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盼归人,尽是伤心泪
作者:
巽风驰野 更新:2021-05-01 05:53 字数:4231
齐国东海之滨,几名少年正在堆沙砌房,另一伙在捉蟹互相戏耍。礁石之上,一对兄妹正远眺海天之间,看年纪哥哥也不过七八岁,妹妹也才四岁出头。
“哥哥,哥哥,瞧见阿爹的船没?”
少年搭在额前的手并未放下,“还没见呢,待我再仔细瞧瞧。”“阿爹出海好几天了,怎么还不回来,我想他了,我不要阿爹给我买风车了,让阿爹快些回来吧。”妹妹边说边扯着哥哥的衣角,一脸期望地仰头看着哥哥。
那哥哥已望了海边许久,此时垂头看向小妹,轻抚她额头说道:“小月乖,阿爹就快回来了,说不定太阳下山阿爹已经在家里等着我们了。”少年能说出这番话,脸上早已有了此年纪不该有的稳重。
父亲已经出海七日未归,母亲虽然告诉兄妹二人,父亲回来的越晚打的鱼越多,但少年已从母亲日渐焦急的眼神中看到了些许惊慌,甚至是绝望。以前父亲出海打渔的时候,为了不让母亲多操心,少年会比平时更加勤快,早早起来就把水缸挑满,帮母亲忙收拾家务。奈何这几天少年拾再多的柴火,捉再多的螃蟹回来,母亲脸上也未添过一丝笑容。
兄妹俩在礁石上守望了许久,眼睛瞧得生疼了才肯罢休。“小月,时候不早了,我们多抓些螃蟹回去让阿妈做好吃的,阿爹今晚要是回来了就能吃到我们抓的螃蟹了。”
小月笑了,“好呀,我把我那只最大的留给阿爹吃。”少年被妹妹的天真感染,也笑了起来“那我就把我那只最大的给阿妈吃。我们去碎浪崖下边,那边很少有人去,有大螃蟹。”二人攀下礁石,妹妹咯咯笑着率先奔去,乌黑的辫子在小脑勺后蹦蹦跳跳地,少年见状随即追逐而去。
红云铺满天际之时,兄妹提着一串螃蟹回到家,“阿妈,阿妈,我和哥哥抓了好多大螃蟹,阿爹要是回来了肯定喜欢吃。”母亲掀起竹帘,将兄妹二人的螃蟹提到灶房,就要烧水做饭。
妹妹接着说道:“阿妈你猜猜哪只是给你的?”
母亲随手一指,妹妹急着说:“这只太小了,那只大的才是。阿妈今天我很乖哦,螃蟹夹了我一下我都没哭。”说完背着手,暗自揉着右手食指。
“她虽然没哭出声,眼泪可是没少流。”听见哥哥拆台,妹妹气得直捶哥哥,母亲难得笑了一笑。也就只是在这个时候,这个看似普通的渔家才能有片刻的温柔,不再担忧太甚。父亲终究没能在今夜回来,螃蟹滋味虽美,却始终不及一家人团聚时的粗茶淡饭。一家人吃饱后又续了会儿话,因点不起油灯都早早睡下,妇人夜里暗自垂泪,少年也辗转难眠。
那妇人约摸二十四五年纪,日夜操劳却不显老态,芳华正茂。哭着哭着昏睡过去,梦里迷迷糊糊,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忽然阴风四起,吹散迷雾后察觉自己立于房前,只见丈夫浑身湿淋淋地走过来。
妇人见了丈夫面露喜色,扑进丈夫怀里哭了起来,“夫君你怎么才回来,飞儿和月儿都想你想得哭了。”
那汉子轻拍妇人背心,眼里尽是柔情。妇人哭了一会儿,抬起头来望向丈夫,“夫君你怎么浑身都湿透了,快些脱下衣裳我给你另拿一套干爽的换上。”说罢就要转身回屋。
汉子拉住她,说道:“不必了,我与你说两句话就走。”
“还没着家又要上哪去,好歹修整两天吧?渔网总得修补修补吧?”
“娘子,我在七日前遇上巨浪,早已淹死在海里了。今日我来见你最后一面,有些话要交代与你。”
妇人如遭雷击,用力扯着丈夫湿衣,“夫君你可别再哄我了,都这般时候了我哪还有心思听你的笑话。”
汉子眉头一低,柔声道:“曾许你白首不相离,朝朝暮暮无相弃。奈何天命如此,你且听好了,”汉子正色道:“三日后仇家一定会来寻仇,你母子三人早早躲到碎浪崖下石洞内,那日有飓风来袭,我拼着最后一点法力将你们气息抹去,最后一次保你们平安。”
“九十九年了,我们都躲到这了他们还是不肯放过咱们。夫君,你走了我们母子三人如何过活,不要走。”妇人说完已是泣不成声。
汉子轻拍安慰妇人一阵后,“你我缘分已尽,来生再续罢。”妇人还想再说什么,汉子已化为青烟消散。妇人从梦中惊醒,细想梦境,再一想仇家追杀那么多年的恩恩怨怨,紧咬白牙,暗自下了决心。
第二日一早,妇人叫过兄妹二人,将昨夜父亲托梦之事细细讲解:“飞儿,月儿,仇敌将近,我也不再隐瞒你们了。你父亲与我本是一对黄河鲤鱼成精,我当年懵懂之时,你父亲修行已经到了初窥门径之时,寻常天敌早已伤不到他。那日我在河底觅食,被一只黑背水龟盯上,紧追我不放,眼看就要葬身于龟腹,你们父亲就出现了。“
”我永远记得他那坚挺的青背和那些肚腹处发黄的鳞片,嘴角翘起的胡须,以及那看向黑背水龟的眼里精光四射,透出的尽是戏谑之意。夫君一头将那乌龟撞歪,几下撩拨就惹得乌龟发狂似的追向他,夫君又狡猾得很,带着乌龟左钻水草,右挤水洞。那黑背水龟气得不轻,稍微上浮换口气又追了过来,夫君故意等着它不走。”
说到这,妇人眼里尽是柔情回忆,仿佛那条小青鲤救自己就是昨天才发生的事。“阿妈,后来呢,后来呢?”兄妹俩听得正起劲,急着让母亲讲下去。
“后来你们父亲带着黑背水龟钻了好几次水草丛,终于让水草缠住了黑背龟。那黑背龟隔半个时辰就要换一次气,此时已接近憋气极限,惊得左右挣扎,将那一片水草地搅得天昏地暗,你父亲趁此时机带着我从容游走。后来我壮着胆子偷偷去看,怎么也找不见黑背水龟,猜想定是挣脱水草逃走了。我一直担心那黑背龟记仇,平时玩耍都不敢离藏身处太远,你父亲带着我大摇大摆逛了几次后才渐渐放宽了心。从那时起,我就认定你们父亲是这世上最有本事的鱼,我也跟着他修行,百年后逐渐摆脱水族天性。”
“阿妈,那为什么不在黄河边住了,我们却要搬来这海边呢?”月儿杏眼圆睁,不解地向妇人问道。
“我们一家所有的苦难,都拜当日那黑背水龟所赐。”妇人说完此话,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那黑背水龟自水草丛逃生后,对你父亲怀恨在心。它深知自己在水底斗不过,想出些毒计引你父亲上钩,将那毒蛇、鹭鸶、野鸭诱来,你父亲仗着初窥门径的修为,几次化险为夷。那黑背水龟见不上当,想的计谋一次比一次恶毒,你父亲深知此中凶险,决定带着我离开。“
”我们原本住在渤海之滨的草滩内,未免无穷后患,逆流游行百日来到渭河附近,你父亲也不惹事,我更加小心谨慎,寻到泾渭分明之处潜心修行。我二人本以为恩怨就此了结,奈何天意弄人,那黑背水龟拜了上古精怪魍魉二妖为师。那魍魉二妖自涿鹿之战幸存至今,本事通天,狡诈无匹,与那黑背水龟臭味相投,也习得不少本事,魍魉赐它道号:神玄。因行事阴险凶残,得一外号‘无心掏’取其毫无怜悯之意。飞儿,月儿,以后你们听得有人提起‘无心掏’三字,即刻远离此地,不得怠慢!”兄妹二人从未见过母亲如此严肃,急忙点头答应,并将‘无心掏’三字牢牢刻在心里,将来免去几场杀身之祸全拜此时牢记所赐。
妇人接着说道:“我二人勤加修炼,奈何无人指点,艰难修成人身。那时得天帝青睐、地尊独钟、人母教导的应龙在龙门昭告天下:春日海棠开到最盛之时,披鳞之辈若能越过龙门,得以修炼他传授之法均可化龙。一时之间群妖涌动,不管是否身覆鳞片,全朝龙门去了。夫君更是兴奋,此等天赐神机从未有过,怎肯错过?”妇人将趴在腿上的月儿抱在怀里,眼里突然就涌出泪水,左手抱着月儿,右手轻拍她的后背,看向飞儿的目光,满满的都是慈爱。
“我们听到消息正是夏末,虫鸣鼎盛之时。得到那消息的第二天我们就出发了,为了掩藏行踪,我们到黄河后化为鱼身专走河道正中,一路见到的同类甚少。到了一处险地,只见飞瀑直下,浊浪滔天,此段黄河鱼身难以渡过。我们化为人形,学着人类的语言,寻到一村庄,问了村民终于知道那就是龙门。“
”我二人找着村上一棵百年海棠树,看着满树累累青果渐转赤红,又巴不得秋尽冬来,春日早到,天天期待着海棠早日开花,得此旷世奇缘。夫君与村里人相处甚好,白天去黄河打渔,夜里回来修炼。见到人族夫妻恩爱,也学着他们的习俗与我拜堂成亲,我记得那日是八月十八,我们从那一日起就是真正的夫妻了,现在一晃眼两百年过去了,真想我们就永远在那百年海棠树下,那年的冬天也永远不会来,我们就那样活在秋日的暖阳之下。”妇人望着门帘边的缝隙,仿佛门外就站着她的情郎,甜蜜而沉醉地笑了。
“可冬天还是来了。冰封住了黄河,也封住了我们快乐的时光。他打不到鱼,换不到钱,我们的衣服破了没法补,村民觉得有伤风化,有流民不时来骚扰我,村长就带着人把我们赶了出来。你们父亲带着我又另寻一处有水的坡地,能看见那棵高耸的海棠,不怕误了时机。那个漫长的冬天终于过去了,春天来了,眼见那海棠冒出花骨朵了,那海棠长出嫩叶了,海棠花,开了。”妇人起身,打了一瓢水给刚喊口渴的女儿,见女儿喝完自己也抿着嘴喝了几口。
“海棠花开的那一天,我们上路了。脱下人族的衣物,我们用鱼身游到龙门,只见岸边蛇盘山岩,蜥蜴吐信。黄河里水族汇聚,鱼头攒动不休。当天应龙仙君就来了,吩咐下来:水族谁能从龙门下头游上去,就传他道法。蛇虫之类,若能飞腾到对岸,爬到我所立之处均可传授道法。“
”我俩当天就试了,奈何劲力不足,冲不上去,一连七日,拼了命都没能上去。应龙允诺每年海棠花最盛之时达标者均可习得道法,我们就回了坡地在那修行,待来年再试。本以为就此安稳,谁料那黑背水龟‘无心掏’来了。“
”魍魉二怪喜食水鸟之卵,我们居所处有一群天鹅,春末之时在那里养育后代。那黑背水龟听闻龙门盛事后,本也想偷偷来凑个热闹,偏偏脚程又奇慢无比,待它来得龙门之时,盛会早已散去半月有余。它为了回去少被责罚,盯上了那群天鹅。“
”你们父亲当时修炼正在紧要关头,脱鳞蜕甲之际,我在他身旁护法,那黑背水龟探得虚实,使邪法将我迷倒,偷了夫君的鱼鳞衣。待我醒转,夫君身边多了一个破损的鹅蛋,而那群天鹅恰也寻迹追到此处。我使法术将天鹅逼退,全力照顾你们父亲,期间鹅群几次追来,都被我挡下。那鹅群找了水鸟头目来寻仇,乃是一双白鹤。我法力不及它们,斗不过逃出了坡地,夫君提议顺河而下另觅他处修炼。没了鱼鳞衣,夫君不能久处水中,而我修为不足又不能离水太久,七十年之中被白鹤追到几次,险些丧命。本已绝望,冥冥之中将我二人引到这海边,安稳了二十年。在这里,生下了月儿。”
“阿妈,不是应该先生下我吗?我不是比月儿大吗?”飞儿听到此处大感不解,急着问道。
“飞儿,你是我二十年前从碎浪崖洞内捡回来的。月儿与我们一样是鲤鱼成精,是我十年前生下来的。”妇人看着飞儿,用怜爱的眼神安抚他道:“我虽不知你生身父母在何方,但我待你如何,这些年你应体会得到。大后日仇家就要寻到,今日你兄妹二人去镇上备齐逃生所需器物,早去早回。我在此地布上陷阱,折损它们几个才好!”妇人说完,径自出屋布置,再未开口说过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