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只有两个男人，彼此沉默，在几分钟前他们似乎达成了什么合作。
  “所以你下一步计划是什么？”程远达的声音打破沉默。
  “什么？计划？那不能让你知道啊。”
  “老萧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在说什么？”
  “你他妈的在耍我？”
  “我很享受，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故事，还好我身体里没有芯片。”
  “你就不再想一想了？”
  “我想什么？自古正邪不能两立。”
  “你跟钱有仇吗？”
  “没仇，只是那东西对我没用。”
  “你跟我假装什么清高？”
  “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拿那么多钱给谁去花，而且你公然以重金诱惑我，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你这么大岁数有没有一点常识啊我说，你以为这屋里只有咱们两个人，我们说话也只有你和我能听见吗？”
  “如果你站在我的角度去思考，让他们变得听不见了还不容易吗？我说过了，未来什么人变成什么样，什么规矩变成什么样，这都是我来决定的。”
  “你简直无可救药！”
  “无可救药的是你，是你们这些愚蠢的人！这个世界发展已经陷入瓶颈、走入死角了，我们要做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重新创造一个世界。”
  “凡事自有规律，你就是自然规律的一个破坏者和搅局者，这样的人不会有好下场的。还有，别再美化你说的那个世界了，至少现在还不会给你加上个传播邪教的罪名，你走不到那步的，你控制不了人类，快回头认罪吧。”
  “跟你们这种低端警察说话简直对牛弹琴。”
  “这个世界整体变化的好与坏与你无关。”
  “我们可以创造更多的道德，更多的约束，更多的人类智慧去改变世界。”
  “我说过让你别再说这种疯话了。”
  “你竟然将这些判断成是邪教。”
  “够了！”
  萧肃感觉自己已经忍无可忍了，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两张打印好的照片，用力拍在了程远达面前，“你给我仔细看看，这就是你的道义，这就是你的约束，这就是你的人类大同，这就是你的全新的世界！你给我仔细看看！”
  程远达在那两张照片面前吃惊得说不出话，他的脸上第一次显现出了一种惊恐。
  “看清楚了吗，这两个人你认识吧？”
  程远达无言以对。萧肃瞪大了眼睛盯着他看。
  “你……你怎么知道……”
  “一切线索拜你所赐！你的读取记忆的设备，你的影子就出现在死人的记忆里，还有一个活生生的证据，就是霍思涵！”
  “算你狠。”
  “怎么会呢程远达，我哪有你一半狠，你对你的情人是怎么下得去手的，你不仅用刀杀了她，还亲手毁了她的容貌，你怎么做得出来！你这样的人，还想什么变成全人类的王、什么上帝！”
  放在程远达面前的，正是他的前任已故情人沈念芸，以及她的女儿莫小雨的照片。
  “怎么样，说说吧，咱们的谈话这才算重新开始，刚刚那些我当做什么都没听到过，你看怎样？”萧肃在一边说到，见程远达仍然默不作声，萧肃继续补充道，“我不管你什么仁义道德，但是至少我知道，你对这个人感情还是挺深的嘛，为什么要那么做，跟老弟我讲讲呗。”
  “你说什么？”
  “你忘不了那个女人对吧？”萧肃一边说着，一边把两人的照片收了起来，他看到了程远达一直盯着照片贪婪的眼神，随即变得闪着仇恨的光芒，他双目等着萧肃。
  “你在说什么？！”
  “别掩饰了，你的反应已经告诉我一切了，还有霍思涵的存在就更是个最有力的证据了，如果不是对这个女人爱得那么深，怎么可能会接受一个跟她相貌相似的人呢，想不到你还挺专情的嘛，那你为什么会杀她呢，我倒是更好奇了。”
  萧肃一直在盯着程远达，似乎有那么一瞬，萧肃感觉到程远达眸子里的光芒变得不一样了，尽管那变化那么微小，但萧肃还是觉得自己可以察觉出来，但究竟是什么事发生了呢，萧肃并不知道，他也一直在刻意回避这个发现，因为当下没有什么比让程远达认罪更重要的事了。
  程远达陷入了一段很久的沉默，尽管萧肃已经感觉到，这段无言的沉默似乎来得并不合理，但萧肃还是给足了程远达足够多的沉默时间，直到他再次主动张口。
  “哎，死在你手里了。”程远达这句话听起来似乎有点没头没尾。
  “哎，老哥别这么说，事都是你自己做的，我可没想杀你。”萧肃努力将对话恢复到看似正常的状态。
  “我的确很爱那个女人，但她是个妓女。”
  “嗯，你继续。”萧肃意识到，程远达要开始讲这个故事了。
  “她不止一次地要求我娶她，但是我做不到，我没办法答应。”
  “你嫌弃她的身份？”
  “可能吧。还有就是我从来都不觉得我需要妻子。”
  “哦？”
  “但是她要挟我，她说如果我不娶她，他就会把我创造下的这个秘密公之于众。”
  “你因为这个动了杀机？”
  “你用词很讲究嘛？”
  “我能想到那不是直接原因。”
  “我没有杀她。”
  “那她是自杀的不成？”
  “她就是自杀的。”
  “没办法相信。”
  “哎，我找她一次她就逼我一次，于是我就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搭理她。”程远达又继续说道，“但是有一天我突然前往她家里，并没有向以往一样提前通知她，也就是那天，我发现了那个小女孩。”
  “你是说莫小雨？”萧肃隐隐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感觉似乎要开启一个他一直放置于禁忌的话题。“你该不会……”
  “我从未见过那个女孩，她黄色的衣裳，看起来可爱极了。”
  “你……”
  萧肃已经意识到自己猜对了，他恶狠狠地瞪着程远达，却发现他竟然在嘴角挤出了一丝微笑。
  “我给她倒了果汁喝。”
  “哪来的安眠药？”
  “那女人的，她失眠，很容易得到。”
  “你混账！”
  “哈哈哈哈。”
  “他的笑变得不一样了！”——这是职业的敏锐带给萧肃的重要发现，但在这种“性侵”的故事再度摆在眼前的时候，萧肃再也无暇顾及那些“无聊的发现”了，他只是开口说了：
  “你居然还笑得出来？！”
  “我当时心里激动和紧张得要死，我都不记得我碾碎了多少药片，总之都放进橙汁里融了进去，我看着小女孩一口一口地喝完了橙汁。这时候，那女人似乎发现了我有意图在接近那女孩，她就开始阻拦我，但凭借她的力气似乎阻挡不了我，谁知道那女人突然掏出了刀子，原来在她身上一直藏着刀子，那女孩吓得跑到了别的房间，我试图追着那女孩过去，没想到那女人真的用刀子刺我。”
  “她弄伤你了？”
  “我怀疑她根本不敢，但是她既然做出了，那可能也就没有什么情分可言了，谁知道这个时候那女人突然大喊大叫说今天就要把我做的丑事传消息给媒体，她的种种举动激怒了我，我就抢过了她手中的刀子，一个不小心划伤了她的脸，伤口很大，向外淌着血，她一边捂着脸一边向我扑过来，我只是防御性的挣扎而已，但刀子又落在她的脸上。”
  “……”
  “这时候小女孩突然出现在门口，我看着她不知道这种情况下该如何是好，但那女人竟然从我手中夺过刀子，我以为他会刺向我，谁知道她直接插进了自己的胸膛……”
  “……”
  “我后来才意识到，其实毁了她的脸，也就等于杀了她……”
  “……”
  “小女孩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药物发作了，当场就昏倒在地上，当时在那种场景下，根本无暇顾及那女孩了，看到那个女人，让我更恐惧的并不是她死了，而是我担心她没死……”
  “……”
  “如果她没死，她就会带着对我的恨，把我的一切老底都揭开，那么我的事业也就全都完蛋了，我就……”
  “你就在她身上补了若干刀？”
  程远达先是惊了一下，然后就又平静了，“是，补了几刀。”
  “你这还叫没杀人？”
  “我至少……”
  “你至少杀了那个孩子！”萧肃没有给程远达留说话的机会。
  “哎——”
  “我有点好奇。”
  “什么？”
  “我没想到你会说出来这个故事，还有之前你的大阴谋，我以为对你的审问要费很多流程。”
  “你多虑了，因为我输了，我就快要死了。”
  “啊？”
  这句话说得让萧肃感觉有些意外，但是彼时彼刻他还不懂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样的含义，“谁说你一定会死了，接下来怎么审判还不一定呢。另外呢，我还有些话想要对你说。”萧肃感觉到自己装的神秘有些做作。
  “什么话？”
  “三件事请你务必知道。第一，对你提起的公诉将不会提及修改记忆及植入芯片一事，因为你知道这件事波及范围过大，如果所有公民都知道自己不过是个实验品一样生存着，那么整个社会都将迎来灾难，我们无法不考虑对社会级别恐慌的控制，这个希望您能支持，接下来在各种情景下，都不要再提及了，你是否清楚这件事。”
  “在我看来，你这才是上帝视角啊，这么忧国忧民，还考虑什么社会恐慌问题。”
  “你也应该能想到，这肯定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思。”
  “我答应了能怎样，不答应又会怎样？”
  “答应了或许不会怎样，我们会积极地帮你减刑；不答应的话，估计很多人都会盼你早死，你知道这对于他们来说很容易。”
  “哈哈哈哈哈哈哈。”程远达又发出了笑声，萧肃不知道这笑里代表了什么。
  “第二件事，对你的主诉将是故意杀人罪，受害人则是那对母女，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罪名再强加于你。”
  “真有意思。”
  “第三件事，如果你还想进一步减刑的话，需要你去做一件大事。”
  “我还有机会做大事？”
  “将那16个人复原。”
  “不可能的。”听闻这句话，程远达马上变了脸色。
  “你能做到，你刚刚提及了，然后我也再重申一次，复原他们将是你最后一次应用这个技术了，从此以后，这项操作将会从科技史上永久消失。”
  “我的意思是，我绝不会那样去做的。”
  “你怕他们报复？找你索要账款？”
  “我说过，我那样对付的，都是恶人。”
  “我已经派人去调查他们所有人的底细了，包括一切社会关系、国内外账户，你这放心好了，我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坏人。”
  “这样的事，为什么不早些去做。”
  “我没有那么多双眼睛能去发现那么多藏在黑暗处的罪恶。”
  “我相不相信你对我来说都没什么用。”
  “这会积极地帮助你减刑，只要你承诺今后再不做这件事了。”
  “然后活在你们的秘密监控之下？”
  “我恐怕这件事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了。你觉得条件怎么样，我们同犯人谈判这还是第一次，你是这样与众不同，我想你也是这种谈判的终结者。”
  “太迟了。”
  “什么太迟？”
  “哈哈哈哈哈哈。”又是一阵奇怪的笑声。
  “这么说，这三条你都答应了？”
  “我没那么说过。”
  “第三条能不能照做？”
  “那是你们的事。”
  “你什么意思？”
  “你要知道，芯片只是控制记忆而已，它做不了对大脑本身存储实质性的改变，只不过控制大脑抑制了对原有内容的读取罢了。我想你应该听懂了。”
  “所以，对待一切修改，只需要摘除芯片就够了？”
  “你知道的消息太多了，注意你的安全啊。”
  “你都在这了，我还担心什么安全，你回答我的问题，我要明确的答案。”
  “我并没有否定吧？”
  “就这么简单？”
  “你以为真的能改变大脑吗？”
  “我一直没相信，但我又不是科研人员，没办法做肯定判断啊。”
  “不过是一粒电子长效药罢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在医学科研方面的成绩令人赞叹，好可惜。”
  萧肃不止一次在内心疑惑了，这个人虽然讲话的语气和态度似乎都没有变化，但整个人的气场似乎同最初完全不一样了，尽管萧肃不知道那是为什么，但他发现自己很享受和这样的“程远达”对话。
  “一点都不可惜，未来药物会向电子药物方向发展的，药物会一边发挥效力，一边监控着人的健康信息，如果那一天到来了，请记得向世界宣告我的名字。”
  “行啊，就怕到时候没人相信我，不过这可比改造人的大脑可高端多了，您觉得呢？”
  “那比创造一个全新的世界呢？”
  “更高端多了！”
  “你们这些人啊，还是幼稚。”
  “那就这么幼稚下去吧。”
  “哎，太迟了。”
  “嗯？你一直说什么太迟了？”
  “一切。”
  “一切？”
  “嗯，一切。”
  从这两个字开始，程远达再未张口说过半个字。经过剪辑处理之后的口供成为了程远达承认犯罪过程的全部内容记录，择日检察院将对其提起公诉，对他的判决将从轻。
  次日，会议室。萧肃、叶琛、方远。
  “你们有什么重要发现吗？”
  “霍思涵认罪，供认了在程远达指挥下利用林夏制造的恐怖影像植入被害人记忆，导致被害人精神失常的事实，目的为索取被害人钱财。”叶琛说到。
  “还有吗？”
  “还有就是一些局里不让说的。”
  “比如？”
  “比如利用洗脑帮助失恋的人忘记痛苦，改造成绩差的小孩，让他们自认为是天才。”叶琛说的时候感觉这些点子其实还是蛮可爱的。
  “无法评判这些事的初衷是善还是恶呀，但其实最终都是为了骗取钱财……算了，霍思涵按照程远达同谋论罪吧，敏感的内容我们不提，曾经做过手术的人要做好调查和事后安抚工作，千万不能出乱子。”
  “是。”
  “方远，你呢？”
  “林夏认罪，供认了在金钱的诱惑下，受霍思涵唆使伙同犯罪，导致16人精神崩溃的严重后果。在审讯过程中，还提及了，尽管多次发现异样，但在金钱利诱下并没有停止犯罪行为。”
  “嗯，林夏这个情况比较单纯，还算不得同谋。”
  “还有，队长，我在林夏身上还有一个特别重大的发现。”
  “哦？是什么？”
  “这是我经过几天几夜的调查和判断得出来的一个结论，这个结论足够震惊整个人类社会，比局里一直让避免传达的记忆改写还要恐怖得多。”
  萧肃感觉方远越说越离奇了，昨天已经经历过那么多口若悬河的口供了，难不成还有更深层次的秘密？
  “到底怎么回事？”
  “队长可否借一步说话？”
  “你什么意思？”
  “不想被别人听到。”
  “嗯？你是说我吗？”只有三个人的会议室里，叶琛突然意识到方远似乎若有所指。
  “方远，你这什么意思？”萧肃也开始严厉起来。
  “我只是觉得，事关重大，不能轻易开口。”
  萧肃叹了一口气，面向叶琛说，“小叶啊，你先出去一下吧。”
  “是。”叶琛走的时候看了一眼方远，竟然看到他眼中妖媚般的光芒，令叶琛感觉浑身不自在。
  “好了，你现在可以说了吧，卖什么关子啊！”
  “队长，我发现了能够对记忆进行读取和改写的终极秘密，我知道了那是怎样实现的了。”方远激动地说。
  萧肃在心里泛起了嘀咕，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方远要说的话和昨天程远达描述的信息是否会一致呢？这样说来，消息好像并没有封锁住，仍然有向外传得满城风雨的风险；如果不一致那么对于这件事来说，难道还有别的说法吗？
  “好啊，你快说。”
  方远还未来得及张口，门外就响起了疯狂的砸门声。
  “有什么事？”
  “叶琛你先等着，什么事也没我发现这件事更重要。”方远朝着门口叫到。
  “头儿，头儿，紧急情况，紧急情况。”
  “不是叶琛？”方远转向萧肃吃惊地说道。
  “快给他开门。”
  方远有些不情愿，动作看起来很是缓慢。
  “快啊！”
  门开了，又是那张有些陌生的脸，你看起来满脸惊惶。
  “头儿，大事不好，程远达刚刚死了。”
  “……”
  “……”
  “你说什么？！”
  说话的是方远，萧肃整个人怔住了，她感觉自己此时此刻快晕倒在地了，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发生。
  “怎么死的，你你你，现在知道些什么？”萧肃终于张口。
  “什么情况都没有，看守说没有任何情况发生，现场我们正在勘查，目前为止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物品，程远达身上也没有任何致命伤，情况很是诡异，可以说是离奇死亡，死因不清楚。”
  “怎么会有他妈的这种事发生！”
  这时候，叶琛也跑了进来，气喘吁吁，“队长，事情是真的。”
  “你也听说了？”
  “不明原因的突然死亡，程远达没有会致命的病史，所以，现场初步判定是自杀。”
  “混蛋！自杀？？他有什么理由要自杀？我们给了他最大程度的宽容，接下来医药学会甚至可能在他服刑期间聘用他当顾问，他是不是脑子有什么问题。”萧肃简直都快疯了。
  “但是，目前为止仍然没有发现任何明确的自杀手段。”另一个人在门口对萧肃说。
  “快带我过去，我要亲自看看他。”萧肃腾地站了起来，就要向外走了。
  “头儿，恐怕您不能！”
  “为什么不能？”
  “已经送法医检测了，结果出来之前您见不到尸体。”
  萧肃还是无法接受，昨天还在和自己天南海北说自己再造一个新世界理想的程远达，怎么就变成一具尸体了呢。
  “你确定是程远达死了吗？程远达吗？”
  屋里一片寂静，没有人回答萧肃。
  萧肃也知道自己应该尽最大可能保持理智，进而问到，“尸检报告什么时候出？”
  “根据死者具体情况，无法判断，一般需要7-20天，我们已经在申请加速处理了。”
  萧肃狠狠地拍了下桌子。
  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离奇死亡？
  一声长长的叹息，与萧肃一起叹息的，还有方远，恐怕他的故事接下来再没人有兴致听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