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作者:张锁钥      更新:2021-04-30 21:51      字数:4387
  拍戏期间,也许是捉摸不定的命运从中作梗,那被铭心刻骨的伤与撕心裂肺的痛封印的记忆的闸门不知不觉缓缓打开了,过去生活的点点滴滴像决堤的洪水般冲出这道充满神秘感的大门,一股脑向永恒的脑海涌来,那个叫目舜的孩子面带凄楚的微笑向他挥手,他对他微笑,却默默无语;他走向他,然后拥抱他,他们合二为一。永恒的心似在哭泣,似在呐喊;他的眼睛似在微笑、似在沉思。这个叫永恒的青年终于了解了那个叫目舜的孩子的所有童年生活。他为他感到悲伤,也为他感到欣慰,因为目舜的凄惨造就了永恒的辉煌,目舜的悲怆造就了永恒的幸运。没有目舜,就没有永恒,永恒是目舜的变形。这就是惊为天人的变形记。
  没人知道这个过程从模糊到透明,由一无所知到一清二楚,永恒到底经历了什么,那种感觉不亚于起死回生。尽管他的内心经历了无法用人间言辞描摹的变化,但他对谁都没有说。这个青年选择了缄默,他决定一个人承受,然后慢慢消化,就像动物反刍。在必然到来的现实面前,永恒变成了一个堪比苏格拉底的智者。历经磨难的人总比那些一帆风顺的人拥有更多的忍耐力和承受力。一波又一波的悲伤和痛苦,铸就了铁一般的意志和钢一般的韧性。这个青年是厄运的造物,当狂风暴雨不能让他摧枯拉朽时,他便成为狂风暴雨的主宰者。
  电影的拍摄工作一结束,永恒找了个巧妙的借口,立刻回到了自己的故乡水乡之城。
  八年前离开的时候,他只有十六岁,而今他已经二十四岁了。那时他是个瘦骨嶙峋的少年,现在他是个玉树临风的青年;那时他有一张惊为天人的俊美脸庞,现在他是个人见人厌的丑八怪。但正是这个丑八怪刚刚演完一部即将改变他命运的电影。但他此时并不知道,主宰他命运的那架天平,左边的秤盘里放着厄运,右边的秤盘里放着幸运,原本这架天平是倾斜的,不过它现在依旧倾斜,只不过之前放着厄运的那一头倾向于他,而现在却是放着幸运的那一头倾向于他。命运女神正踩着滑轮神采奕奕地向他飞来。是的,风雨之后,除了阳光,还有彩虹,永恒马上要走大运了。人在倒霉的时候看不出破绽,当然在走运的时候也就不会有任何感觉。踏上故乡的永恒一点也不知道他即将成为水乡之城永久的骄傲了,故乡因为有他这样一个人,将来会被一代又一代的人津津乐道了。
  永恒首先去的地方就是那条他在流浪时经常去吃饭的巷子。但一切已是物是人非,阿婆已经去世好多年了,那条曾热热闹闹的巷子现在冷冷清清,老房子都被拆了,街道堆满了杂物,几条脏兮兮的野狗在四处觅食;他又去了他失忆后经常在里面睡觉的公园。公园没什么变化。他找到那个曾被当作他卧榻的木制长椅,椅子长年累月被风吹日晒,表面已经腐蚀得斑驳不堪。永恒亲切地弯下腰摸了摸粗糙的椅面,一扭身坐下来。他坐在这里,内心油然而生一种游子回乡的感情。他举目四望,一切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他爱这个地方,却又情不自禁地生出一种淡淡的恨意。这是一种悲喜交加的感情,说明他的内心是十分矛盾的。矛盾让他不能理解此时此刻的感受和想法。不自觉地,他开始聚精会神地凝视着前方,那里有一条羊肠小道,他想起八年前的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有个穿校服的高中生拿着一本书从这条蜿蜒曲折的小路经过,当时他正在和那个诱拐他的男人交谈,男人让他给自己起个名字,他一抬眼望见女学生手里的那本书的背面写着‘永恒经典,一世珍藏’这几个字,于是他就果断地给自己起了永恒这个名字。
  “那个高中生不是别人,正是一世。”永恒低声自言自语,“她在小说里就是这样写的,那就是我们的初遇。”
  的确,昙花在《我心永恒》这部小说中非常详细地描写了男女主人公的这次相遇。只是,她虽然用无边的想象力加工了现实,以她个人的独特的角度在书写,但永恒却用自己的理解力很好地把小说没有表达出来的内容完善了一下。于是,他用自己的想法把艺术和生活奇妙地杂糅到一起,为他心中美好的感情好好地润色了一番,使它升华为一种爱的极致。
  随后,永恒又去了张磊的家里。他敲了很长时间的门,才听到有人趿拉着拖鞋慢吞吞走路的声音。门被打开了,探出一个女人的脑袋,这是张磊的母亲。这个女人五十多岁了,两鬓有些斑白,但脸颊红润,气色很好。她看到门口站着一个陌生人,而且这个陌生人有一张奇怪的脸。她不禁吓了一跳。当她的目光首先注意到来人的那张脸时,她以为他是个乞讨者,但当她情不自禁地移动目光,从上往下开始端量他时,她摒除了这个想法。因为这个人虽然容貌让人不舒服,但衣着鲜亮,气质不凡,这说明他绝对不是个过路乞讨者。
  “你找谁?”女人用游移不定的语气问,这语气并不友好。陌生人贸然的打扰,一般得不到别人的友好对待。
  永恒看着这个女人,首先想到的是,假如他的母亲还健在的话,也就是她这个年龄。
  “请问你找谁?”女人不耐烦地又问了一遍。
  永恒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这个女人,没有吱声。女人正要抽回脑袋关门,只听陌生人用低沉的声音回答:“我找张磊,请问他在家吗?”
  张磊母亲的那张原本带有一丝不耐烦的脸突然闪现出一种惊讶的困惑之情。她聚精会神地望着这个丑陋的年轻人,那双由于岁月的侵袭而浑浊的眼睛反应出她内心的震动和不安,她似在思索,又似在搜索。一个模棱两可的问题煎熬着她,她在疑虑。
  “你是?”她又试探性地问了一句,语气踟蹰不定。
  “我是目舜。”
  只听啪地一声,有什么东西掉地了。与此同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把一个脸色煞白、与来者年龄相仿的人送到说自己叫目舜的这个年轻人的视线里。张磊站在母亲的身后,一动不动地盯着门外的陌生人。
  “你是目舜?”他用无法形容的语气问。
  目舜点点头。
  张磊推开母亲,一把把目舜拽进屋里,激动地抱住他,推开他;又抱住他,又推开他。就这样反反复复好几次。他用惊讶、热烈、兴奋的目光打量着目舜,难以置信正在发生的这一刻。人在过分激动时,大脑就不会思考了。张磊此刻便是这样。当目舜突然消失不见后,张磊一直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儿时的那个可怜的玩伴了。木森没有来找过他以前,他一直以为目舜死了;当木森来找过他,并告知他目舜因涉毒很可能会坐牢后,他以为目舜很可能再也不会回水乡之城了,在他的意识深处,他认为瘦骨嶙峋的目舜是经不起牢狱生活的摧残的,他也许会死在大牢里。总而言之,张磊虽然嘴上不说,但潜意识里始终认为,双重厄运会要了目舜的命。但此刻,当这个变化巨大的目舜好端端地站在他的面前,并用清晰的声音告诉他他就是目舜时,竟然使他一时没有想到,这个年轻人自从失忆后是不知道自己叫什么的。现在他既然亲口说出了自己的名字,说明他记起了一切。可是,此刻的张磊根本没有想到这一层。单是目舜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就已经让他震惊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他什么都不能思考了。他只是感到惊讶,除了惊讶还是惊讶。可是,在最初的震惊稍微平复后,他突然注意到了目舜的脸。
  “你的脸这是怎么啦?”他用刺耳的声音问,这声音不是他一贯的讲话声,只代表他内心深一层的震动。
  “在监狱里烫的。”目舜说。
  “孩子们,别站着说,”此时,张磊的母亲用怜惜的语气接话说,“坐下来说。”
  目舜和张磊走到沙发跟前坐下。张磊的母亲先是捡起掉在地上的手机,正是它发出刚才那“啪”地一声。然后为他们端来茶,并坐在儿子的身边,听他们讲话。
  “你什么时候出的狱?”张磊问。
  “去年。”
  “现在在哪里生活?做什么?”
  目舜没有回答张磊的问题。他虽然记得这位儿时的玩伴,也知道他在少年时代没少帮助他,但整整八年他们从未见过面,而且现在他们都是男人了。男人与少年是不一样的。少年时代可以无话不谈的人,到了能够藏得住心事的男人的时代是不能畅所欲言的。一种陌生感横亘在他们中间,使目舜觉得没必要和盘托出自己现在的处境,因为说了对方也不可能理解。于是,他撇开对方的问题,直接说:“我这次回来主要是想去墓地看看我的父母,还有就是了解一下他们留给我的房产的情况。”
  这句话点醒了张磊。
  “你把一切都记起来了?”他问,眼睛亮闪闪的。
  目舜点点头。
  “目舜啊,难道你不知道么?”张磊的母亲接腔说,“你的代理律师,就是那位叫木森的先生,早在几年前就把你父母为你留下的全部财产都划归到你的名下了,他一直为你打理这些产业。”
  目舜看了看这位慈眉善目的母亲,又看了看一脸严肃的张磊,陷入沉思中。他明白了,斯泰恩给他发来回信的那天,木森用发抖的声音对永恒说他有些话要对他说,有些文件要拿给他看,他说“这些话憋在我的心里好多年了,这些文件放在我的保险箱里也已多年。我认为现在是时候把你应该知道的一切告诉你,同时把东西物归原主了。”“木森要告诉永恒的也许正是这件事,但他始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目舜心下思忖,“因为永恒是无法理解的,更不能接受一个叫目舜的少年正是他的前身,这就是木森一直守口如瓶的原因。”
  五分钟后,目舜用平静的不动声色的口气回答说:“我知道,我想看一眼留有我童年回忆的那座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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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舜去墓地凭吊了母亲和父亲。他在父母的墓碑前坐了整整两个小时,以此来弥补多年来对他们的遗忘。随后,他又去阿婆的墓地为她献了一束花,深深地鞠了三个躬。当这一切都做完后,他回到了他和张磊以及他的母亲提到的那座房子。但他并没有打开房门走进去,而是敲响了对面的房门。开门的是个将近四十岁的女人,红光满面,体态丰满,身边站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小姑娘很漂亮,脸蛋圆圆的,嘴巴小小的,一笑有两个酒窝,扎着一根马尾辫。她一只手揪着母亲上衣的衣角,一只手拿着一个布娃娃,扬起充满童真的脸庞,用乌黑的眼睛盯着这个一半丑陋,一半俊美的陌生人。目舜看了看小姑娘,然后对她一脸惊诧的母亲说:
  “你好,打扰了,我来是想向你打听一下一世的消息。”
  那位母亲的脸色顿时由红润变成煞白,为了掩饰内心的不安,她故意低头看了女儿一眼,然后又抬起头看着这位陌生的男子,男子的那张脸让她印象深刻。她仿佛觉得魔鬼与天使在这同一个人的身上现形了。小孩子是不懂美丑的。说来奇怪,小姑娘似乎很喜欢这个陌生的叔叔,在她母亲正左右为难,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她突然举起那个布娃娃,碰了碰目舜的手。目舜蹲下身子。
  “你要把它送给我吗?”他温柔地摸了摸小女孩绵绵的脸蛋,用小孩子喜欢听的声音问。
  小姑娘点点头。
  “这是一世阿姨送给我的,”像所有的小孩子一样,面对喜欢的人,她用稚气的童声大胆地说了起来,“在我过生日的时候,她让飞机给我带来的。”
  目舜抱起小姑娘,站了起来。孩子紧靠着他,并不躲闪。她甚至伸出手饶有兴致地摸了摸他鳄鱼皮似的瘢痕。
  “你知道一世阿姨现在在哪里吗?”他在小姑娘的脸颊上吻了一下,然后问。
  “妈妈说一世阿姨在希腊。”
  小女孩的话音一落,目舜转过脸意味深长地看了她母亲一眼。
  “你是一世的什么人?”那位母亲顺势问。
  “我是给她灵感,让她写出《我心永恒》那部小说的原型人物。”来人柔声回答。顿了顿,他又说,“想必她和你一直有联系,你应该知道她在希腊的具体住址吧?”
  当母亲的默默地接过女儿,没有说知道,也没有说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