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作者:张锁钥      更新:2021-04-30 21:51      字数:5093
  电影《病体》拍摄期间,一世的确在希腊。她在佛罗伦萨住了五年,付出了异常艰辛的劳动,才完成了《我心永恒》这部脍炙人口的作品。这一切多亏了托马斯。那五年,托马斯无条件地为她提供住、提供吃,使她能心无旁骛、专心致志地进行文学创作。因此,多年后,当这位姑娘站在诺贝尔文学奖的颁奖台上发表获奖感言时,她热泪盈眶地首先提到了这位友人。托马斯与一世而言,就像恩格斯之于马克思,布洛德之于卡夫卡,我们绝对有理由这样说,假如没有托马斯无条件地帮助,也就不可能有昙花这样一个人物,瑞典文学院也就不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庄重地宣布,中国作家昙花获得了该年的诺贝尔文学奖。
  安之琛用六个月的时间完成了《病体》的拍摄工作。
  艺术毕竟是艺术,而电影艺术亦有它自身的需求。永恒虽然不愿整容,但开机后全剧组的人员一致认为男主角的面貌假如不做修饰,不能上镜。连永恒自己也觉得大家的看法是对的。他进入了两难的境地。最后世界一流的化妆师为大家解决了这个难题,他用精湛的易容术掩盖了永恒脸上的瘢痕,使他看起来成为了一个完美无瑕的男人。与永恒对戏的是一位国际影星,她是个英国人,曾参演过安之琛的《蹩脚小丑》,在里面演一个配角人物。事实证明安之琛的选择是对的,电影的拍摄工作异常顺利,这在安之琛的导演生涯中是史无前例的。永恒的那张被易容术焕然一新的脸在镜头下可谓完美到了极致,连为他补妆的化妆师都声称,这是她最轻松、最惬意的一次工作。
  “他根本不用补妆,他甚至都不需要化妆。”开机的第三天,化妆师对导演说,“他的那张脸简直是上帝最完美的造物。为那张脸做任何修饰都是画蛇添足。”
  有一次,女一号对安之琛说了这样的话:
  “你说他是第一次演戏,我根本不相信。他的英文讲得非常标准,他的演技也堪称一流,最主要的是,他有天才般的判断能力和精准的临场发挥的技能,而且他始终知道如何表演能达到理想的效果。我觉得在镜头下,真实的他似乎和那个他饰演的人物融为一体了。总之,他是一个令人满意的搭档。假如他不是那么年轻的话,也许我会爱上他的。”
  听到上一届奥斯卡最佳女演员奖获得者这样评价永恒,安之琛情不自禁地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深知这一次他押对了宝。只是,电影拍摄到一半的时候,安之琛觉得永恒变了。但究竟哪里变了,他说不清。他只是清楚地感觉到,开机前以及开机后的那段时间,永恒的言谈举止和精神面貌像清澈见底的湖水一样,他能一眼望到底,但后来,不知不觉间,他感觉到永恒不再是那一汪清澈的湖水了,而是变成了一眼望不到边的暗灰色的深沉的大海,海底究竟翻涌着什么,他看不清了,也弄不懂了。有一股不可名状的力量注入了这个年轻人的精神,使他的灵魂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就是安之琛模棱两可的推测和臆断。安之琛发现,电影越接近尾声,永恒的表情越凝重,只要摄影机不对着他,他的眉头就上了一把锁,这把锁紧紧地锁住了他胸膛里沸腾的情感和头脑里翻涌的思潮。你看吧,只要没有他的戏,他就会离开大家,一个人默默地坐在一个无人的角落发呆。那种发呆更像是在沉思默想。他究竟在想什么呢?无人知道。是什么攫走了那颗先前还欢快的心,取而代之的是心事重重和心不在焉?不得而知。是的,这个年轻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心事,而且这种心事几乎攫取了他全部的身心。他像变了个人似的,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仿佛他的灵魂在某些时候会悄悄地离开他的血肉之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拍戏期间没有发生任何意外之事,他为什么会突然变了呢?安之琛百思不得其解。
  一个宁静的夜晚,皓月当空。一天的拍摄任务结束后,安之琛看到永恒一个人在搭建在野外的摄影棚外面的一棵橡树下坐着,便走了过去。他在永恒的身边坐下,但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他走过来时,永恒只是轻轻地扭过脸看了他一眼,然后又抬起头看着满天的繁星。现在,安之琛也抬头看着繁星点点的苍穹。他们凝视着浩瀚无垠的夜空,陷入遐想中。
  “永恒,你在想什么呢?”安之琛突然问。
  一开始永恒没有吱声,过了一会儿,他低下头,慢悠悠地转过脸看着导演,用低沉的声音回答:
  “我在想哪两颗星会是我的父母的灵魂的显圣。”
  “他们都去世了么?”
  “是的,他们在我十三岁时出车祸去世了。”
  “他们都是好人么?”
  “都是好人。”
  “那么,其中有两颗星一定是他们。”
  “我也是这样认为的。”说着,永恒又抬起脸仰望着深不可测的天空。夺目的银河横跨天际。
  虽然群星闪烁,但夜的颜色依旧是黑的。两行热泪顺着永恒的脸颊流淌下来,但安之琛没有看到。假如他看到了,也许明察秋毫的他会明白这一时期这个青年的确因为某种情感上的原因突然改变了。但即便他了解了这一点,也依旧难以想象永恒的内心究竟经历了什么。那种经历是无法用语言描摹的。从这简短的对话,我们可以相信这个年轻人记起了一切。是的,他的记忆突然奇迹般地复苏了。假如这不是奇迹的话,那么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所谓的奇迹了。这一功劳绝对要归功于《病体》这一剧本。就像伤口因为针对性的药物而逐渐愈合一样,在演戏过程中,每一句台词,每一个场景就像心理暗示一样,促使永恒深睡已久的记忆在慢慢地苏醒。那记忆的深潭在某一个临界点突然变成了回忆的浅潮,他想起了一切。从失去记忆的那一刻开始,那一去不复返的过去像幻灯片一样,一幕又一幕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演的这出戏的某些情节就是他人生那一时期的某些情节的翻版,正是那些复制的情节像粘合剂一样使他的记忆连贯起来。他想起了自己丢失的那部分人生,记起了那可敬的双亲,想起了自己的原名,知道了那谜一般的童年岁月。曾经他是那么幸福,而不幸骤然而将。对此,他不抱怨,只有感恩。因为他知道了这样一个真相:有个姑娘让永恒代替了目舜,又是这同一个姑娘让目舜找回了自己。当他记起这一切的时候,他也知道这一生他的命运就是她。
  2024年初夏,电影在美国上映,但观众并不知道电影《病体》就是小说《我心永恒》改编的,因为制片方可谓是大胆地另辟蹊径,影片上映前没做任何宣传工作,因此观众没有得到影片的一星半点信息。但正是这部小制作且充满神秘感的电影一上映轰动一时,获得了巨大成功。同年在奥斯卡金像奖颁奖典礼上,该片获得了包括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男主角在内的十个奖项。安之琛如愿以偿,实现了为自己颁发终身成就奖的这一夙愿。
  颁发奥斯卡奖的那一天,一世依旧在希腊。作为最佳编剧的获得者,她接到邀请,但并没有亲临现场。她在租住的公寓里,坐在电视机前,一边喝咖啡,一边观看颁奖典礼。这个三十八岁的女人多年前那么渴望自己的作品得到公众的认可,但现在,当逆转的命运把她推到荣誉的巅峰时,她却悄悄地躲了起来,不愿抛头露面。因为这时她已经明白,在某种意义上,名声也是一种奴役,奴役什么呢?奴役她的自由。所以她选择在远方平静地观看这场荣誉的大戏。实际上,影片公映的第三天,就有好几个出版商联系她要出版这本小说。一世把出版权委托给了第一个给她打电话的人,小说在奥斯卡颁奖礼的同一天正式发行。也正是这部小说在二十一世纪死气沉沉的文坛掀起了巨大的波澜,世界文坛开始关注这位年轻的女作家。时隔不久,在一片非议声中,这部成名作让一世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
  在电影拍摄期间,永恒联系了一世,但始终联系不上她。他之所以联系不上她,是因为她不想让他找到她。假如她不想让他找到她,那么,他就永远找不到她。这就是爱情的距离。
  可是,五年来,永恒的一切一世都了如指掌。因为永恒的身边有她的眼线,那便是单仁。没错,单仁始终同一世保持着联系,只不过她要求他对其他人守口如瓶。所以,她知道永恒在监狱里毁了容,知道他有幸遇到一个智者,这个智者像《基督山伯爵》里的法利亚长老把自己所有的智慧都教给唐泰斯一样,也把自己毕生的学识都倾囊相授于永恒,也知道出狱后他拜访了诺贝尔物理学奖的得主汉斯·斯泰恩,并在斯泰恩的指引和举荐下,得到了哈佛大学的邀请,但他拒绝了,就为了参演《病体》这部电影。永恒决定参演这部电影的当天晚上,单仁给一世打电话,对她这样说:
  “一世,我相信只要你出面劝阻永恒,他一定会改变决定。我担心一旦在演艺界得到名声,品尝到聚光灯打在身上的虚荣感,他会一劳永逸地抛弃真理,而热衷于世俗的名利。这样的话,乔叟多年的辛劳就功亏一篑了,你对他的期许也就成为幻影了,而他遭遇的苦难也就没有任何价值了。厄运应该铸就才德,不然在厄运中挣扎过的人就真的是悲剧人物了。”
  一世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回答:
  “单仁,歌德曾借《浮士德》这本书说过这样一句话:一个善人在黑暗的冲动中,也会意识到哪才是正途。虽然我不知道永恒的血液里是否流淌着善念的成分,但我知道,当他遭遇不幸时,我可以伸出援助之手,但当他在顺势中抉择人生的方向时,我绝对不能干涉。他有的是自由意志,会独立思考,不管他做出何种选择,都是他心灵的决定。”
  “你坚信他不会误入歧途?”单仁问。
  “不,我什么都不能保证。”一世回答。
  “你还爱他吗?”
  一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依然爱着你。”单仁又说。
  一世依旧没有吭声。
  说实话,任谁都没有想到这部电影会获得如此巨大的成功。尤其是永恒,仅仅二十四岁的年纪,参演第一部电影,就成为奥斯卡最佳男演员的获得者,这是何等的荣誉。这部电影让这个曾遭受厄运的年轻人在一夜之间名利双收。他从一个昔日的囚犯摇身一变成为影界的宠儿,这种华丽的转型虽然已经成为既定事实,但知道内幕的人依旧难以置信。就好像那是一个美轮美奂的梦。获奖后,无论国内还是国外的头条,报道的都是这位影界新人的消息,而且他的照片像满天的星星充斥漆黑的夜空一样,充斥在人们的生活里。单仁、木森、莱芒和奕理都一致认为,演艺界像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一样,已经套住这个年轻人了。奥斯卡颁奖典礼的那一天,由于永恒的缘故,这四个男人聚在木森的家里也在观看直播。现在他们已经很难见到永恒了,因为近期他一直在美国,像所有的名人一样,他的时间已经被名誉买断了,他的时间不受他自己支配,而是受那个毛遂自荐的所谓的经纪人支配。
  一世在希腊,单仁、木森、莱芒和奕理在中国,这五个参与永恒人生的人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等待着观看这位命运的宠儿在全世界的瞩目下走上讲台领走他人生的第一份荣誉。
  “你们说上台领奖的时候,永恒会不会用易容术?”奕理突然说。
  其他三个男人先是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奕理,然后又面面相觑。最终的答案是二比二,莱芒和单仁认为永恒不会用易容术,而木森和奕理认为永恒一定会用易容术。
  “我敢肯定,永恒一从美国回来,就会立刻整容。”奕理又信誓旦旦地说,“形势所迫,他不得不这样做,虽然他一开始拒绝这一行为。但现在他的思想很可能早就转变了。名利就是魔鬼,会把人心腐蚀得面目全非。”
  “答案很快就会揭晓的。”莱芒接话说,“假如上台领奖时,永恒没有用易容术,那就证明他将来不会整容;反之,当然就是奕理所说的那种情况了。就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莱芒,咱俩赌一把如何?”木森突然转过脸看着莱芒,翘起二郎腿说。
  “赌什么?”没等莱芒接话,单仁迫不及待地问。
  “如果永恒敢拿那张毁容的脸面对全世界,莱芒就辞掉公职,上山接替古稀的职位,经营茶院,无条件地为那些热爱艺术的人提供优雅静谧的环境,让他们能远离尘嚣,投身艺术。你们知道这也是那位已故老人(古稀的灵魂在三个月前离开俗世直达天堂了)的遗愿;我呢,就会转行,不当律师,当出版商。你们知道当律师这几年我变成了一个有钱人,可那些钱赚得容易,花得却没有价值。所以,假如我当出版商,出版的每一本书绝对不考虑商业价值,只考虑文学价值。我希望在当代我们中国也能出几个卢梭和伏尔泰般的启蒙思想家。振聋发聩的思想不管在任何时代都是需要的。正如当代的进步人士把十八世纪、十九世纪文学家的书籍视若珍宝一样,我希望在二十二世纪,或者二十三世纪,有识之士也喜欢阅读二十一世纪思想家和文学家的书籍,而不是几个世纪过去了,人类思想的精华依旧取自二十世纪之前。假如科技在突飞猛进,而人类的思想却停止不前,甚至倒退,难道这不是一件悲哀的事情么!”
  “我同意。”莱芒不假思索地回答。
  木森之所以打这个赌,是因为他早已厌倦了青红皂白的游戏;而莱芒之所以同意了,是因为他也早已厌倦了和毒品以及吸毒的人打交道。那种只是为了钱而奔波的生活他们过够了,也过腻了。他们想过一种理想的生活,哪怕这种生活接近乌托邦。在潜意识深处,他们有一种共同的心愿,那便是在有生之年为这个精神颓废的社会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单仁和奕理没有搭腔。前者早已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命途绑在了心理学的领域,而后者则是被妻室儿女拖累,生活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只求现世安稳。于是这个赌约就这样定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