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作者:张锁钥      更新:2021-04-30 21:51      字数:8365
  也许我的读者已经发现,笔者正在讲述的这个故事中的这位导演,是一位十分矛盾的人物。有智慧和理性的读者一定认为,笔者笔下的这位人物的自相矛盾,是因为笔者自己思维的自相矛盾。这种分析不无道理。人本身就是个矛盾体,当然笔者也不能例外。而笔者的思想也就绝对不可能自始至终都条理分明、前后一致,哪怕是在一部虚构的作品中。作品是由人创造的,是创作者的思想的体现。既然思想的矛盾性不可避免,那么通过思想编织成的具体人物的思想和行为其矛盾性也就不可避免。所以,安之琛这个剧中人物,像他镜头下的电影人物一样,漫长的一生中,注定一方面要与外部矛盾既抗争又妥协,一方面在个人的内部矛盾斗争中寻求命运的出路。
  看来,无论是戏中戏,还是戏外戏,正如那位伟大的诗人所说:在大地上呼吸和爬行的所有动物,确实没有哪一种活得比人类更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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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年前,一位投资商把一部好作品亲自送上门来,不计成本恳求安之琛执导,他婉言拒绝了;四年后,依旧是这同一部作品,安之琛自己投资,自己拍摄。哪怕失败,他也在所不惜。三个月前,安之琛为他的电影角色相中了一位男士,但由于顾虑太多,他割爱放弃了去争取;三个月后,安之琛放不下心中的遗憾,不得不为受困的心灵去寻找松绑的途径,不得不为干枯的灵感去寻找才思的源泉。正是这同一个人,因为四年前否定了一部作品,而追悔莫及;又因为三个月前否定了一个人,而遗憾满怀。看来,肯定也罢,否定也罢,翻来覆去,折腾得不是别人,正是自己。这就是矛盾。人心的矛盾令灵魂本身不堪负重,而人世的矛盾则比满头的浓发还要难以计数。
  安之琛知道,除了奥黛丽·赫本,《罗马假日》再不能被演绎得那么完美了;如若不是费雯·丽,《乱世佳人》怎能被称为传世佳作。直觉使这位导演相信,错失了那位他一眼相中的丑陋和俊美并存的男子,《我心永恒》这部电影即便如他所愿取得成功,也有一种他无法解释得清楚的缺憾。实际上,正是这种对缺憾的预感,使他实践了这次远行。
  临行前,安之琛致电昙花,告诉她他要去造访她的故乡,询问她她曾住在哪个街区,他说他准备下榻那一街区的酒店。听到这个消息,昙花着实吃了一惊。但在最初的震惊过后,她问导演:“您为什么要去那个地方呢?”
  安之琛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昙花啊,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去希腊?”
  “多年前,我第一次读《荷马史诗》的时候,我就下定决心,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去希腊。但丁的《神曲》,使我在佛罗伦萨住了五年。如今荷马的《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又把我召唤来希腊。”
  “我去你的故乡,也是因为你的《我心永恒》。”安之琛回答。
  “您如果执意要去,我想我有责任告诉您,您一定会失望的。”昙花直言不讳地说。
  “难道佛罗伦萨和雅典让你失望了?”
  “您知道这不能相提并论。”昙花回答。
  “昙花啊,我理解你的意思。”安之琛应道,“你不要忘记,你虽然是一位作家,但我也是一位导演,我知道什么叫艺术,什么叫现实。”
  昙花沉默不语。在昙花的认知深处,现实就是她起了个“昙花”的笔名,写了一部在写作的过程中自认为没有出路,没有希望,没有读者,永远也不可能被出版的小说。在这种无望的前提下,她之所以始终在坚持,是因为她不愿虚度此生。而艺术就是当这位导演出于某种昙花不了解的原因,想要去她让故事主人公落户的那座她曾生活了多年的北方小城时,她的内心里一阵恐慌。因为艺术是对生活的理想化和再创造。当一个人非要在现实中对艺术刨根问底的时候,创造艺术的这个人会问心有愧。当昙花得知安之琛决定去北方小城时,她的内心里就是这种感受。在昙花的思想里,她始终是这样认为的:假如你喜欢梵高的画,那你欣赏他的画就好了,但你千万不要对梵高的身世刨根问底。很多人想知道,是什么样的社会背景和成长环境造就了这样一位天才画家。那些生活无忧而不懂孤独的人,永远也不可能理解这位个人命运的悲剧者、艺术命运的成功者的旷世奇才的心理。然而,正因为人们不懂,所以才像个孩子一样,热衷于打破砂锅问到底。可是,一旦你了解了梗概,知道了当时的人们和那个时代是如何对待这样一个把绘画看成是自己的生命的人时,你对艺术会产生一种内心的疼痛。正是这种痛感,使昙花不愿把艺术和现实混为一谈。但导演执意要去,她也无可奈何。
  可安之琛并不了解昙花的内心想法。于是,这位导演又紧接着对姑娘这样讲道:
  “在文学领域,我始终认为一位作家的作品如果不能客观地体现时代特征,就不是一部好作品。而一部电影如果不能全面地呈现社会环境,体现正面的、良好的时代精神,并且主旨明确,也不是一部好电影。昙花啊,我已经老了,虚荣和名誉对我来说粪土不值,我用不着为了赚取票房而迎合大众的口味。我只想用心拍一部好电影,就像你用心写了一部好作品一样。”
  直到现在,这位大名鼎鼎的导演才体会到生前不要虚荣、死后不要哀荣,是一种多么值得奉行的高尚的人格。终于在晚年,他也可以像所有的明智之人一样,解开虚荣的镣铐了。所以他才会说出“虚荣和名誉对我来说粪土不值”这种话。直到步入花甲之年,这个在影视界作为中国的骄傲的男人,才洞达了生而为人的根本要义,即一个人该以一种什么样的心境活着,该如何真真正正地实现生命的价值。也许长篇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其主人公保尔·柯察金的那段激励和鞭策过无数人的经典语录,多多少少能反映出这一时期安之琛的思想倾向。对于一个在苦难中奋斗的人来说,这是高贵的精神之所在,而对于一个功成名就的人来说,这种出淤泥而不染的精神则更为高贵。
  人这一生,最幸运的不是地位尊贵和钱财充裕,而是能遇到几个灵魂纯净、心灵高尚的正直有为之人。和这样的人共事,你会觉得你每时每刻都在如沐春风。而此刻,昙花便认为自己又遇到了这样一个人。导演发自肺腑的这些话,让昙花深受感动。这个善解人意的姑娘没再多问一个字,她的内心也不再恐慌。她直接告诉导演她以前住在那个区,并友好地建议他应该预定那家酒店。安之琛听完昙花恳切的建议后,都一一照办。
  现在这位导演走上的这条街道,在五年前昙花几乎每天都要经过。昙花走过的路,如今安之琛再走一遍,姑娘当时的心境,老人不能全然体会。
  在现实生活中,我们总会发现这样的事情:长时间不去一个地方,当偶然经过或者刻意前往时,你会发现这个地方已经变得很陌生了。最明显的改变是,沿街的橱窗几乎都改样了。以前卖童装的地方,现在改成咖啡馆了;以前卖本地特产的地方,现在改成时装店了;以前的花店,现在变成了房屋中介。时间的刻刀神不知鬼不觉地改变了一切。然而,当安之琛踏足五年前昙花离开的这座城市的这条街道时,由于没见过它原来的样貌,因此也就看不出任何改变。但对昙花而言,任凭她有多么丰富的想象力,她永远都不可能想到,这条街已经变得她见之根本不认识了。但在安之琛的眼里,这条街道和其他城市的街道一样,道路两边都是摆着琳琅满目的货品的明亮橱窗,道路中间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北方小城的这条街道和纽约市的街道有什么区别呢?”安之琛悠闲地走在人行道上,环顾四周,问自己,“在我看来,只不过熙来攘往的那些如流的面孔不同,人们交流的语言不同罢了。但人的心理和生存方式,在某种意义上基本都大同小异。”
  安之琛正这样边走,边思考,没有注意到穿梭在人流中的一位美貌的年轻姑娘正迎面走来。姑娘在离他五米远的距离时,突然放慢了脚步。这位姑娘身材高挑,长发飘逸,自从看见眼帘低垂的安之琛时,便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显出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显然她在思考某个问题,但一时间下不了结论。安之琛依旧若有所思地走着,步态从容优雅。就在这时,他猛地抬起眼,看见了前面不远处的这位目光炯炯、紧盯着他的女子。始终盯着他的姑娘来不及移开目光,他们的目光就在姑娘的尴尬中撞在一起了。安之琛清晰地看到,就在他们的目光相遇的一刹那,姑娘白皙漂亮的脸蛋刷地一下红了。与此同时,她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迈开大步,战战兢兢地朝他走来。
  “莫非,您是……您就是导演安之琛?”姑娘用娇羞的口气问,难以掩饰激动的情绪。这位姑娘是本城万达电影院的店长,对电影产业比一般普通大众更了解。
  安之琛微微一笑,以表默认。
  虽然姑娘十分肯定,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位雍容华贵的老人,就是著名导演安之琛。但当这位男士亲自点头证实时,她还是惊讶地捂住了嘴,兴奋得差一点喊出声来。
  “我真是太高兴了,”由于过分激动,姑娘面红耳赤、语无伦次地说,“您知道吗?我喜欢您的所有电影,尤其是《穷途末路》和《蹩脚小丑》。直到现在,那两部电影的场景、配乐、主演和剧情,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安之琛平静地看着姑娘,慈祥的神态给人一种平易近人的感觉。其实,即便姑娘不表白,这位亲切的导演也知道她是自己的电影的忠实观众。因为她见到他时的那种难以抑制的内心的喜悦,足以说明一切。
  “我能和您合个影吗?”姑娘又怯生生地问。与此同时,由于羞怯,娇美的脸颊一片潮红。
  安之琛点点头。姑娘大喜过望。急忙拿出手机,身子贴近导演,头歪向导演的右肩,打开相机,举起手机。拍照之前,她先是微笑着转过脸看了看导演,导演也看了看她,然后一本正经地摆正姿势,露出甜美的微笑,右手的食指轻轻一动,一张完美的照片便成形了(这张照片指定会成为她日后向别人炫耀的资本)。拍照完毕后,姑娘又从相册找出照片,给导演看了一眼。看完后,她心满意足地把手机放回包里,然后抬起头,依然怀着无以言表的激动心情看着导演,用非常真挚的口气说:“谢谢您!”
  这一刻,这位姑娘连做梦都不会想到,两年后,这位年过花甲的导演又推出了一部享誉世界的电影。凭借这部电影,他一举获得第95届奥斯卡最佳影片、最佳男演员、最佳女演员、最佳导演、最佳改编剧本五项奖项。这部电影正如他之前所殷殷期盼的那样,成为了他的终身成就奖。而这位幸运的姑娘就凭她和导演的那张合影,三年后和一个她暗恋了多年的年轻有为的小伙子步入了神圣的婚姻殿堂。在她的浪漫的婚礼上,司仪曾郑重其事地把这张照片随同这对新人的结婚照一起放在大屏幕上轮回播放。当这张合影第一次出现在屏幕上时,司仪立马将之暂停了。他西装革履地站在婚礼舞台的正中央,指着这张照片,深情款款地对台下的来宾们动情地说:“亲爱的女士们、先生们,此刻大家在屏幕上看到的这张照片,并不像大家所看到的只是一张普普通通的合影。在这里我要非常荣幸地告诉大家,这张照片对这对新人来说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它不单单是一张简简单单的照片,它扮演的角色是成全我们这对新人的红娘。是的,正是这张照片使他们阅尽茫茫人海而找到了对方,从此后成为彼此人生的主角、生命圆圈里的另一半。今天,在各位来宾的见证下,他们携起彼此的手,许诺不管经历风雨,还是共沐阳光,都要不离不弃地一起走完人生美好而幸福的余程。”
  这的确是事实,事情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
  电影《我心永恒》正如火如荼上映的时候,这位和安之琛合影的姑娘,某一天和她暗恋多年却不敢表白的那位男士一起去看电影。电影结束后,姑娘无意中提起,两年前她曾在本城见过本片的导演,并有幸和对方拍了一张合影。说着,她拿出手机,翻开相册,找出那张照片,拿给男士看。男士一看,立刻喜上眉梢。并说他也认识男主角。于是,他也拿出自己和男主角的合影给姑娘看。这一来二去,两个人的心奇迹般地贴近了。姑娘趁机向男士表明了自己多年来对他的情愫。而令姑娘喜出望外的是,男士声称自己对她也早就情有独钟,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表白自己的爱慕之情。这位男士读者并不陌生,他就是七年前在玫瑰天堂工作过,并称永恒为“我的男神”的小东北。如今他已成长为一个玉树临风、风度翩翩的有为青年了。断背山车祸身亡后,玫瑰天堂易主,小东北另择东家。三年后,他拿自己多年来精打细算节省下来的积蓄,在离玫瑰天堂位置不远的地方,开了一家猫屎咖啡馆。而这位姑娘正是去咖啡馆喝咖啡的时候认识他的,并对他一见钟情。
  正如姑娘没有预料到之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一样,当时,连安之琛自己也属实没有预料到,他的这次远行,会带来那么令人欣喜的结果。因此,姑娘诚挚地说完感谢的话后,他急忙说道:
  “姑娘,是我应该感谢你才对。谢谢你喜欢我的电影。这么多年来,你还记得它们,对我来说也是一种荣幸。不过,现在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您尽管说,我一定尽力而为。”姑娘满心欢喜地答应了。她认为能为导演效劳,也是一件荣耀备至的事情。
  “我来这里之前,听说这附近有一条老街,你能告诉我去老街的路怎么走吗?”
  “您已经走到了,”姑娘微笑着说,“前面十字路口左拐就是。”
  安之琛谢过姑娘,径直向老街走去。几乎是一踏上老街,安之琛就深切地感觉到一股莫可名状的,来自内心深处的深情在翻涌:这个历经人世沧桑岁月的男人也曾深深地爱过,知道情到浓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如果哪位读者喜欢莎士比亚的作品《罗密欧与朱丽叶》,曾因为这对恋人的可悲可叹的爱情故事而专门去到小城维洛那,那么您一定能理解此刻的安之琛的心情。他很激动,这种激动笔者难以描摹,想必他自己也难以诉说。这对他这个年龄的男人来说,也实属罕见。尤其是因为他还是一位卓越的导演,深刻地理解艺术。
  横卧在安之琛眼前的这条街道,虽然看起来不是十分破败,但一股扑鼻而来的陈腐气息却泄露了其年代的久远。正如一座老房子不管重新装修得多么富丽堂皇,老化的电线和冬季供暖时一再地出现问题的深埋在地下的供暖系统,却不可避免地暴露了其真实的房龄一般。这是一条南北街,街道两旁是两排参差不齐的小商铺,在这个清风徐徐的初夏的傍晚,铺门大都敞开着,街上行人稀少(这时正是晚餐时间)。中间是砖石铺就的路面,地势并不平坦,北面地势比较高,向南逐渐平缓。中间有一段路面排水没有做好,在雨季经常积水。因为那一片的砖石腐蚀严重,明显比其他地方磨损得厉害。这的确是一条名副其实的老街,路面上的条条车辙痕迹,就像耄耋之年的老人的脸上的道道皱纹;路面上的那些经长年累月磕碰出的难以计数的坑坑洼洼,远远看上去就像一张蜡黄的脸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青春痘的印痕。眼前的这一切——真实生活的一幕——让安之琛的心由激动变成了感慨万千。他怀着无法言说的心情,慢慢踱步,走上老街。
  “在昙花的笔下,她赋予这条街道一种多么浓郁的浪漫气息呀!她的描述和她对此倾注的情感,使读过小说的人无不对之心驰神往。”安之琛边走边思忖,“可是,当我亲自来到此地,走上这条街道,目睹这一切后,我万万不愿如实地把它搬上荧屏,哪怕是纪录片。事实证明,这条街无论从那个角度拍摄,似乎都不可能取得理想的视觉效果。”
  安之琛不禁哑然失笑,这是一种讥讽的笑容。因为这位善于用独特的视角诠释作品的导演,清楚地意识到艺术和真实生活之间的这种天壤之别。虽然他始终对此心知肚明,但在赤裸裸的对比面前,他还是感到心灰意懒。这位导演不由自主地停住了。他心里想着事,眼睛茫然地看着前面,目光空洞。
  安之琛左手边这排商铺,由北向南数第五家,是一间卖南瓜蛋糕的小店。此刻店门大展,门口放了一把秃椅,椅子上正坐着一个男人。这个男人看起来快五十岁了,秃顶,小眼睛,平鼻梁,薄嘴唇,体型微胖。脚上穿着一双白边、鞋面是浅灰色的老北京布鞋,为了透气,像穿拖鞋一样,把鞋后跟踩在脚下;下身穿着一条黑色的阿迪达斯运动裤,上身是一件深灰色的体恤衫。他弓着背坐在那里,低着头,露出厚实的后脑勺。从正面瞧,他脑袋周边的那撮相对当头顶而言比较茂密的头发,远看像极了两只毛茸茸的耳朵。这样一来,这个男人的整体形象乍一看,活脱脱一头灰色的狗熊蹲在椅子上,眯缝着眼睛,正在呼呼大睡。
  男人原本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手却没有停歇,正在飞快地滑动手机页面。突然,一种下意识的本能,使他警觉地抬起头,看向前面。从他稀稀拉拉的眉毛下面的那对小眼睛里,射出两道十分锐利的目光。就像懒洋洋蹲在卧室一脚的家猫,突然看见一直被关在笼子里的猎犬悄悄地溜了出来,从而感到惊异似的。这个男人此刻的表情正是这个样子。正是这种诡异的神情,不知怎么就引起了安之琛的注意,他立刻聚精会神地看着男人。
  只见,男人霍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向前走了两步,对着前面大喊:“永恒!永恒!你过来。”
  男人这样扯开嗓子叫,安之琛心里疑惑,因为这个名字使他的心不由自主地颤动了一下。他一面听着男人破锣一般嘶哑的声音,一面顺着男人的目光望过去,看到一个令他长久都念念不忘的俊美的侧影。安之琛感到自己的心脏先是静止,然后咚咚地跳个不停。即便是一个因对自己深爱的人朝思暮想却不得见,而爱入膏肓的人,当他突然看到自己心爱的人正含情脉脉地朝他款款走来时,也没有安之琛此刻见到这个侧影反应这么强烈。他用六十年积累的智慧,都决不会想到他会在这里出乎预料地见到这个嵌在他艺术灵魂里的人。失而复得,令安之琛对冥冥中的一切感激涕零。
  侧影一听到呼喊,便转过脸来。一张丑美并存的脸展现在安之琛的视线里。
  “是他,就是他,这就是永恒。”安之琛远远地凝视着永恒的那张怪异的脸,在心里对自己说,“可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他就生活在这座城市?”
  永恒并没有看见安之琛,因为他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到呼喊他的那个男人的身上了。他一扭过脸,便径直朝那个男人走去。男人也迎着他向前走了几步。
  “出来了?”男人问。
  永恒点点头。
  “那一家子够惨的,你也跟着遭殃了。”男人又说。
  永恒没有作声,只是轻轻地笑了笑。
  “我听隔壁老王说你自从出来后,经常来这里转悠。我刚昨天回来,前段时间一直在外地,又在那边开了一家店。你出来多长时间了?”
  “五个月了。”永恒回答。
  “过得还好吧?”
  永恒笑了笑。
  “有个问题我一直想不通,困扰我好几年啦。”男人沉默了一会儿,又说,“自从你坐牢后,住在这附近的一个姑娘也突然消失不见了。以前我每天都能见到她,因为她每天去公园跑步,总要经过这条街。但这五年我一次也没有见过她。我深信,你一定知道我说得是哪位姑娘,因为五年前有一段时间,她经常去你的店里买面。你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自从你坐牢后,她也销声匿迹了?”
  男人的话音被柔和的晚风吹散后,永恒看着男人的那对骨碌乱转的小眼睛,很长时间沉默不语。落日的玫瑰色余晖打在店铺的玻璃上,反衬到永恒的脸上,使他美貌的半边脸更美,丑陋的半边脸更丑。男人怀着喜厌参半的心情,凝视着这张全世界独一无二的脸,看到浓郁的深情浮现在深沉的脸色中。然后,他听到耳畔响起这样低沉而动情的声音:
  “我当然知道你说得是谁。但是,她究竟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至于我们之间的关系,我只能说,我深深地爱着她。无论她在天涯还是海角,我的心始终追随着她;不管经历沧海还是桑田,我对她的爱至死不渝。你懂爱吗?我知道你一定懂。你如果深爱着你的妻子,那我的爱比你的爱要强烈一千倍;你如果珍爱着你的孩子,那我的爱仍然要比你的爱强烈一万倍。”
  永恒和男人的谈话,站在不远处的安之琛听得一清二楚。当他全神贯注地听完这段爱的宏誓后,一种本能的直觉使他立刻意会到,永恒和昙花之间似乎有着某种深刻的关系。虽然到目前为止,这只是一种模棱两可的意识,即一种凭借种种并不确切的迹象的推测。安之琛像木偶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他虽思绪混乱,心情忐忑,却试图把七零八落的片段和刚刚发现、表面看起来毫无关联的线索联系起来,用自己的悟性了解清楚一切。他开始认真地回想他和昙花上次深谈的内容,在心里默默地计算昙花是在几几年去的佛罗伦萨,尤其是反复思考《我心永恒》这部小说,寄予了昙花对真爱的何种厚望。
  “‘我承认《我心永恒》这部小说写得是我自己的故事’,这是昙花的原话,”安之琛自忖道,“这说明这部小说带有一定的自传色彩;永恒出狱五个月了,说明他是在2018年大约仲春时节坐得牢,2023年的同一时间出得狱。而昙花也是在2018年的仲春去的佛罗伦萨,这是她亲口告诉我的。时间是一致的,这和那个男人说得事实完全吻合;这个年轻人叫永恒,而那部小说的名字叫《我心永恒》,看来小说的男主人公的原型正是永恒。难怪第一次见永恒,我就认定他是男一号的最佳人选,原来昙花写得就是他。很显然,昙花是在借助这部作品,向永恒倾诉自己的深沉的情感。现在我终于理解了,为什么这部作品流露出的感情是那么真挚深邃,原来每一个字都出自作者的肺腑之言。”
  这一刻,安之琛终于明白,为什么自从见过永恒后,他选择男一号会那么困难,这种困难平生从未有过;为什么就在他正在筹划要拍摄电影,并开始选择角色的初期,他会遇到永恒;为什么这部电影还没开始拍摄,就一波三折,遇到这么多困难和阻碍,使他鬼使神差地来到此地。“原来一切都是天意。”这是他为近几个月的种种烦忧做出的唯一解释。
  “也许我已经理解“昙花”这个笔名的内涵和用意了。”安之琛在心里对自己说,“原著的灵魂在这里,那么电影也必须从这里开始拍摄。”
  安之琛这样想着,与此同时,迈开大步急切地朝永恒走去。