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摩杰回到学校，这时一年级的新生们大多数都已经回家了。现在还没有正式开始学习专业课程，所以，上午的阅兵式结束之后就早早放假了。
  大多数人来不及吃午饭，便换了衣服急忙回家去了。当然也有很多同学有家长开车来接。
  王摩杰和淳于薇出去吃饭的时候便看见杜娟的父母来接她，她扑到妈妈的怀里，又哭又笑。
  同宿舍的曲琦、谭方白、耿帅也早已经走了，王摩杰取了背包，跨上自己的钱江巡航者，缓缓向校外驶去。
  一个月来，这辆爱车便盖着帆布罩衣，呆呆地立在自行车棚里，现在终于又可以骑着它，徜徉在云海市的街头了。
  摩托车发出柔和低沉的声音。王摩杰端坐在车背上，脊背挺拔，此时的他更显得黑瘦精干。不知道是因为自己这个形象在校园里很少见的缘故，还是什么别的，王摩杰发现同学们，尤其是与自己一样晒地黝黑的大一新生们，都不时向自己投来好奇和诧异的目光。
  此时，王摩杰还没有意识到，在阅兵式上与郑亮的军体拳大战，已经让自己一战成名了！不只是在大一新生之中，此时他的名字也已经传到了一些高年级同学的耳中！
  王摩杰回到家中。王摩杰呆立在汽修厂的小院子里，他本以为家中已经变成猪圈一样又脏又乱了。但是眼前的景象几乎让他以为自己到了别人家。
  只见小院子里的东西收拾的井井有条，工具、汽车零件、桶装油料、废料……各自归类放在一起，整齐地码放着。连原本满是油污的地面上也被擦扫得干干净净，像是黝黑却干净的生铁板。
  “小杰，你回来了？”
  王摩杰正在发呆，这时一个中年女人从自己身后来到面前，脸上带着微笑看着自己。
  此时，秋日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在她的头发和脸上，竟是如晨曦一般地温柔和轻盈。有那么一刹那，王摩杰以为曾经在童年失去的东西又回来了——失去的过程那么无知无觉，回来的过程也如此悄然而至！
  王摩杰急切地想要张口，可是口舌却仿佛被胶水粘住了，那个曾经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音节，居然同样被胶结在舌底。
  老王从一堆叠放至遮雨棚顶的轮胎后面出来，手里拿着一捆铁丝，蓦然见到两个人的样子，一时也愣住了。王摩杰见老王仍是身穿油腻邋遢的圆领短袖衫，但是明显刚剃了短发，刮了胡子，方阔的脸膛上闪着紫红色的光芒，显得十分有精神。
  王摩杰一时有些恍惚，不知道时空发生了怎样的错位，或者交缠。
  正在王摩杰感到困惑的时候，老王脸上突然现出的一丝扭捏和惭愧，让王摩杰蓦然惊醒。他猛然回头去看身边的中年女人——这分明是一张陌生的脸，绝不是自己童年失去的那张脸。
  “咳……我正有些事要跟你说……”老王低声道。
  “嗯。”
  “我不是有意瞒你……”
  “你没有必要告诉我！”王摩杰转身离开这个已经变得陌生了的院子。
  “摩杰……”中年女人道。
  “……”老王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
  “啊！”王摩杰六神无主地冲出院子门口，却与一个人装了个满怀，那人发出一声惊叫。
  王摩杰停下，见面前站着一个女孩，身高只到自己的肩头，她正用一双充满惊异和惊喜神情的眼睛看着自己。美丽的眼睛上方是一双黑而润泽的眉毛，脑后是一条黑黑的马尾辫。在黑如墨染的头发的映衬下，皮肤更显得白皙。此时她手里拿着两个包装袋站在门口。
  “是你？！”女孩道。
  “……”王摩杰觉得她有几分面熟，但是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女孩笑起来，然后抬起一只手遮住自己的脸的下半部分。
  “哦……你是那个校医？”王摩杰想起来了。他们陪杜娟和郑亮去校诊室的时候见过一个年轻的校医，不知道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其实我只是一个护士而已。”女孩不好意思地道。
  “怎么，你们已经认识了？”那个中年女人来到他们面前。
  王摩杰低着头，没有说话。
  那个女孩看出气氛异样，轻轻道：“我们在学校的诊室里见过了……”
  “在诊室？摩杰生病去诊室的么？”中年女人关切地问。
  “不是，是他陪别人去的。”
  “都进来吧，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老王看着王摩杰道。
  王摩杰沉吟一下，本想走出这个院子，不过却看见女孩正紧张地盯着自己，暗叹一口气，走到客厅里。
  “这位是你刘阿姨，”老王向王摩杰介绍道，“这位是……”
  “我叫小艾，刘小艾。”女孩介绍自己。
  “知道你今天放假回家，所以我特意请你刘阿姨和小艾过来做客。”老王恢复到平时的沉静和散淡，淡淡地向王摩杰介绍，“她们也是第一次来……”
  但是任凭他怎么掩饰，对于互相熟悉至已经不需要语言交流的父子来说，如同啤酒中浮起的气泡，王摩杰早已清晰明白地感受到他话中的难为情。
  想起突然变得整洁了小院子，可想而知老王是怀着怎样的快乐的心情收拾院子。再看着他油腻的有几分可怜的样子，王摩杰突然觉得心中不忍，刚才自己的表现或许并不合适。
  “王叔，这是我送你的礼物。”刘小艾双手把一个手提袋捧在胸前。
  “……啊，谢谢！”老王有几分慌乱和不好意思地接过来。他已经有好久没有收到礼物了。
  老王打开包装盒，见是一壶四杯，很精致的一套紫砂茶具。老王一呆，显然有些错愕。
  王摩杰差点没笑出来——自从他记事，他便没有见过老王喝茶。王摩杰估计老王可能会用这套茶杯来喝他的二锅头。
  “这是给你的礼物。”刘小艾把另一个盒子给王摩杰。
  “不用客气……”王摩杰本不想接受她的什么礼物。潜意识里，王摩杰感到接受她们的礼物，将意味着自己愿意接受很多事情的改变。
  “这可是我用第一次发的工资买的，你不愿意接受么？”刘小艾期盼却勇敢地看着王摩杰。
  “……哦，谢谢！”父子俩是一样的手足无措。
  见王摩杰收下，刘小艾放下心来，现出努力和紧张之后的释然。王摩杰见旁边的刘阿姨同样现出释然的神情，另外眼神中似乎还多了一些爱怜、痛惜又难过的神情。
  王摩杰蓦然心中一疼，疼过之后又是暖暖的。
  王摩杰的礼物是一块卡西欧g-shock手表。
  晚饭后，王摩杰开车送刘小艾母女回家。到家以后刘阿姨下车回家，刘小艾却向王摩杰提议去海边散步。王摩杰点头同意。
  王摩杰调转车头，驶向北海湾。
  两人坐在沙滩上，海风吹起，刘小艾有些冷，王摩杰忙回车里取出一条毛毯给她披上。
  “谢谢，你真的很会照顾女生。”刘小艾笑着道。
  王摩杰知道她是指在学校诊室自己让郑亮无法看到杜娟隐私的事。
  “我爸爸生前喜欢赌博，后来被高利贷迫得没办法，便跳楼自杀了，留下了我们母女，还有利滚利越来越多的赌债。”刘小艾抱着膝，眼睛茫然地看着大海，幽幽说道，“刚开始几年，放高利贷的人怕警察追查，还没有过于逼迫我们。可是后来，他们见我们家所在的地段房价越来越高，便又来骚扰我们……”
  “还有这样的事？”
  “有啊，这些鬼魅魍魉躲在黑影里，干一些普通人想象不到的坏事。后来，幸亏遇到王叔叔，帮我们还上了钱……”
  “是么，那好像是老子……”
  “什么？”
  “算了，没什么。”王摩杰心想，那分明是老子辛辛苦苦用假期修车挣的钱。“不过也算做好事了，算了。”王摩杰在心里想。
  “那几年正好我在上学，不断被他们滋扰，差点没能完成学业……对于我妈妈和王叔的事，你怎么看？”
  王摩杰沉默着，努力回想着童年的那一点印记，却茫然一片，如同原本是清晰分明的冰雪，不知不觉间被融化，被吹干……
  “我读医科的时候，你知道我感受最深的是什么么？”这个问题显然不是真的问王摩杰，刘小艾继续道，“当我去医院实习的时候，当我深入了解一个个病人，我突然发现他们似乎是破碎的，这并不只是身体方面的，更主要的是他们的精神状态。哪怕他们有家人陪伴，但是真正面对疾病，甚至死亡的，永远是他们自己。恐惧、痛苦、家人的冷漠，甚至是家人的爱，把他们撕得一片一片的。”
  王摩杰静静听着，想不到这个貌似快乐、勇敢、坚强的女孩有这么深的想法。他沉默地听着。
  “后来，我无意间发现在我妈妈的脸上经常出现的呆呆的、茫然的神情，竟然与病人的破碎的神情竟然如此相似。那一刻我意识到，一直表现得勇敢坚强的妈妈，其实她的内心也是一个病人。”刘小艾继续道，“知道了这件事之后，我更发现现实生活中有太多人是这样的。或许他们的身体看起来是健康的，但是并不代表他们的灵魂在忍受煎熬。”
  “好像有个作家说过，‘人在本质上是孤独的，无奈的。’”
  刘小艾点点头。“嗯，这位作家还说过：‘人的生命虽然本质上是孤独的东西，却不是孤立的存在。它总是在某个地方与别的生命相连。’”
  “但愿他们能在一起，做个可以‘生命相连’的朋友。”王摩杰道，“话说你怎么去云大校诊室的？”
  “没什么，我更喜欢校园里简单的环境。其实我初中毕业就去读的护理医科，所以，其实我们年龄应该一样大。”
  “你已经开始工作挣钱了，好厉害。”
  “这算什么，我已经在读成人本科，以后还要考咱们学校的研究生。”
  “好，加油。我也要加油了，明天继续挑战老王！”
  “什么？”
  “哦，没什么，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