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曾后悔？”
  石洞中说话之人依旧满头银发，月白色长衫着身，似千万年来从未换过衣物般。
  只见人轻轻捻指，一方石凳、一壶清茶便出现在原本什么也没有的石洞里。
  “每年都问一样的问题，你是想得到什么不一样的答案吗？”
  却是只闻其声不见答人，声音似从四面八方而来，又似就中散开。
  仲堃仪也想不明白，十几年了，这个人每年都会来，每次来都会问这么一句。
  以前他还会认真的回答，深情且笃定，现在他都懒得回答了。
  银发少年却也不恼，兀自喝着茶水，似乎还不死心的追问着：“真的就这样了吗？”
  这次空气却是突然静了下去，没有回响，以为仲堃仪不会回答了，却不料片刻后，耳边又飘来四个字。
  “他好，便好。”
  突然空气又传来一阵笑意，“谢谢你选择的是我。”
  “有何可谢，你不过是我选的一场赌局罢了。”天尊端着茶盏的手一丝也未停顿。
  “你不选我，我也还是会那么做。至少你救了我两次，多给了我一次保护他的机会。”
  天尊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依旧对着空气开口，分毫听不出一丝歉疚，“本尊终究还是偏心了。”
  听闻这一句，原本弥散在四周没有形态的云雾瞬间聚拢，形成了一团白色。
  “只要有情，便会有私心。这一点，神还不如人来得直爽。”飘着的白雾又散开一些，整个又大了一些，依旧没有个什么具体模样。
  “其实你也不过是变相的成全了他们各自罢了，只是……”
  仲堃仪的声音停顿了，只是因为自己化为了鬼，还入了忘川，甚至枉动了命格。
  否则孟章这一世该是要称帝为王，封地千里，最后与苏严相携一生的。
  这一切因自己的莽撞致使苏严成了孟章的兄长，这一世那唯一与之携手之人成了至亲。
  原本只是朋友与君臣的公孙钤却成了挚爱，甚至连齐之侃都跳出来轮回。
  空中的白雾开始颤抖，又要消散。
  孟章的一生被自己搞得七零八落，这让仲堃仪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他把所有罪责都揽在了自己身上，若是仲堃仪知道孟章这一世早就偷偷抽离神识那刻便已经注定孑影孤裘了，又会怎么想呢？
  不过他大概是永远不会知道孟章心里最真实的想法了吧。毕竟重来一世，他与他的王上也没有真正意义的见过哪怕一面。
  当他借着若千宸之躯求得原谅时，孟章不记得他；当孟章记起时，他却鬼力甚微无法附身，好不容易恢复一些，若千宸的尸身却是坏了。
  这大概便是命吧。
  自己一生不信命，不信缘，到最后还是得臣服于命运，这人生的际遇还当真是可笑。
  “你让我赢了赌局，彼岸复醒，玄武解封，救你不过还个人情。”天尊面无表情道。
  仲堃仪也不说什么，天尊毕竟是天尊，违反天规到了人家嘴里就变成了理所应当的因缘际会。
  “玄武的气息。”天尊突然站起身，打了一个响指，石洞又恢复了一贫如洗的模样。
  少年模样的天尊负手于前，对着欲散欲聚的白雾，神色突然严肃起来，“仲堃仪，面对玄武什么话该说你当知晓。”
  白雾刷的一下散开来，游荡在了石洞四周，声音又从四面八方而来。
  “过去了的就不该再被提起。”
  天尊满意的点点头消失在石洞。
  洞外一袭红衣天姿、手握竹笛的少年回过头去瞪了一眼身后玄衣紫色挑染的少年，玄衣少年小心翼翼的讨好般乖乖的止住了脚步立于洞口。
  红衣胜血的慕容黎方才面无表情转过身从容走进山洞。
  “仲堃仪，我已找到方法了。”
  慕容黎不疾不徐缓缓伸出手来，掌心开始隐隐闪着红光。
  “这种子你先前误食过，所以对于你作用该比常人好。”
  那空谷之音又从四方开来，“我早已没有魂魄，就算这是你的花种，于我也无甚效益。”
  “不试试怎能知晓?”慕容黎一手执笛一手托着花种优雅从容，自带着一种与人疏离的气质。
  “世事翻云覆雨，忧时何须日久。”仲堃仪无比淡然，空气里的白雾又开始聚集，围绕在慕容黎的左右。
  慕容黎看了看身为白雾的仲堃仪，双眼无波的握合手心，轻启朱唇：“哪日你若想试，我再来。”
  “对了，你可有话要我带于孟婆。”
  空气突然安静了，仲堃仪良久都未开口，他实在不知该说什么。
  “我知晓了。”
  “我有话对你说。”
  慕容黎刚准备抬步，又顿住了，没有说话，似乎在等着仲堃仪开口。
  “天可补，海可填，南山可移，日月既往，不可复追。还望有花堪折，莫待枯枝。”
  慕容黎自然知晓其意，瞥了一眼洞口可怜兮兮模样的执明，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其实他早就不怨了，从冰棺被唤醒，醒来第一眼见到依旧冰封沉睡在一旁的执明那刻就不怨了。
  只是他并不想就这么轻易饶过某些人罢了。
  “知音难觅，我有分寸，多谢。”慕容黎的脸依旧冷峻，骨子里透着一股冷艳，言语淡淡的，却让人不会觉得距离太远，但也不近。
  洞内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冷清。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空气凝滞了一瞬。
  仲堃仪其实是期待的，只是这十几年来，他听闻孟章过得甚好，也不曾提起自己，便把这种期望又悄无声息的埋在了心底。
  对别人的事他总是看的很透彻，到了自己这，却又畏首畏尾了。
  原本因若千宸一言，打算找孟章坦言，可当他看着孟章浑身散发的黑气，看着孟章眼里的痛苦和绝望时。
  仲堃仪改变了主意，什么原谅、误解、真心、陪伴、坦诚相待统统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个少年原本阳光灿烂的笑容。
  凝霜醉梦草需以魂为引，仲堃仪是早就知晓的，但他却缄口不言，只在最后一刻献出了自己仅剩的魂魄。
  果然，他的决定是对的，因为来的人都说公孙钤醒来以后，那人笑的很开怀，过得也是极好，唯一不足便是孑然一身。
  仲堃仪也只当孟章是为了公孙钤，不止仲堃仪，就连苏严都这样觉得。
  只有孟章自己心里清楚，不过是因为那袭黄纱眼神桀骜的人，海棠温雪尚能旧，何处觅知音……
  纵使身为神君，也有无可奈何的时候，也有求不得的人。
  比如那个学宫里着青衫衣侃侃而谈的少年；那个榻前黄袍束身绝情的少年；那个军营玄色束服满目疮痍的少年……
  大概往后的几千万年，自己都要靠着这些深藏心底的秘密孤独而倔强而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