尔后弹起,带动次围晶粒先下挫后弹起,依此类推,受力后的防护罩如同水面涟漪,一圈圈扩散开去,将冲击力以波的形式均匀传递至整个防护罩,由右肩一点受力改为整个青石表层共同受力,从而化解右肩的刺痛,同时,防止水滴长期冲击对青石内部产生影响。
  这个措施说起来简单,但运作起来十分繁杂,一是分子的稳定性不强,控制不易。二是指令依靠分子间递次传达落实,耗时费力。所以,当真正形成表层防护罩,足足花了一年半的时间。
  防护罩形成后,右肩的刺痛消失了。
  团结就是力量啊!陆宇飞向众晶粒们的努力予以表彰和鼓励。随后,无痛一身轻又专注于数矿物晶粒记时。
  这一记,经年累月,陆宇飞几乎用了整整一只手掌上的所有矿物晶粒来记数!
  一百年!是的,一个世纪过去了!
  这一百年,陆宇飞就是数着晶粒过来了。
  这一百年,右肩再也没有刺痛过,只是青石表层的防护罩却已经老朽。
  其实,早在第八十年的时候,陆宇飞就发现防护罩老化的问题,经过水滴八十年来永不停息的冲击后,曾经看似坚不可摧的防护罩已不堪重负,曾经规则紧致的表层晶粒逐渐散乱。
  陆宇飞决定重振防护罩时,已经无能为力,散乱的晶粒间相互作用效能下降,不能有效传递重新排列组合的指令。只能眼睁睁看着防护罩在水滴的蹂躏下一步步老朽,而消失多年的刺痛感再次袭来,只不过,这次不止在右肩,而是力之所及的全身多处。
  从隐隐作痛到撕心裂肺——到第九十五个年头起,防护罩开始出现裂缝——从一道到多道,从细纹到粗缝。
  原以为成了石头就没有疼痛,可是这表层的撕裂与人类皮肤的撕裂竟然如此同感!
  所不同的是,人类皮肤撕裂通常持续时间短,总不至于在几年、十年的时间跨度持续进行。而且,当人的皮肤撕裂时,他总可以大叫、总可以大哭。
  而对于身为青石的陆宇飞而言,持续表层撕裂的痛苦与无法宣泄的压抑,证明这果真是地狱级的煎熬。
  真的老朽了,就在一百年后的第一滴水珠落下时,支撑了一百年的防护罩彻底崩溃了——青石表层在那一滴水珠的冲击下,从右肩处率先瓦解,从青石体上剥落,第二只水珠落下时,击中的已是右肩表层剥落后嶙峋起伏的青石本体!
  崩溃迅速遍及整个石体,等到新百年的第十滴水珠到达右肩,整个表层已经从青石体上完全剥落掉下,坠到暗黑的虚无。
  陆宇飞本以为表层长达十年的撕裂是痛苦的极致。
  但直到新百年的第十滴水珠下来时,他才知道原来这世间痛苦没有极致。
  这痛苦并不来自第十滴水珠冲击到新表层上钻心的刺痛,那样的痛,他在防护罩十年前出现老化时就已预见。
  这痛来自眼睁睁看着表层那数以亿计的晶粒的离去,消逝于虚无,那类似于无奈、不舍、悲愤、懊恼的、无绪的、难受而又难以言说的、基于维持物质原状的物理规则层面的惯性逻辑的失衡状态。
  水滴仍以一滴每秒的速度滴到右肩,完全不以青石的难过而停止或转移。
  看着自己遍体鳞伤,陆宇飞清楚,这第十八层地狱的劫数远远没有结束,而自己还需要与水珠作长期的艰苦的斗争。
  法官出现阻止水滴是奢望。
  水滴自己停止是妄想。
  石头自主移位是幻想。
  再组织防护罩会重蹈覆辙。
  放弃抵抗可能灰飞烟灭。
  舍车保帅是唯一的选择——忍痛,在右肩上形成一个洞,让水滴穿洞而过,既可以最大限度地保全晶粒,又可以彻底摆脱水滴的冲击。
  说干就干,陆宇飞立即着手调度右肩水滴落点的分子,让受力点的晶粒分布呈凹陷状态,以便最大限度承接水滴下落的势能并转化为推力,加快水滴下坠沿线晶粒呈凹陷规则部署指令的传递。
  水滴一成不变地落下,一滴每秒,击中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刺痛,持续,以一次每秒的频繁。
  陆宇飞没有其他可选方案,唯一能做的只有两件事:一是继续坚决地贯彻既定的方案,忍受着恶梦一般的折磨,看着右肩从平滑,到形成凹坑,再看着凹坑一点点变深。二是专心致志数晶粒,从手指头数到手掌、从手掌数到手背。
  直到整只手的晶粒再一次数完,凹坑只剩下薄薄一层底膜,当某一滴水珠落下,那微不足道的冲击很荣幸地成为“最后一颗稻草”,终于将青石贯穿。
  水滴落下自暗黑虚无而来,从青石右肩至臀部间的垂直细长的光滑石洞自由落体穿过,重又消失于虚无的暗黑,与青石间不再有一丝瓜葛。
  又是一百年!
  远比防护罩的一百年痛苦。
  不过,陆宇飞认定,当前的结局是他在构建防护罩整体抵御水滴冲击遭遇重大损失后的明智选择。
  两个一百年的痛苦,终于换来水滴石穿,换来青石与水滴的相安无事。
  两个一百年的痛苦,让陆宇飞明白,水滴石穿只不过是青石趋利避害、最大限度保全自身的基本生存法则。
  有一只手将青石托起,放在陆宇飞眼前。
  陆宇飞这才发现,青石是青石,自己是自己。
  仿佛,两个一百年的青石之躯只是一场梦而已。
  法官一手托着青石,用另一只手轻轻敲击了一下,青石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是陆宇飞两百年来第一次听到声音,很美。
  “法官,两百年过去了,你居然一点都没有变老。”
  “废话,你有听说过鬼魂变老的吗?”两百年后,法官依然是那副冷冷的表情:“我知道你想听我说话,不过,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可说的。现在,我只想知道,两百年过去了,这一次是继续让我推你下去,还是你自己跳?”
  陆宇飞这才发现,刚刚青石所在的地方,竟然是个偌大的坑洞!洞外是一片光亮,洞内是暗黑的虚无。
  “这洞里是什么?”陆宇飞问。
  “第十六层地狱。”法官道。
  “怎么有如此黑暗到令人恐怖的地方?”陆宇飞惊叫。
  法官冷冷道:“知足吧,见你表现不错,我特地让你跳级,越过第十七层,直接去十六层。”
  “可不可以……”陆宇飞正想问可不可以不下去,只见法官在空中一挥手,一股劲道不由分说地将陆宇飞猛地推进了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